1989年春夏之交,我即将迎来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大考——高考。
在同学们眼里,我虽然不爱出风头,但是我优异的学习成绩却一直为大家叹服,就连班主任也经常把我搬出来,作为其他同学学习的榜样。
在大家心中,我考上大学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但实际上并没有人真正了解我真实的内心世界。那时我患上了头痛症,他的心思已经不完全在学习上了,另外,困顿的家庭总是吵闹不休,敏感的且进入青春躁动期的我,情感方面也开始出现了混乱。
在班主任、老师、父母亲的眼里,我一直是个乖乖崽,好像永远不需要大人们为他操心。
但令他们想象不到的是,我像《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维特一样,也陷入到种种烦恼和困惑中,只有大两岁的顾养军(化名,已于2013年患病去世)跟亲兄弟一样在生活上、情感上照顾着我,对我问寒嘘暖。
那一年的夏天似乎特别躁动不安,在七月的七八九三天,我参加了高考。本来之前的两三个月,我学习就不怎么专心,在考场上感觉发挥的也不是很好,考完之后,我的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
高考结束后,我用自行车驮着铺盖卷、简单的日常用具和一大包书回来了。由于家里没有自己的独立空间,我把自己心爱的留言册、日记本、笔记本、书籍都精心地捆扎起来,放到屋子的顶棚上。
当年,十八岁的我本想高考结束后放松下,和同学们聚一聚,玩一玩,但看着总是缺劳力的家,我没有向老爹提出要求,便去村里的砖窖上干活挣钱去了。
七月份骄阳似火,我赤膊上阵,加入到劳动人民的阵营中。
刚开始是装窖,肩膀上套上拉带,用手推车一次装满二、三百块砖胚子,然后顺着斜坡一路小跑下来,转运到窖中。
下坡时,由于身子轻,我常被身后的一车砖胚子给撬起来,双手撑着手推车手把,脚不挨地,像撑双杠似的悬在空中,满脸憋得通红,几趟下来,我像狗一样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的汗珠子湿透了衣裳,滴落到脚下的尘土中……
终于歇下来了,我拿起装在葡萄糖注射液瓶子里的水,咕咚、咕咚地灌入喉咙,喝过水之后,口还是渴,但心里似乎踏实了许多,走起路来能感觉到水在肚子里晃动。
砖烧好了,到了出窖的时侯了……
刚一进窖门,就能感觉到一阵热浪扑面而来,人似乎都要窒息了!戴上手套,用双手把烧好的砖一夹放到手推车上,刚开始一次夹五块,后来六块、七块、八块。
我的手臂又酸又硬,最后就是麻掉了……虽然隔着手套,还是能感觉出砖的温度,如果在手里时间久,就会被烫着,几天下来,我娇嫩的手掌心、手指头已经磨掉一层皮,露出里面鲜红的嫩肉……
一个月下来,我的手上开始有了厚厚的老茧,肩膀上磨掉了一层皮,皮肤也给晒得又红又黑,和其他农村小伙子没有什么两样了。
休息时,村里土生土长的小伙子会拿我开荤段子玩笑,刚开始,我还会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后来就慢慢地习惯了……
七月底,在忐忑不安中,分数下来了,不出我所料,落榜了,成绩离大专线还差十来分。
这时候,全家老少都才开始“关心”起我来,妈妈和回娘家的大姐问明情况后,开始斥骂我,大哥一如即往地用厌恶的眼神扫着我,脾气暴躁的父亲阴沉着脸,没有责骂,但已经够我害怕的了。
全家人你一言、我一语,似乎都是我的错。
我辜负了全家人的希望,羞愧难当,每天在砖窖上干完活,吃过晚饭,他就一个人走到村里的水渠堤上,躺在水渠边,我深深地陷入痛苦中……
今后的路该怎样走?难道自己的命运就像现在砖窖上干的活一样,自己的青春抱负就要一辈子困在这个黄土高原上的小村了么?
八月份开始了,高三的学生们早早地就开学了,开始了属于他们的冲刺之旅。我的心思也活络起来,他想复读,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但他没脸再回县高中,怕见老师和同学们。
有一天早上,他悄悄地骑着自行车,给母亲说他到邻村姑姑家一趟,然后就踏上了去往邻县新绛县高中的路上,到新绛县大约三十公里,我下坡、过河,骑了三个小时车程。
我到了学校一打听,复读班已经开课了,要进复读班得交两百元复读费,另外学校不负责食宿,得自己想办法。
在新绛县举目无亲,吃住首先是个大问题,另外也心痛两百块钱的复习费,到哪里筹借呀?我打起了退堂鼓,出了校门,在街边花两毛钱买了个烧饼,吞下肚子,我开始往回走。
去时兴冲冲地,回来时我无精打彩,在快到返回村里的路口时,我心里不甘,他不知不觉地踏上奔往县城的路,这条自己上高中时每个星期都要走的路是那么的熟悉!
到了县高中门口,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地跳,他害怕碰见熟悉的老师和同学们,正犹豫间,他听见背后有个熟悉的嗓音,“夕阁,你来了,咋不进去?”
回头一看,是个子不高的英语老师邢鲜朵,她对我一直比较关照。随着邢老师到了她的办公室兼家里面,我不争气的眼泪流了下来,邢老师没有多说,给我冲了个鸡蛋,拿了根麻花,然后像大姐姐一样开始鼓励我……
之后她又带着我去看班主任秦老师,开始联系我复读的事。由于我学习好是全校共知的事,校领导也认为我没考上大学是个意外,答应让我免费复读。
我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他下定决心复读了。
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父亲坐在院子里抽烟,母亲在纳鞋底。见我回来,父亲少有慈详地问:“吃过饭了吗,你妈还把饭给你在锅里留着呢……”
我回道吃过了,准备给父母亲说自己复读的事,还没等他开口,父亲说有个事要给我说,我搬了个小凳坐过去。
父亲对我说,他已经和村里的小学校长说好了,让我去小学当代课老师,一个月六十元钱,还可以到各家各户去吃派饭,你即然不上学了,就得为家里出力了……
我心头一紧,他默默地愣了一会,嗫嚅地给父亲说,我不想去当代课老师,想去复读……但倔犟的父亲好像决心已下,对我说,复读的事就不要考虑了,明年能不能考上,也是一个未知数。
我见说不动父亲,内心十分委屈,他违着自己的心愿决定去学校试试。
第二天到了村小学,校长让我教一年级的数学和语文。上课了,看着讲台下一群鸭子似的乱嘈嘈的孩子们,我好不容易才让他们手背在后面坐稳,耐着性子开始教他们声母韵母“a、o、e、i、u、……,b、p、m、f……”和加法口诀“1+1=2,1+2=3……”
在教孩子们这些启蒙知识时,我脑子出现的却是高中里复杂的数学公式和鲁迅的文章《狂人日记》、《骆驼祥子》,一个月之后,我实在受不了这种内心的折磨,他决心和父亲摊一次牌!
晚上,我特意买了一瓶汾雁香回来,对父亲说想和他聊聊天,父亲看着我有些意外,但并没有拒绝我。
于是两人坐在小饭桌旁,我给父亲倒了一碗酒,自己也倒了一碗,端起碗,我鼓起勇气对父亲说:“爹,我还是想去复读,我不甘心,我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你和我妈不是一直都希望我考上大学吗?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考不中,我认了,以后也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完,从没喝过酒的我端起碗一饮而尽!酒进了我的肚子里,很快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头也开始天旋地转,他跑到院子里就开始狂吐起来,也不记得父亲说了什么,我被父亲搀回到床上,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醒来,我头痛欲裂,浑身没劲!在母亲轻柔的叫唤声中,我强打精神从床上爬起来。
母亲对我说,她和父亲商量了一晚上,尽管家里条件不好,但还是决定让我复读一年,这也是最后的一次尝试……
缓了两天,我的精神复原了些,收拾起自己的行囊,踏上了去往县城的复读之路。
由于底子好,在模考中,我很快就又名列前茅了。
一个星期天,我回到家里,父亲看着我欲言又止,我问怎么了?父亲说村主任看我文化底子有,想让大队里出钱把我送出去培训一两年,回来做个乡村医生,来代替已经老迈的老郎中。
父亲又说,你看家里负担这么重,如果成了村医生,这样即有一门混饭吃的手艺,又在村子里受人尊重,村子里好几家都想谋这个好差事,因为村主任和父亲关系好,就想把这个机会给我………
我听了心里一阵酸楚,他确实不想再给家里增加负担了,但自己要出去冲世界的机会,就这样成为泡影了吗?自己的命运难道一辈子就留在这个小小的村子了吗?
我思考了一晚上,第二天,他坚定地对父亲说,自己还是选择复读,会把握好这一次机会的……
进入腊月,家家户户都在忙,我的二哥也在月初结了婚,大哥结婚的债务还没还清,又举债为二哥办理婚事!
二哥的婚房设在五间窄小北房的西边两小间,我回家后还是和父母睡在一个房间,十八、九岁的我十分渴望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但这只能是奢望。
大哥家的二儿子生下之后,大侄子就跟着我父母睡,一到晚上,父母亲的鼾声、半夜侄子的撒尿声,总是扰得敏感的我很难睡着。
进入年关了,腊月二十三,在婆家受了气的大姐按照风俗,委委屈屈地回去了。
住在东厢房里的大哥大嫂又打闹起来,大嫂扯着喉咙喊着父亲的名字大骂,父亲失掉了尊严又去劝说……
要过年了,要置办年货,因为囊中羞涩,父亲又开始焦躁,对母亲开始乱发脾气……
沉默的我十分知趣地帮着瘦小的母亲揉面,蒸过年吃的枣花馒头,帮着大扫除、贴上廉价的年画……
新衣服肯定没戏了,自尊的我不想让自己穿得太寒碜,从没做过裁缝的我把二哥的一条旧裤子拿来拆开,然后依葫芦画瓢地在缝纽机上正反面颠倒翻新出了一条裤子,不仔细看的话看上还挺新的,呵呵!
一九九零年的春节终于来了,过年期间,能说会道的四妈来了,和母亲叽叽咕咕了好半天,神神秘秘地不知在说啥。
晚上,和父母亲躺在床上,母亲打开话匣子:“你四妈想给你提亲,村南头的某某家家境条件好,家里没有小子,他们家的大女儿喜欢你,想招你做上门女婿,你要是愿意,过完年就说这事,你成家后,我和你爸的责任也就算尽完了,你看咱们家现在这个状况,也顾不了你,某某家一家人挺好的,你要是过去了还有一份家业可得呢……”
听到这很突兀的话,我一下子懵了,他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这事,和一个村姑结婚生子?老婆孩子热炕头?我感觉有一阵无名之火涌上心头:“你们再不要提这件事了,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说完,我用被子蒙上头,然后就一声不吭了……
正月初五过完,我又开始紧张的复习了……在这期间,好兄弟顾养军也在复读,不过他谈了一个对象,整天腻歪在一起,我开始和他疏远。
很多时候,我一个人沿着学校后的铁路走,他知道,这条铁路可以把自己带出这个小县城,带到更加遥远,有大海、有梦想的地方。
期间,小学一个班长大的青雅经常写信鼓励我,她告诉我她已经到太原幼师学校上学去了,希望我也能考到太原来。
青雅的父亲曾下放到我们村里,自从我上了高中,青雅全家返回到市里后,我和青雅已经有两三年没见了,我始终忘不掉考上高中后,青雅穿着碎花连衣裙来给我送行,在大渠上散步的情景……
每次收到青雅的来信后,我更加坚定了自己必须走出去的信念!
很快地骄阳似火的季节又来了,这一次我无比自信地进入考场,七月的七号、八号、九号三天考试结束后,我心里很踏实,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考完三天开始估分报志愿,我给自己估了528分,这个跟自己生日一样的分数。
家里人要我报考医学院,但我从小胆子小,不愿与血肉模糊的场面打交道。看到有一所学校——大连铁道学院,我一下子喜欢上了。
第一这所学校位于美丽的滨海城市大连,另一个就是,那个年代铁路系统吃香、待遇高,对于困难的家庭会有帮助,所以我的第一志愿报了大连铁道学院,第二志愿是山西大学。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我帮家里在一人多高的棉花地里打药,药水顺着他的后背流下来,把衣服全浸湿了,套着骡子到地里耕地……生活不就是这样吗?你不尝试一下,怎知苦尽甘来的不容易?
一天中午,我父亲从县城回来了,满脸洋溢着笑容,掏出一张纸——录取通知书,我最终以517分考上了大连铁道学院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眼泪一下子就夺眶而出了,他成了村里有史以来的第四个正牌大学生!
我考上大学的消息在村里很快传播开来,家里开始络绎不绝地来人,爱要面子的父亲,享受着大家的恭维,信耶稣的奶奶也从五叔家赶来凑热闹,说是她天天祷告,感动了上帝。
我考上大学为这个家族挣足了面子,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多一点曲折坎坷又算得了什么?
晚上,我一个人又来到水渠边,他大声地吼着,尽情地宣泄着已经压抑了很久的情绪……
十来天之后,我拎着家里的旧提包,打点行囊,和几个同学相约,第一次坐上火车,踏上了改变自己命运的大学求学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