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为生计烦恼,富人为繁衍子嗣忧心。在一些落后地区,能生养的女人就成了稀罕资源,经由夫家几番倒卖。
被贩卖的女人,倘若生下女婴,便会遭溺毙。即便幸运地生下儿子,倘若被发现私会外男,也难逃被沉井的命运。
最悲惨的,还是重新被发卖给想娶妻的贫民或兵痞,过着猪狗不如的“公租房”日子。
清末民初,福建省某乡镇。
庞秀才是这镇上有名的大户,他祖上有功名,老宅是一座古老的进士第里,后面又做了海运生意,这几年发了横财,将老宅的三进院子装修得富丽堂皇。
庞秀才年过五十,财色美名样样不缺,唯独膝下孤单,日夜担忧这偌大的家业,百年之后无人继承。
偏偏,庞太太生性嫉妒,不肯他纳妾养情儿。
两人便想了一个折中的方法——“点水面”,所谓点水面就是“租妻”。
这穷人租肚皮生孩子,是没法子;但富贵人家这么干,却是家门之耻。
因此,这事儿得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庞秀才特地找了镇上有名的牙户刘忙,央其密成此事。
刘忙拿了沉甸甸的一封红包,笑得见牙不见眼,隔天便租了顶小轿,抬过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少妇。
杨福妈,原本闺名叫柳叶,但自从她嫁给丈夫老杨头,生了儿子小福头后,自己的姓名似乎已经被众人遗忘。
同村的女人都羡慕她。
杨福妈头胎就生了男孩,如今被镇上最阔绰的庞秀才家聘了当“典妻”,才短短三年,就有这么多的银元,就是抬进去一个黄花闺女,也值不了这价钱。
更何况,庞秀才是镇上有名的大户,进入少不得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一时间,连那些单身汉都心动,恨不得亲身上阵,也进去这深宅大院当这一年半载的“阔太”。
老杨头听了大家议论,也不说话,只默默抽着旱烟,双眉紧皱,满怀心事。
他原本也不想卖老婆。
洗衣做饭哪样不是活儿,家里没个女人伺候,那还是家吗?
但没办法,债主被他逼急了,放言老杨头再不还债,就要砍去他五肢、大卸九块!
牙户刘忙劝他,舍不得老婆套不着钱,拿了钱还了债,再讨一个年轻老婆也是绰绰有余。若实在舍不得,媳妇到期了,自个儿还是会回来。
听到这里,老杨头心里才松快了些。
于是,老杨头收了80块大洋,拿了媒证和典妻契约,把杨福妈聘给了庞秀才。
租妻契约上,出典年限定了3年。此外,还规定了出典期间不得同原来的丈夫同居,不能私通外男,不得探望子女,需证明生育能力……
在这份契约上,有丈夫老杨头和庞秀才的签字画押,唯独没有杨福妈的签字。谁会过问商品的想法?
可怜的杨福妈人还懵着,就被拉着进了一间小屋里梳洗描画。
太阳还没落地,就被一顶租来的小轿抬进了庞家。
庞秀才自忖是体面人家,即便是典妻,也要历经媒证、订约、下聘、迎娶的流程。
因着这层原因,杨福妈得了套新衣裳,脸上也被糊墙似的抹了两朵胭脂云,手脚上的粉腻了一层又一层,才盖住了那常做农活儿的粗肤糙色。
是夜,轿子踉踉跄跄抬到了庞家,几个仆妇上来接人。
轿帘刚掀开,杨福妈就闻到一股旱厕里才有的恶臭味儿。
几头花脸母猪从栅栏里露出脑袋,对着她凶狠地嚎叫。
怎么抬进猪圈里了?
杨福妈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两个仆妇把她从轿子里拖出来,脱了她的外裳,除了她的裙子,掼倒在猪圈的空地上。
几头老母猪嫌弃地躲到了一边。
“放多久?”
“太太说了,得过夜。”
“还是老规矩,让她洗洗晦气!”
杨福妈被劈头盖脸浇了几大桶凉水,躺在地上浑身哆嗦,脸上被牙户强行抹上的胭脂混着水浸了一地,活像她呕出来的血。
好容易捱过一夜,第二天大早,那几个仆妇又捏着鼻子把她拎出猪圈,命她梳洗打扮。
这一次,杨福妈才真正见到了自己的雇主庞秀才和庞太太。
庞秀才年过五十,模样却出奇的老,脸色灰败,活似个灰毛耗子。
他太老了,一身鲜亮的红色袍子,反倒穿出了寿衣的效果。
庞太太虽然梳着光溜溜的圆髻,穿了套深色的平裁旗袍,一副不苟言笑的肃穆模样,可跟他坐在一起,却衬得像朵娇花。
这对老夫少妻坐在一起,倒坐出了阴阳相隔的效果。
杨福妈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
旁边突然霹雳一阵炮竹响,庞管家点了喜竹茗香,在一旁唱词。
“祥云起,紫云——一拜老爷。”
杨福妈忙不迭跪地,清脆地磕了个响头。
“二拜主母。”
杨福妈依言再拜。
“敬茶!”
旁边的一名凶恶仆妇端着托盘过来,上面两杯热滚滚的清茶。杨福妈错眼没接住,那滚水就直直泼到了她的手腕上,痛得她哎唷一声,当下就长了几个大燎泡。
“到底是村妇,毛手毛脚,不成体统。”庞秀才尖锐地笑了一声,像个老公公。
庞太太微微翘了嘴角,眼珠子却冷冷地盯着杨福妈。
“滚下去吧。”
敬茶时虽然出了丑,但该圆房还是要圆房。
杨福妈坐在新房里,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她坐在新铺的绸缎褥子上,手腕上的皮肉痒痒的不舒服,感觉自己仿佛一条正在蜕皮的蛇。
庞秀才迟迟不进门,她抱着手臂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脑海里反复回想起敬茶时的场景。
那双手,枯朽得像一把老树根,上面却诡异地敷了一层女人用的粉。
活像打了霜的老茄子。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周围忽然莫名亮堂了起来。
窗外野猫叫春,撕心裂肺地惨叫。
杨福妈恍惚睁开眼,抬眼便看见庞秀才满脸笑容地端详着她,脸瘦长得像蛇,眼神里的光亮得吓人。
她吓得一激灵,连忙从床上爬起身来,却发现周围站了几个仆妇,端着些瓶瓶罐罐和奇怪的器具。
杨福妈知道自己是要陪庞秀才睡觉,却没想到睡觉需要这么大阵仗。
她往床里面缩了缩,却被几个女人拖了出来,伸手扒开了她的衣服,往她下面七手八脚地塞黏糊糊的膏药。
“别动,这可是上好的生子药!”
杨福妈下意识地挣扎起来,热泪止不住地流淌。
周围还是亮堂的,仆人们死死地按住她,庞秀才趴到她身上时,还有几双手帮忙推屁股。
杨福妈不是未经人事的黄花姑娘,可她现在怕极了,想立刻逃离这鬼地方。
圆房这一遭,无数双眼睛落到她身上,宛如刀扎火燎一般。
杨福妈绝望地想。
她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了!
一夜过后,杨福妈再醒来时,庞秀才和仆人们都已经不见踪影。
庞太太也懒得见她,一应吃食都送到了她自己的小院里。
后面日日也是如此。
平心而论,除了进猪圈洗澡和圆房这两事太侮辱人,杨福妈进庞家的这几个月,庞家对她还算不错。
庞太太虽然对她使了下马威,平日里的用度倒也没苛刻她。
毕竟,买她回来,就是为了给庞秀才生儿子的。
哪知,等了半年,杨福妈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庞家人就失去了耐心。
一开始,庞秀才天天来她房间,后面见她木木的不解风情,来得也少了。
庞太太本来就厌恶她。见半年下来,杨福妈的肚皮始终没个动静,态度也越发怠慢起来。
动不动就饿饭、鞭打、跪祠堂,屋子里的褥子也换成了芦苇芯的埋汰货。
那玩意儿根本不保暖,杨福妈手脚都长了冻疮,险些冻死在那个冬天里,没多久就身子越发懒惰下来,米也忘了淘,菜也不去煮,衣服一堆堆都浸在水里结了薄冰。
见状,庞太太不干了,让几个仆妇在院子里冷腔怪调、夹枪带棒地骂人。
杨福妈病体未愈,忍羞带怯地出了门,对庞太太扑通跪下。
庞太太冷笑:“哟,我可受不起您这一跪。”
杨福妈低声:“太太,我……可能有了。”
庞太太脸色一僵,惊疑不定地盯着她。
直到一股红色的细流从杨福妈身下流进雪地里,她们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人往屋里抬。
杨福妈在庞家待了半年,终于怀上了一胎。
蹊跷的是,自她怀上,庞太太身上也有了好消息,会呕吐爱吃酸,看起来也不像“扮大肚”的模样。
家里突然多了两名孕妇,庞秀才高兴得不得了。
九月怀胎,一朝临产。
前不久,庞太太还和和气气地带着她出了门,去镇上那座香火很旺盛的庙里拜菩萨。
杨福妈没文化,也不认识这菩萨是谁。只见庞太太很热忱地找了一个僧人点了好几盏油灯,眼睛仿佛黏在那年轻僧人身上。
当天晚上,杨福妈跟庞太太一行人就宿在庙里。
第二天一大早,杨福妈出了斋房的门,只见几个僧人在外面洗地清扫,却不见庞家伺候的人。
“庞太太昨天就领着家人回去了。”那和尚回她。
杨福妈傻了眼。
她就知道庞太太这人不是好相与的,带着自己出门,还把自己丢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野庙里。
女人在外头过了夜,就是不清白的。
村里人的口水都能淹死自己。
杨福妈越想心越急。
央着和尚租了顶小轿,才算回了庞家。
后门人少,杨福妈趁着看门的老头换班,悄悄溜了进去。这会儿院子里几乎没人,她蹑手蹑脚回了卧室,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才算静了下来。
又过了十日,到了临盆的时候。
杨福妈和庞太太都是一天生孩子,产房也安置在一处,里里外外人声鼎沸。
等到孩子出世时,有个尖利的声音额外响亮。
“双喜临门,两位都是少爷!”
得知两人都生了儿子,正在外面做生意的庞秀才大喜过望,往祠堂里面捐了70多亩田。
回来看孩子时,庞秀才却得了一个噩耗。
谁知,杨福妈的孩子竟然脸上长满了烂疮,刚生下来就死得透透的。
庞太太的孩子却是白白胖胖,像个福娃。
渐渐地,院子里开始传出流言蜚语。
说杨福妈是在外面跟野男人鬼混,才染了这花柳病,生下个病胎。
哪个男人能忍自己头上有绿帽子。
当天晚上,杨福妈穿着单衣,就被下人拖了出来,按在院子边上的井口边。
周围的仆妇男丁都举着火把,明晃晃地照着她的脸,个个脸上鬼气森森。
庞管家拿了本厚厚的册子,在旁边抑扬顿挫地念道:“家规一百八十一条,妻妾私通外男、不守妇道者,处沉井溺毙之刑,以示惩戒。”
沉井?
杨福妈望着面前那口冷冰冰的四方井,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她急急告饶:“老爷太太,我冤枉啊!我冤枉啊!”
庞秀才一脸老神在在,仿佛入了定,也不管杨福妈的哭诉。
旁边的庞太太却柳眉倒竖:“你个混账东西,有胆子偷情没胆子认,你冤枉?好!我给你个机会!”
拿起火炉边的烧火棍就往杨福妈身前打。
旁边的仆妇也撒了一团亮晶晶的东西下来。
那上面布满了钝钝的铁钉子,都是烧过了的,上面还残留着通红的火星子。
人往上面一挨,少说扯下二两皮肉。
庞太太拿腔捏调:“老话说,真金不怕火炼,你要证明自己清白,少不得上去滚一滚。”
这铁钉,是不可能滚的;这井,也是不可能跳的。
杨福妈颤颤巍巍跪在地上。
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可杨福妈分明看见,庞秀才手腕上那大团大团的脓疮,像是红艳艳的杨梅。
分明是他得了脏病,连累得胎儿畸死,也要怪我吗?!
太太跟自己同天怀孕,那肚子里的孩子一切正常,难道是用了什么灵丹妙药?
杨福妈忽然喃喃道:“菩萨。”
庞太太脸皮突然抽搐了一下,叫来身边的仆妇,大声道:“把她给我押下去!”
“是菩萨啊!太太,我跟你不一样的地方,是你请了菩萨,才有了孩子!这个孩子,他不是老爷的种,是菩萨的种!”
杨福妈这一嚎,庞秀才终于坐不住了。
“你是什么意思?”
庞太太拦住他,扯着他袖子急道。
“她疯了。”
庞秀才阴晴不定地看着她,终于没吭声,任几个仆妇把杨福妈拖了下去。
典妻契约上的租期是三年,但杨福妈现在就想跑。
老爷染了脏病,太太在庙里偷汉子,结果一个个都栽赃到自己身上,这日子没法过了!
但杨福妈身上的嫌疑没洗清,一直被关在后院的猪圈里,被当成佣人一样洗衣做活。
她日夜苦等,好容易等到庞家的中秋夜宴。
庞秀才喜欢附庸风雅,专爱在节日呼朋引伴、卖弄富贵。
晚上,那几个管门的婆子蹭了主人席上剩下来的酒菜,都喝得醉醺醺的,坐在一起唠嗑。
杨福妈匆匆经过她们的时候,几人没认出来,还邀她喝两口。
初入庞府时,偌大个地盘,如今在她心目中,已熟稔得如同方寸之地。
三步,两步,一步!
杨福妈看着近在咫尺的门口,近乎逃命般奔了出去!
她连夜逃出了庞家。
这一路并不安宁,她总是听到背后遥遥传来野狗的吠声和男人的咳嗽。
杨福妈心慌意乱地一路狂奔,还摔下坡去受了伤。
她不敢直接回去,在山上藏了两天。
直到第三天的清晨时,她才循着旧时的记忆,满心欢喜地赶回了家。
然而,破败的屋里却已空无一人。
杨福妈连忙找到邻居郑姨,才得知了真相——
原来老杨头之前赌债未消,又拿着80块大洋去赌坊下注,赔得底裤都没了,债主把他逮住告了官,结结实实打了个半死,押在镇上牢房里不知死活。
家里值点钱的东西,都被债主搬空了。
小福头也被拿来抵债,据说是卖给了一户洋人夫妇,如今不知所踪。
庞家人找到杨福妈时,发现她整个人近乎傻了,坐在破屋中间,拿着个旧拨浪鼓痴笑。
于是,庞家找到牙户刘忙,让他把杨福妈转卖出去。
恰巧那年,有蒋大头的兵丁路过。
那些兵油子又贪又色,手上又没几分钱,想出了一个损招。
他们驻军半年到一年不等,惯常租一间临时宿舍,一辆自行车,再租一个年轻女子共用,统共花下来一百大洋不到,又划算又方便。
杨福妈虽是妇人,但胜在年轻丰满,价钱也最低。
两方很快谈妥,庞家一手拿钱一手交货,将杨福妈典给了那伙兵油子当“公租房”。
这次说是典妻,实际与暗门子无异。
杨福妈落到军营里,不到三个月,整个人便瘦了五十来斤。
兵们暗忖她瘦得不寻常,应该是得了脏病,后面都不敢碰她。
部队一拔营,就又要换个地儿。
一个兵给了她五角钱买冰淇淋吃,就把她丢在路边,再不管了。
杨福妈再度孤苦无依。
之后,镇上的人就很少再看见杨福妈了。
有人说,见到她往镇子外边那个尼姑庵去了,那可是个有名的暗娼窝。
有人说,杨福妈跟了庞秀才,又跟了个老兵,身上攒了不少钱,肯定是去赎她那个被卖给洋人的小福头了。
还有人说,杨福妈参加了那个女学生组织的改良会,被介绍到城里医院当清洁工,现在整个人气质都变了,跟脱胎换骨了似的。
但杨福妈究竟在哪里呢?谁也不知道。
她仿佛旧时代的一缕春风,已经消弭于无尽的寒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