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山的那一夜，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

那晚，进京赴试的许仕林途经此处，投宿于唯一的那间青龙客栈。心神低沉，还带点莫名的不安。

自他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世以来，低沉的情绪便如影随形。

他去雷峰塔拜祭了母亲白素贞，没有得到一丝回应。

他又去金山寺寻找修行的父亲，亦是空空而回。

回来他便闷在书房，一言不发。

沉在痛苦中几日，他想通了。与其自暴自弃，不如奋发图强，拼他一把。来日若中魁元，伏乞圣恩，便可替父报仇，接母出塔。到那时，合家团圆，人生最大的幸福也不过如此。

于是，他收拾心情，更忘我地读书，静静等待秋试的通知。

登船启程那天，姑爹、姑妈、碧莲和宝山都来了。许仕林留下了一句，等他胜利的消息，便带着激昂的心情上了路。

直到那夜到了青龙客栈，他又累又饿。虽然三名伙计看起来各个心怀鬼胎，但他已顾不了那么多。草草吃完一份宽汤的大肉面，添了五钱要了个带灯的房间，锁好房门，枕着行李便渐入梦乡。

梦中的他自然听不到后院磨刀霍霍，只等三更一到，便可劫财杀人。

也自然不知道身在钱塘的胡媚娘，正在为金钹法王的最后通牒坐立不安。

那晚，许姣容的噩梦惊醒了身边的李公甫。放不下心的李公甫带着两个衙役正赶往青龙客栈。

正是那夜，锣鼓喧天的金钹法王，再次想起死于白素贞剑下的儿子蜈蚣精。那段惨痛的往事，折磨了他二十年。

而远在雷峰塔中念诵佛经的白素贞，也绝未料到今夜将如此凶险。

01

感应传来时，白素贞吓了一跳。

她的第一反应，便是“仕林有难”。

许仕林长到二十岁，一路多灾多难。小一点的时候，五鬼受小青的嘱托，看护小少爷，那些从树上跌落，从陷阱中走过的时刻，都被五鬼护了周全。

及至束发，许仕林的保护神成了骁勇的戚宝山。

胡媚娘不曾伤害他，许李夫妇尽心照料他。

小青出山后屡屡现身搭救，观世音菩萨更是亲自送服甘霖水，治好了他的昏乱之症。

许仕林有人保护，白素贞是知道的。

但这一次，她为什么坐不住了？

因为这一次，是许仕林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胡媚娘拼死相护，不得其法。

戚宝山的逐鬼驱魔令，只是一时奏效。

后面赶来的李公甫即便是年轻的时候，尚且招架不住金钹的儿子蜈蚣精，更何况今日。

只可惜那两个衙役一招便惨死于金钹之手。

或死或伤，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

我要救我儿子，这是白素贞作为一个母亲的第一反应。

出塔。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回不去了。但起身的刹那，白素贞有过片刻的犹豫。

当年入塔时与官人诀别，她被拖到三世佛前，嘤嘤哭泣的样子和寻常主妇没有分别。但法海的训诫她还是听到了——

二十年后，待到文曲星中状元之日，方可出塔。

但前提是，不可擅离宝塔，否则待到雷峰塔倒，西湖水干，亦难出塔。

只要白素贞想出去，单靠一个天将是拦不住她的。

但后面这一句，恐怕不是戏言。

那么此番出塔，最好的结果也是有期变无期。

白素贞横下一颗心，不管了，救儿子要紧。

虽然佛门重地不可施展法术，但看守的天将还是被白素贞两招放倒。

不过须臾，她已到达了青龙山的犯罪现场。

02

白素贞从来都是一个“赌徒”，她从一开始，就从未遵从过约定俗成的路数。

她是妖仙精怪中一颗孤勇的棋子，反复试探，反复挑战着所谓“法”的权威。

当然，一个人如果手无寸刃，后无支持，只知一味向前，那叫愚蠢。

若此人武艺精绝，又有权威护佑托底，她的勇往直前，就叫勇敢。

白素贞的背景调查还用多说吗？

骊山老母座下弟子，修炼千年已到常仙境界。距灵山得道只差临门一脚，但观音大士说，不急，你再去人间一遭也不迟。

白素贞踏入万丈红尘的主题，官方说法是“报恩”，而实际上，是“历劫”。

没有任何神仙在得道之前能逃脱“历劫”，天雷地火，宇宙成毁。相比之下，白素贞此番温和了许多。她的“劫”，是“情劫”。

愚者空中着色，智者色中悟空。

什么意思呢？

愚蠢的人贪恋着虚无的色相，而智慧的人，即便身在恩爱之中，亦可警醒到万物皆空的道理。

何为万物皆空？

一切都有尽头。

显然，经历了深刻爱情的白素贞不算“智者”，她甚至放弃了“一心得道”初心，想要自毁道行，永堕尘劫。她想再入六道轮回，生生世世与许仙做夫妻。

菩萨不答应，法理也不答应。

从一条小蛇，到修炼千年化为人形，乃至得道成仙，任何一条路都和人生一样，既不能回头，也不容反悔。

反悔会遭天谴，白素贞心知肚明。

但她说，我们何不赌它一赌，万一……

没有万一。

时间是一副良药，白素贞被压塔下二十年，对于爱情的追寻，早已看淡。

但她的情劫，远未历完。

她还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啊。

爱情虽是镜花水月，血脉至亲却无法割断。

白素贞的最后一关，就是许仕林。

与许仕林分别时尚在襁褓，如今二十年过去，他长成了一个男子汉。

白素贞在青龙山落地的那一刻，趁着金钹惊呆的间隙，她忍不住去到她孩子的身边摸一摸。

瞬时金钹冲将过来，白素贞一招巨蟒缠身，金钹已是瓮中之鳖，但就在此时，白素贞再次犹豫了。

为什么不杀了金钹？

如果逃塔是基于人伦纲常，那么逃逸后又杀生，便是罪无可恕。

她虽是豁出千年修行，却也寄望于”法外开恩“，再最后赌上一次。

而杀生无疑是掀翻赌桌，这不明智。

如果有人能再帮一把就好了，白素贞制敌，贵人杀敌，严丝合缝，完美。

有吗？

有两个。

第一个是戚宝山。他拿刀扑向金钹，却被金钹一招挡了回去。

第二个是谁？

白素贞逐渐失去等待的耐心，打算为儿子放弃一切。她预备施展搁置了二十年的法术——青龙山便是金钹的葬身之地。

可抬手的那一刻，法海出现了。

他斩断了白素贞手中的素练，金钹瞬时逃脱，掳起旁边的胡媚娘，溜了。

可恨。

03

如果法海不出现，会是什么局面？

白素贞一招绝杀，金钹灰飞烟灭。

然后呢？

母子阔别多年，抱头痛哭。

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会太多。

天谴滚滚而来，白素贞道行尽失，死于雷霆，变成了一个无法超生的孤魂，游荡于冥界。

观音菩萨救不了她，骊山老母救不了她，当年送她去毒仙丹的北极真武大帝，也只能横加诅咒，留给她和所有人的，只有无尽的悔恨。

文曲星救母的千年美谈没有了，人妖相恋的故事成了天地间最大的笑话。

能这样吗？

不能。

所以法海来了。

白素贞，回塔去吧。

我第一次感觉到这样一个千古的恶人，也有过如此的语重心长。

他被文曲星指着鼻子骂，被世间俗人戳着脊梁骨。他被逼到了螃蟹的壳里都不算完，就连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有时也免不了指责他两句。

但冷静一下，你会发现，法海对白素贞做的所有事，都是要将伤害降低到最小程度。

而他为什么不收金钹，不管其他危害人间的精怪呢？

因为这超纲了。

法海距离得道，只差白素贞这一步。至于别的，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白素贞得道，他即得道。他的任务，就是看好白素贞，让她在可控的范围内犯错。

这行为模式有点像谁？

观世音菩萨。

菩萨指点白素贞，保护白素贞。只要不触犯天条，顺利得道，就可以交一个圆满的差。

向谁交差？

自然是佛祖。

在雷峰塔看管白素贞的天将曾经亲口说，将你压在雷峰塔中淬炼，是佛祖的旨意。

所以啊，菩萨是在执行佛祖的旨意，法海也是在执行佛祖的旨意。

他们在做的是同一件事，不同之处在于，菩萨是慈悲的一面，而法海则是无情的一面。

04

《新白娘子传奇》是一场“情与法”的较量。

那么，白素贞出塔救子，到底有什么意义？

那一夜，许仕林以一种深刻的方式，捱过了人生中最危险的一难。

而白素贞则用最惊险的方式，写完了自己在滚滚红尘的最后一笔。

母子二人以爱之名相见，而下一次重逢，彼此的情债都已还完。

何意？

佛家讲，一切皆为因果，有因果才有纠缠。红尘漫漫，即是烦恼相缠。

白素贞出塔，是在还与许仕林的母子情债，她为许仕林高中后跪塔，留了一颗种子，二者互为因果，完成即消弭。

所以，白素贞最后白日飞升，留下了一个没有遗憾的笑容。

她终于跳出六道轮回，圆满了。

平分往事，换个方式看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