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神都
神龙元年，公元705年正月二十二日，神都洛阳。
八十二岁的武则天缠绵病榻已数月之久。此次患病比以往更甚，头脑昏沉，不明的疼痛时时袭来。守在她身边的是张易之、张昌宗两兄弟。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妖精，在武皇精神好的时候尽心侍奉，变着法子哄她高兴。他们代为阅读的大臣奏章，来来回回都是那些乏味的话。除了提醒她已经过时的野心与力不从心的身体，还有来日，对大周归唐的隐秘盼望。
他们急什么？
七年前，武则天就已将在外漂泊十四年的三子李显接回洛阳，立为太子。从那时起，大周的未来重归李唐已无悬念。侄子武三思、武承嗣已经从候选名单中勾去，大臣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们那些家国的忧虑，她听了一辈子了，只有眼前这年轻的容颜才能缓解她对于老去的恐惧。可就这一点点人生的安慰，都要被朝臣非议。
身为帝王，却是一个女人。这千载难逢的盛世，是作为李氏媳妇，大周的开国之人献给世间的礼物。可这礼物，却总被蒙上一层擦不去的灰尘。她一辈子都在反复擦拭这源源不绝的恶意，可如今她累了，随它去吧。
2
惊梦
正月二十二日夜半，洛阳城刮起的北风紧扣迎仙宫的宫门。卧于长生殿的武则天昏沉入梦。梦中她回到长安，看到居于大明宫的高宗李治枕手而眠，风拂深帐，灯影绰绰，一去二十年的丈夫，此时还是那样年轻、安详。
这对夫妻曾相伴三十余年，他们的枕榻边，时时伴随着朝廷此起彼伏的声浪，以及其他女人伺机而动的娇声，这其中包括武则天的胞姐郑国夫人，和她不懂事的女儿贺兰氏。她们死于风流的品性以及忘恩负义的傲慢。对武皇来说，她们弱小到甚至不能称之为敌人。
这些琐碎之事，不足以撼动高宗夫妻日趋平稳的关系。他们是配合默契的盟友，是相互补充的伉俪，他们是这世间难再复制的爱情标准，直到死亡将他们分离……
突然，拔剑之声连同愈发密集的脚步惊扰了武皇的旧梦。还未等她转过神来，一群武士破门而入。几十年培养出的政治嗅觉刺激了她年迈的躯体，她惊起定神，看到太子李显、宰相张柬之、崔玄暐率领禁军将自己团团围住，剑光凌厉，千钧一发。
“是谁，在兴兵作乱？”她声音低沉。
“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谋反，臣等奉太子之命诛杀逆贼。为防消息泄露，未向圣上禀报。今日在宫禁之中用兵，搅扰了圣上，臣等罪该万死！”回话者宰相张柬之，虽年逾八旬，却中气十足，老而弥坚。
武皇不言，缓缓将目光锁定太子李显，这个曾经被废、贬至房州的庐陵王，她的三子。
“既然是你起兵，如今那两人也杀了，你回去吧。”
瑟瑟发抖的太子还未说话，桓彦范抢先一步道：“太子怎么还能回去呢？当年天皇将爱子托付给陛下抚养，如今太子已经长成，久居东宫，天下人臣思念李氏王朝已久，臣等不忘太宗、高宗的深恩，恳请陛下顺应民心，传位于太子！”
武皇沉默良久，转脸看到李义府的儿子李湛，问，“是你诛杀了易之将军？我待你和你父亲不薄，为什么这样做？”
李湛羞愧，不敢作声。
武皇最后转向崔玄暐，“别人都是依靠背景为官拜相，只有爱卿你，是我亲手提拔上来的，你为什么也在这儿？”
“我是在用我的方式报答陛下您的大恩。“崔拱手而答。
82岁的一代女皇，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被逼宫的一天。皇子将臣，连同她最疼爱的太平公主，共同导演了这场复辟之役。张昌宗与张易之的血从羽林军的剑锋滴落……可惜了。
武则天重新卧于榻上，缓缓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她已经老了，这须臾的工夫，几乎透支了她的身体。卧于塌上，她有过一丝恍惚。但很快，她清楚盖棺定论的时刻已经到来。
可……太子李显、羽林军、大周、李氏、武家……怎会如此？怎敢如此？
3
忆往昔
想当年，她14岁被召入宫，临别之际，母亲为女儿叵测的命运哭个不停，她却粲然一笑，“你怎知我去见天子不是一件好事呢？”何等的意气风发。
顶着太宗赐的“媚”字进宫，她成了武媚娘。这像玩笑一般的名字，她不以为意。即便只做了末流的才人，她也从未放弃过进取之心。
讨好太宗身边的宫女，妄图从日常中寻得可以下手的蛛丝马迹；打听到太宗喜欢王羲之的书法，她日日苦练，期盼能与太宗有灵魂共振的时刻；精于涂饰，永远保持饱满的状态和俏美的容颜。
圣上那匹狮子骢，是有名的烈马。王公大臣皆不敢驾驭，只有在一旁服侍的武媚娘站出来说，“请圣上赐予我铁鞭、铁锤、匕首，看臣妾如何驯服这匹烈马。”
四下皆惊，太宗问，“如何驯服？”
媚娘答，“我先用铁鞭抽它，若不服，我再用铁锤击其头部，若还是不服，我将用匕首割断它的喉咙。”
四下寂静无声，狮子骢的喘息闷而沉重。太宗讳莫如深看着这一介女子，淡淡说了一句，你很勇敢，便再无下文。
史书没有闲篇记载一位从不得宠的小小才人，会如何度过后宫的漫漫长日。
12年后，贞观二十三年，唐太宗驾崩，后宫作鸟兽散。26岁的武才人被发配到感业寺，落发为戒，尘缘了断，天意不可违。
而逆天改命往往出现在最黑暗的时刻。
伴着青灯古佛，武媚娘写下那首连诗仙李白都自叹不如的情诗《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纷纷，
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
开箱验取石榴裙。
我近来因为思念你而常常落泪，总是误将红色看成碧色。相思之苦令我容颜憔悴、精神恍惚，你若不信我是为你而哭泣，就请来看看箱中那曾经穿过的石榴裙上，斑斑的泪痕吧。
这时的武媚娘，已懂得运用女子婉转的柔情，获取君子的心。这寄语之人，正是太宗的儿子、曾经的太子、当今的皇上李治。
缘分是从何时开始的？胆大如媚娘，在12年不得宠的漫长岁月中，从未放弃过希望。当太宗病重，随身侍奉的武才人无意中遇到了孝子李治，只一个眼神，她隐隐看到命运抛出了一条细细的长线。
她不会放手了。
时日无多，必须尽早行动。李治自小恋母的柔懦，很快融化在媚娘柔中带刚的万般温存之中。比他年长四岁的武媚娘，几乎虏获了未来皇帝的心。
先皇即逝，离宫之日近在咫尺，武媚娘眼见着情人的热情之火缓缓熄灭。新皇登基，自然不同于做太子那般无所顾忌，也有更多的花红柳绿供其挑选。没有第二选项，媚娘离宫，势在必行。
削发那一刻，武媚娘或许有过心灰。
一千年后的感业寺几乎全毁，遗迹之上，只有那口她曾经汲水的古井，和新建起的小学教室。学生入学的第一课，老师会为他们讲述这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如何在寺中蓄力两年，重返皇宫，成为大唐唯一的皇后。
欺侮、不甘，生不逢时，这个胸怀壮志的女人被冲进命运的阴沟之中反复打击。在那至暗时刻，只有李治是唯一、渺茫的希望。她不介意试一试。
李治收到感业寺传来的情诗时，已做了一年的皇帝。繁琐的政务和无趣的后宫令他心烦，他选择在先皇故去的忌日去感业寺进香。据传，跟随高宗的臣子无数，武媚娘一个卑微的尼姑，硬是排除万难来到了旧情人的面前。一年未见，斗转星移，两人相顾无言，泫然泪下。
召回父皇的嫔妃，李治担心自己背上千古骂名，不敢。他的皇后帮了他一把。
若不是萧淑妃得宠又连生二子，她也不会出此下策引武才人回宫。她想，引武氏回宫她必定感恩戴德，如此卑微的身份还能重回皇上身边，她的一生都会对我俯首称臣。打败了萧淑妃，又为自己赢得了实力超群的同盟，这如意算盘王皇后打得心足意满。良好的出身和家教限制了她的想象力。
起初真如她所愿，萧淑妃失宠，武才人，也就是回宫后的武昭仪对她俯首帖耳。她对皇上说，皇上，武昭仪这样懂事又勤谨，我们不能亏待了她。
龙心大悦。
不仅仅是皇上，连皇后身边的宫女，都成了与武昭仪推心置腹的姐妹。从那时起，逆风的轮盘已经悄悄加速。
武昭仪的第一个孩子李弘出生，随后李贤出生，后宫的根基已经稳固，她对皇后之位的觊觎之心开始显露。随后小公主出生了，这女孩冰雪可爱，高宗疼爱有加，她想，时机已经到来。这就是武则天一生都被人诟病的“小公主”事件。
她亲手将女儿闷死在襁褓之中，并借机嫁祸于王皇后。这噩梦缠绕了她一辈子。
废王立武，武则天终于成为大唐的皇后。可这对于一个野心家来说，仅仅是一个开始。武皇后一声令下，人彘之刑较之西汉的吕后，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挡路者，死。
这贯穿武则天一生的信条，在《新唐书》短短几页的描述中展露无遗。杀、杀、杀，满目杀伐，毫不留情。
二十七个有明文记载的酷吏在武则天当政时期横行于朝野，民间更是叫苦不迭。据传，最著名的来俊臣为了向武皇证明自己的价值，用抓阄的方式决定下一个受刑之人。受刑，再招不实之供。武则天借用残酷的刑罚向臣民证明，女主也不会手软，要加倍小心。
仅仅数年，武皇的威严已如龙门那尊卢舍那大佛一般，不可预测、无法撼动。
4
垂暮
那么，是从何时起，这架飞速的轮盘开始放慢？
圣历二年，公元699年，武则天接回李显后，生了一场大病。从那个时候起，力不从心这个词开始戳她的心。
为了向臣民证明大周气象如一，她选择去嵩山举行封禅大典。这又是记入史册的恢弘一笔。历史仅有的六位，她身居其一。算上身为皇后时的泰山封禅，她成为仅有的，举办过两次封禅大典的人。
大赦天下，万民狂欢。从61年前刚刚入宫不得宠爱的才人，到如今坐拥天下，开创大周王朝的皇帝，一路翻云覆雨，武则天有点累了。她想要为自己而活，将从未享受过的小快乐，找回来。
她开始广纳男宠，充裕后宫。控鹤府成了最令朝臣尴尬的部门，以张易之、张昌宗两兄弟为首，男宠权倾朝野。朝臣敢怒而不敢言。最得皇上宠爱的宰相狄仁杰站出来说，“皇上您志在千秋，若留此污点，实在可惜。”
但武则天顾不得那么多了，人生苦短，她有这个权利。
从勤于政务的皇帝，到纵情声色的帝王。从信奉佛祖的虔诚，到追寻道家长生不老的仙丹。“年老”的人生魔咒开始在这个曾经百毒不侵的肉身上发挥作用。
她耳根子变软了，据传有位名叫朱前疑的人上奏皇帝说，我梦到您能活八百岁，龙心大悦，赏官；又过几日，他上奏称，自己梦到皇上您长出了黑发和牙齿，接着赏；后来，此人又称，梦到嵩山在向您高呼万岁。就这样，三场大梦连升三级。引得朝臣侧目，官民效仿。
或许就是从这时候起，臣子们的敬畏之外，又多了对垂暮之人的可怜之心。圣上老糊涂了，圣上需要哄一哄。
一生为女性身份而战的武则天，做了十五年的皇帝，高处不胜寒。
她孤独极了。
5
落幕
公元705年正月二十三日，神龙政变第二天，武则天下令太子监国；又一天，她宣布传位于太子；二十五日，李显即位，号唐中宗。
中宗即位后，复国号为唐，一切礼法典制，皆恢复为唐高宗，也就是他父亲在位时的样子。武则天时期修改的文字统统作废，只有一个字，没有人敢废除——曌。
武则天称帝的前一年，她自封武曌，日月当空，她是大唐恢弘背景下不可缺少的万物之光。
退位后的武则天，迁入上阳宫。一辈子勤于梳妆的则天大帝，就此蛰伏。她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下去，前来问安的皇帝看到垂垂老矣的母亲，心中大惊。史书记载，武则天像孩子一般对着儿子哭诉，李显悲泣，泪流如注。眼前这软弱的武皇，终于与他心中渴望一生的母亲形象重合在一起。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神龙政变仅仅过去了十个月，武则天崩逝于上阳宫仙居殿，享年82岁。她留下遗诏：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与高宗同葬乾陵。
万事落幕，皇位归李。一生不曾向命运屈服的武则天，死前唯一一次回眸，是为了重新做回李家的媳妇。对她而言，那应该是最安全的去处。
遗诏中，她赦免了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家人，并将祖业归还给她们的后人。
6
回到原点
武则天，出生于公元624年，并州人氏。十二岁丧父，与母亲在武氏家族中备受欺难。成为大唐皇后的她，曾给予武家毁灭性的打击。
她记仇，却对起兵发难的檄文赞叹不已。才子骆宾王在《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中那句：“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流传千年而不绝。这不绝的赞叹中，正有武曌最响亮的一声。
“则天”是她退位后儿子赐予的尊号；武曌是她在六十六岁时自己所取；还有那个玩笑一样的“武媚”，是拜太宗所赐。那么她的本名是什么？
或许那是一个无法与帝王之位相匹配的名字，被刻意地隐去了。或许那是个小家碧玉的闺名，与其他女孩子一样，寄托着父母对她平安幸福过一生的期待。
武则天执政时期，诗人陈子昂郁郁不得志。他登上幽州台，心中悲怆，写下了千古名篇——《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中国历史长河中盛世与乱世交叠出现，昏君与明主都不孤独。孤独的只有她，一代女皇——武则天。
本文插图来源于电视剧《大明宫词》
本文版权归“平分往事”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