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我用莲藕塑造了一个人偶继续陪在长公主身边。
它与我生得一模一样,还容纳了我的一缕魂魄,说话和做事都与我无二。
只是不会哭,也不会笑。
长公主没有发现异样,只因看不惯我日复一日寡淡的态度,故意养了很多面首,想引我吃醋,看我歇斯底里的模样。
直到,她的竹马故意用箭射穿我的胸膛。
长公主才发现,我感觉不到痛。
“嗖”地一声,利箭擦过气流,射穿我的身体。
我因惯性往后退了一步,抬头只见江初越站在阁楼上,目光阴险地看着我。
接着,他故作惊恐地扔下手里的弓,喊道:
“不好了公主!我……我不小心射到了驸马!我不是故意的,方才那里明明没有人,驸马不知何时突然窜了出来!”
李青渝闻言,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盏从屋里出来,看见我一脸不耐烦。
“顾云声,你又耍什么花样,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就只会这些无聊的手段吗?
“你若真敢捡起那支箭往身上扎,我反倒欣赏你的勇气。”
她望着我衣襟上淡淡的血痕,眼生蔑视。
没错,箭已被我拔了下来。
这是傀儡人偶的本能的排异反应。
而淡粉色血迹其实是莲藕的汁液,所以显得很假。
但被箭射穿的窟窿是真的。
李青渝只要细心一点就会发现异样。
但她没有。
“到我身边来,顾云声,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上来。”
她说完,却没看到我动。
只因“我”正在修补窟窿。
否则灵气散尽,这具躯体便再也无用。
李青渝失去了耐心,冷下脸大吼:“行了,顾云声,本公主给你机会你不要,罚你今晚睡柴房。”
正要走,江初越扯住她的袖子,假意恳求道:
“公主,就让我为驸马请个大夫来吧,万一出了什么事,公主会心疼的!”
李青渝用力一甩袖,漫不经心地摇起扇子:
“一点皮外伤又死不了人!我可没这闲工夫心疼来心疼去的。”
是,一个窟窿的确不足以毁掉“我”。
但若换成寻常人,怕是早就一命呜呼了。
江初越最善骑射,他那一箭精确地瞄准了我心脏的位置,李青渝却忽略了这点。
或者,她根本不在意我的生死。
哪怕江初越当着她的面杀死我,她也不会难过,也许还会拍手称快。
只可惜,我已经死了,没能让她亲眼见证到过程。
而李青渝至今也未发现,陪伴她两年有余的“顾云声”,并非真正的顾云声。
而是我生前用莲藕制作的一个人偶。
我给它注入了灵力,让它拥有我的身形样貌,连音色都一般无二。
甚至在我死时,还分了一魄到它体内,让它学我说话做事,看起来就是真正的顾云声。
我尽力修复了窟窿,但由于躯体受损,消耗了太多灵力,我的步伐不再稳健。
走路有些吃力。
长公主看不到这些,只会不屑地谴责我:
“你非要跟我杠到底吗,顾云声?”
江初越俯视着我的不堪,暗爽的同时又投来虚伪的关心:
“公主,驸马他看起来受伤了,真的不会出事吗?”
“真受伤了他自己会喊疼,一个大男人,就该有男人的坚强,何处学来这些惺惺作态!”
江初越眸光一沉,陷入回忆。
“是啊,我在敌国当质子的时候,受过的虐待多了去了,都没喊过一声疼,驸马不过擦破一点皮,实在不应该小题大做,糟践公主的心意。”
江初越和李青渝是青梅竹马。
当年我朝为换取十年太平,让江初越这个伴读代替太子送去敌国当质子。
听闻他在那里受尽屈辱,归来后依然初心未改,怜悯弱小。
江初越见府上的仆人顶着烈日干活,便叫十几个人都去歇息,让我一人替他们完成活计。
我照做不误。
他则在阁楼上把玩公主送他的雷霆宝弓,故意用箭射我。
待遇如此之差,可见李青渝爱极了江初越。
江初越瞄了眼躺在地上的扫帚,又开始阴阳怪气:
“只是可惜,驸马受伤,这院子的活计又要搁置了,可怜那些日日劳苦的下人们,还没有歇上半刻,又得干活儿。”
李青渝跟着附和:
“顾云声,瞧瞧你这没用的样子,净会给人拖后腿。
“还害得阿越想起了伤心事!”
她心疼江初越。
甚至怜悯仆人。
也不愿关心一下自己受伤的驸马。
“这样,你给阿越跪下磕三个响头,说声‘我错了’,我就当此事没发生过,睡柴房也免了。”
我飘在半空,虽然只剩轻飘飘的魂魄,却依然觉得心头酸涩难忍。
明明受伤害的是我。
却要向凶手道歉。
我的“身体”受损,一时发不出声音。
却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
膝盖落地那一刻,李青渝并未如我想象的那样满意。
反倒是面目狰狞,更加生气。
“顾云声!
“你不就是嫉妒阿越被我带入府中,诚心跟我置气吗?
“他为了我和皇兄、为这个国家付出了多少!你堂堂一个驸马,何时变得如此心胸狭窄!”
我愣了愣。
李青渝居然还知道我是她的驸马。
我是她明媒正娶,亲自招赘的驸马。
她却只为了让我吃醋,每日在我面前与那些面首沉溺声色。
我越无动于衷,她便越放浪。
只为看我歇斯底里的模样。
只可惜,“我”无法做到了。
当初将灵力输入这个傀儡的时候,我便对它下了指令。
“青渝是我的妻,你要爱她,护她,顺从她。”
它不会哭,也不会笑。
不会痛,也不会累。
不会拒绝李青渝的任何要求。
识海中只有以李青渝为尊的信念。
这对她而言,可不正是梦寐以求的完美驸马,为何她还是不满?
我死的那天,正是李青渝迎江初越进公主府的日子。
我那时病倒在榻,气数将尽,连说话都费力。
还是强撑着一口气坐起来,亲自手书了一封信遣人交到李青渝手上。
我想再看看她。
黄泉路太长,我怕入了轮回就再也记不清她的模样。
可直到咽气,也没等到她来。
魂魄离体,我看到李青渝正忙着江初越归国的接风礼。
李青渝乃皇帝胞妹。
皇帝介意耻辱的过往,一直拖着不愿大办。
这是她替江初越求来的。
当年中宫尚未诊出喜脉,一个小小婕妤却抢先生下龙凤胎。
先皇后一招去母留子,将一双婴儿弄到了膝下养育。
李青渝兄妹二人自小受尽苛待。
哥哥性子懦弱,妹妹却坚毅勇敢,每每受罚,李青渝都主动替哥哥顶上。
而今,皇帝对长公主倍加宠爱,有求必应。
李青渝还请求为江初越加封爵位,以弥补他过往所受的苦楚。
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道一句:公主府的驸马怕是要换人了。
至于我,原本和李青渝并无交集。
我乃神族血脉,下凡来历完情劫方能飞升上神。
那个本该与我相遇的女子也已注定,我却不自控地被李青渝吸引了。
我心疼她的过往,钦佩她的坚忍,一心只想救赎她,守护她。
恰逢我遭人诬陷偷窃,她替我解围,竟对我一见钟情。
她满心欢喜地拉着我面见皇帝,像捡到宝贝似的露出女儿家的娇羞:
“皇兄,我寻到我的驸马了。
“就是他!”
我们喜结连理,相敬如宾。
但我知道,一切并不会如我所愿。
李青渝和她皇兄的朝代,注定走向灭亡。
先皇后余党早就在筹划谋反。
中秋宴上,李青渝将会被一杯毒酒索命。
可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赴死。
在她端起杯子那刻,我上前夺了过来:“公主不胜酒力,我来替她喝。”
毒酒入腹,蚀骨之痛传遍经脉。
我轻扯嘴角对李青渝一笑。
我有仙骨在身,还不至于就此丢了性命。
真正要我命的,是天。
我的举动保住了李青渝,也间接导致皇帝坐稳了江山。
逆改天命的代价是修为散尽,灰飞烟灭。
师尊气得找来凡间,质问我:“就为了一个凡人放弃千年修为,值得吗?”
我说值得。
用我的修为换青渝一世安宁,已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
两年过去,青渝至今都没发现驸马是假的。
她厌倦了我不苟言笑的模样,也越发看不惯我寡淡的态度。
隔三差五就会往家中带回一个面首。
李青渝好吃好喝地养着那些人,当我的面与他们相谈甚欢,搔首弄姿。
有时还让我亲自服侍那些男子。
时日久了,府上皆知我这个驸马毫无地位可言,随便一个下人都能踩到我头上来。
屋外传来了说话声。
江初越与我想象的不一样,不像是久经风霜的质子,倒像个娇滴滴的女儿家。
“公主殿下如此优待我,已然超出常礼。
“殿下毕竟成婚了,这个时辰还将奴家带进府上,驸马会不会不高兴啊?”
李青渝沉默一瞬,中气十足道:
“他跟你有什么可比性?你是我朝功臣,是我和皇兄的救命恩人,与我更是胜过兄妹。
“他堂堂一个驸马,理应有驸马的胸襟,难不成还敢忤逆我?”
随后,她冷声叫了我的名字:“顾云声,出来。
“来见过阿越。”
“我”得到指示,出来朝他们作揖。
一举一动毕恭毕敬,只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李青渝最讨厌我这样,眼白翻了翻,道:
“去沏壶热茶,备些糕点来。”
转头又温柔地问江初越:“忙一整天,你一定饿了吧,可有什么想吃的,我让顾云声去做。”
江初越高傲地昂着下巴,假笑道:
“倒是不饿,只是有些口渴,不如请驸马削个苹果给我吃。”
边说,他边拔出一把匕首来,“用这把刀,刀快省事。”
我正伸出手去接,他却已经松了手。
锋利的刀刃不偏不倚,刚好落在我手上,手心被划开一个口子。
李青渝瞬间紧张起来,握着江初越的手仔细检查:
“没事吧阿越,可曾伤到?”
江初越斜了我一眼,大度地摇头:
“我没事,都是我没拿稳刀子,公主别怪驸马。”
李青渝没好气地扭过头来,对我斥责:
“你也太不小心了!本来挺机灵的,何时变得笨手笨脚,我看你是故意的吧!”
看着他们相携落座,有说有笑。
而我孤立在一旁,显得很多余。
显然,李青渝对待江初越和那些面首是不一样的。
明明事情就发生在眼前,她都能颠倒黑白偏袒江初越。
何况她没有亲眼看到的事。
所以,即便我告诉李青渝是江初越故意射伤我,她也不会相信。
我拖着缓慢的步伐回到屋里。
胸前的“伤口”并未完全修复,依然有灵气往外泄露。
我脱下外衣,正要屏息打坐,忽然有人推门。
李青渝对上我的目光,眉头微微蹙起。
“顾云声,你不会真受伤了吧?”
“我无碍,公主不必担心。”我淡淡摇头。
与从前的我一样,即便感到身体不适,也不会让李青渝知道。
何况一个没有痛觉的人偶。
李青渝似有不信,大约是回想起我站在楼下时的异常举动。
她目光变得柔和,上来揭下我的领口。
“让我瞧瞧,这么完美无瑕的皮肤,可别留下什么疤痕。”
衣襟褪下,胸前一条细细的伤疤赫然涌现。
由于我及时用灵力修补,伤口早已结痂,且恢复得还不错。
只一条浅浅的伤痕,看起来确实不值一提。
只是这么长的口子,又为何连血痂都没有。
李青渝目光滞住,疑惑丛生。
最后她唇角一勾,讽刺地笑道:
“这就是你受的伤?就擦破这点皮,你摆出一副断胳膊断腿的惨状?
“若是让你吃一吃阿越受过的苦,你怕是连一个时辰都撑不过去吧?”
我听出了她的嘲讽。
在她眼里,我丝毫比不上江初越。
直至傍晚,我都没踏出过房门。
李青渝以为我在玩欲擒故纵。
毕竟江初越每每使出这招,她都很适用。
夜幕初上时,李青渝果然推开了我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