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乐原创:长武

拂晓哨位 2023-03-25 23:38:36

作者:王军乐

长武的名字是父亲给取的。所以长武当兵去,就不是他一个人的理想。可,长武当兵进了贺兰山,被一场风刮倒了,再也不能“武”了,更不能“长武”了。

长武仅仅“武”了三十八天。

癸亥年的正月初四。贺兰山深处的军营,已把年有节制地过完了,收回在了持枪操炮的操练中,或是钢钎洋镐的擦拭和磨砺准备上。官兵的心,一时还不能戛然而止地收回,随着长风走上了很远很远的路,去处各不相同,还需要一股风送回来。可那股子风还忙着迎来送往,忙着摩挲人们的新衣,忙着吹灭孩子手里点亮炮仗的火柴,忙着……有人察觉到了士兵心里依然荡漾着春风,因为这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却无奈,漠滩刮着更强劲的风,还是吹响了集合的号令,把官兵从火炉旁召集在了漠滩上,召集在了寒风里。

长武是初进漠滩,不知道漠滩风的厉害,也辨别不了漠滩风的风向,测不准风速、风力,只是随着更多战友的召唤和脚步,在风中走来走去。初当兵的兴奋劲,新兵训练结束下到了侦察排的欢心,还有过年连续吃了几天的鲜肉冻鸡,肚饱肥肠地出门去。看见了房檐上倒挂着的冰凌子,晶莹透亮,生发了好奇心,便从它处操起一把扫帚,在风中拨拉。于是,听到了冰凌咣啷咣啷地落地的脆响,根本听不见生命脆弱的隐秘之音,看不见生命脆弱的隐形之象。这般的年龄,人生刚刚迈步,是察觉不出的。

早饭后,长武跟在侦察排的队伍里,喊着番号,走进了风里,走进了连队院外的操场。往日砾石暴凸的操场,此时白雪茫茫。在雪地上清扫出来一块子空地,一个排的官兵站进去,二十七八个人,也许少了一两个休探亲假的班长。天光、雪光、目光齐聚在了这里。年后的第一次训练,在灰天白光下拉开了。排长,也或是班长,带着跑步、振臂、扭腰、压腿地活动了身体。

此后,开始了前扑后倒的侦察技能训练。班长一声:后倒--倒--一个排的二十几人,塌腰马步蹲裆,双臂展开,大雁似的飞翔。排长再一声令下,脚用力蹬地,向后跃起,展腹、收腹、勾头,肩背着地地倒下。长武倒下去,只喛哼不分的一声,就双腿蹬开了,身体软瘫成了一滩泥。血从后脑勺汩汩地涌流,湿了发,湿了衣背,湿了砾土。一排人见状,手忙脚乱地抬着长武进了卫生队。又紧急包扎,紧急调用卫生车,送往师医院抢救。

卫生车颠簸着驶出荒滩,颠簸着驶出山沟,再颠簸着驶进了另一道山沟。

长武浑身都在抽搐,嘴歪鼻斜,呼吸微弱,心跳微微地躺在师医院的抢救台上。军医招数用尽,也无力回天,只有叹息,眼睁睁地看着长武一步步走向通往天堂的路。

长武死了,是被一股子风刮倒的。那股子风,在滩里刮了很久,谁都知道风的威力,但谁也抗拒不了被风刮。长武若不顺着那股子风站立,不顺着那股子风倒下去,那股子风就不能将他怎么样,可长武不能不顺着那股子风。我们也不能不顺着那股子风站立,不得不在风中倒下。我们倒下了,还爬了起来,是我们的运气好了些,没遭遇到砾石。

长武死了,冻土里的一块子砾石---顽固的砾石---愚蠢的砾石,在这荒滩等了几年、几十年,等到了马蹄驴蹄,不能对马蹄驴蹄怎么样。等来了我们的脚掌,划破了脚掌,流了血,但我们很快就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流血。如果我们能时时记起伤痛的忠告,那一块子砾石等几百年也是白等,可我们就是忘性大,让那块子砾石的阴谋得逞了,让长武的后脑勺遭遇上了。

长武死了,我们在一个山沟,挖了一个坑,将他放在棺木里埋葬了。在埋葬之前,连队派长武的同乡战友,从几百公里外的家乡接来了长武的父亲。当然不能告诉长武的父亲长武死了,说长武病危了。长武的父亲,瘦弱的农村老头子,一身薄薄的黑棉衣咋能抵抗漠滩的风刮,歪歪斜斜地走进了连队。连队做了周全的接待工作,毛巾是新的,雪白的,被褥也是新的,饭菜也都是他见过却从来没吃过的。可长武的父亲看不见,吃不下。他要见儿子,连队干部说:正在全力抢救。两天里每次见到连队干部都是“我要见我儿。”连队干部每次都说:正在全力抢救。迟迟见不到儿子,长武的父亲惶惶不可终日。

想起了前几天,卯时做了个梦,梦见儿子,坐在“大解放”的驾驶室里,向他挥了挥手,高高兴兴地进了山,钻进了一个幽深的山洞,就看不见了。他高兴儿子有了出息,开上了车,他的穷日子也就有了希望。他是有两个儿子的,大儿子,一整天疯疯癫癫在村路上跑来跑去,不知道回家。还有两个女儿,也都不怎么灵醒,唯有长武聪明又实诚,就把他送到了部队。没想到,到了部队才月余,就说儿子病了。一想到这些,就泪流满面。陪他的小兵,看见了就劝他。

小兵一个娃娃,咋懂得老人埋在心底的苦楚呢!

长武的父亲,孤坐在一间平房的床铺上思想着,一股子贼风从窗缝里钻了进来,带着鬼气的阴冷。他的儿子被风刮倒了,再也不能起来了。他也被风刮着,却不知道被风刮着。

连队干部不能把长武死了事实再隐瞒下去的时候,就把长武死了的事实告诉了长武的父亲。说:长武病了,经过全力抢救,还是没有抢救过来。婉惜地流着泪,并说:你老人家有什么要求,尽管说,部队设法满足。人已经死了,还要求什么?可还是要求了。儿子是当兵死的,就是烈士---简单而又朴素的思维,干部说,不能是烈士的,只能是因公牺牲,除给予一定数目的丧葬费、困难救济费外,家属可以逐月享受地方民政部门发放的抚恤金。就这样,长武的父亲,提着装有长武两身新军装,两双军用鞋的袋子,收拾了长武的被子,揣着部队给的三百元抵命钱,离开了部队。陪送长武返乡的干部,揣着部队开出的长武在部队因公牺牲的证明一起起程。临行前,长武的父亲感觉到了透骨的寒冷,请求部队给一件军用皮大衣,部队答应了。

长武的父亲,披着部队给的皮大衣,走进了寒春的荒滩,走上了回家的路。寒风吹彻,寒风吹彻。寒风里,身子一阵阵地颤抖,心一阵阵地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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