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见到慕朝晨时，是在他的庆功宴上。

他是班师回朝的大将军，我是名震京城的乐妓。

他在庆功宴上大发雷霆，掐着我的下巴骂我下贱。

“卖艺不卖身？我看是钱不够多吧！”

我低眉顺目，在他的庆功宴上颜面尽失，

慕朝晨说的也对，只要钱到位，就算让她当脱衣舞娘又何妨？

1

刘妈妈说，这次去的都是大人物，要我好好表现。

要是能得到哪位大人的喜欢，哪怕是去府上做个妾，都比现在当个乐妓要强。

至少，是个良家。

我垂下眼眸不说话，带上我的琵琶，和秀玉一起上了相府大人派来的轿子。

慕朝晨班师回朝的消息，我不是不知道。

泛着酒气的臭男人们，仿佛打了胜仗的人是他们自己，在听到慕将军进京的消息时，放下手中的酒杯就争相赶往楼下，一睹慕将军的风采。

这几年因为邻国日渐强大，两国之间战乱不止，百姓苦不堪言，慕朝晨一出手，三年就将邻国打的投了降书，也难怪京中男子会奉他如英雄了。

我撤去屏风，人走茶凉，就像我与慕朝晨的关系一样。

我曾经发过誓，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慕朝晨。

但没想到，这次重要的宴会，就是为慕朝晨而办的庆功宴。

我的身体僵在原地，要不是秀玉扯了我的一下袖子，我怕是会在众人面前出丑。

抬眼看了一眼慕朝晨，他身边有两个美女作陪，他一直在安静地喝酒，应当是没有看到我。

我暗暗呼了口气，和秀玉一起坐在屏风处，开始了我们的演奏。

席间有人向慕朝晨介绍我和秀玉，慕朝晨只是往屏风处望了一眼，就继续喝酒了。

我心里有万分的庆幸，只希望这场演奏赶快结束离开这里才好。

可天不遂人愿，当我和秀玉演奏完准备离开时，席间有人让我和秀玉跳个舞助助兴。

秀玉答：“回这位大人，我们是乐妓，只会弹琴。各位都是在官场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就不让你们笑话了。”

话音刚落，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冷笑出声。

“横竖不过都是妓女，还搞卖艺不卖身这套？若真是觉得自己高贵，何必堕落至此？今天啊，这个舞，我是看定了！”

女将挥剑一瞬，面前的屏风应然倒地。

我和秀玉冷不丁地暴露在大众面前。

我认得她，正是慕朝晨的得力副将。

我惊慌失措不敢抬头，拿着我的琵琶就想跑，却被慕朝晨一把拉住了手腕。

他冷笑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两句话。

“南芸，没想到，离开了我，你竟沦落到如此地步！”

“卖艺不卖身？我看是钱不够多吧！”

慕朝晨将腰间的剑取下来，抵在我脖子上，瞬间便渗出了丝丝的血迹。

“跳，把我跳开心了，这把价值千两的宝剑就是你的了。若是我不开心，今日我就在这杀了你!”

我抬头看他，那双眼睛中一如他离开时那样冷漠。

冷的我心寒。

2

我爹是护国大将军家请的夫子，负责教授慕朝晨读书。

他是家里的小儿子，却比他哥哥乖巧懂事的多，好学的多。

有时候功课上有什么不懂的，他甚至会追到家中来让我爹给他解答。

我爹也很珍惜这样好学的学生，时常会让慕朝晨来我家看我爹收藏的各种各样的典籍精书，亲授毕生所学。

因他常常来我家中，所以我们俩的关系也和很不错。

我爹做了一生的夫子，学生无数，桃李满天下。我爹常说，慕朝晨比常人聪明，日后可堪大用，故而我爹对他可为用心至极。

我却是对书本一窍不通。

我娘觉得，既然不喜读书，至少琴棋书画得精通一个，不然叫人笑话。

于是便在我的意愿下，选了琵琶，每日请老师亲自上门教学。

那时候，我在树下弹琴，慕朝晨就在旁边念书。

青梅绕竹马，不过如此。我们便是在那些年岁里，互生情愫。

后来啊，就发生了很多事。

爹娘惨死，我流落街头，人尽可欺。

我抬眸望着眼前盛怒的男人，昔日，他说他会护我一生，可现在，他恨不得将我拆骨入腹。

“跳啊！”

“还是说，让我当场在这里要了你，让所有人看看你是多么淫荡的一个人！”

慕朝晨忽地掐上我的脖子，眼睛中的愤怒似乎要溢出来将我淹没。

我心中痛的很，也快要呼吸不上来了，可我心底那一点点不足道的自尊，还是让我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反而，让我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人活百年谁无死。

早点死早点下去见我爹娘。

可我这个动作，显然把慕朝晨激怒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手上的动作紧了又紧，我脸憋得通红，忍不住咳嗽了出来。

慕朝晨的动作一顿，把手挪开了。

可下一秒，我感觉一股凉意通过前胸迅速侵蚀了全身，我打了个哆嗦。睁眼时，碎掉的衣服正好无声地落在地上。

秀玉惊呼一声，脱下了她的外衫盖在我身上，怒瞪着慕朝晨呵斥：

“五年前，邻国杀进京城，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将京中女子如玩物般欺于身下，一时间到处都是女子的惨叫声。您也是经过那个时候的，现在，您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呢？”

慕朝晨的眼睛眯了起来，死死盯着秀玉，我知道，他生气了。

我和秀玉相识两年，感情甚好，我不想让她因为我的事得罪慕朝晨，只得将她推至身后，让慕朝晨有什么事冲我来。

可没想到，慕朝晨沉默了片刻，将手中的剑扔给我。

像从前无数次那般，将凉薄的背影留给我。

“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现在的你，下贱至此，让我觉得恶心！”

3

“谢将军大老爷一掷千金，若有需要，可随时叫我来。”

正如那位女将说的一样，都出来当乐妓了，哪里还有什么高贵可言呢。

不过是强颜欢笑扭捏作态供人娱乐罢了。

我巧笑嫣兮，拿上宝剑，抱上琵琶，退出了这个比狼窝还危险的庆功宴。

秀玉抱着她的古琴，一句话也没问。

她没有问我，我和慕朝晨是不是认识，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可我却想说给她听。

我爹考了一辈子的科举。

在他56岁那年，他终于有机会去参加殿试。

那时，新皇登基，新的规章制度才刚实施，所有人都不清楚这位新皇的脾气。

我爹不过是在诗赋中写了一个与新皇名字相似的字，便犯了大不敬惹怒了新皇，立即发入了大牢。

诛九族的大罪，因为我爹是孤儿，便只杀了我们一家人。

我爹乱鞭打死，尸体吊在城墙上风干了一个月。

我娘充入奴籍，供那些官老爷享乐。

她不堪屈辱，咬舌自尽后，尸身扔进江河之中，尸骨无存。

而我，在我娘拼死的保护下，侥幸逃脱。

我蓬头垢面，心惊胆战地跑到护国将军府后院的墙后，在我和慕朝晨的秘密狗洞里，塞了一张纸条。

我求他救救我。

我等了一天一夜，不敢睡觉不敢吃饭喝水，终于等来了他回过来的纸条。

他说，今晚他偷偷溜出府，给我带些吃的，然后找个时间，把我带进府里，给他当个丫鬟。

至少，能保住命。

我信了。

我拿花草裹腹，以露水止渴，在后墙等了三天，也没见到他来，反而一批一批的官兵接二连三的来。

“他，为什么没去呢？”秀玉问。

是啊，他为什么没去呢？

我也想知道。

那时，我是多么信任他啊。

4

我和秀玉刚回到春闺院，刘妈妈就着急地跑了过来。

“哎呀，南芸，你可回来了，通儿刚才又犯病了，我看啊，这一次他是撑不下去了，你再去看他一眼吧...”

怎么，怎么可能...

昨天才刚看过大夫，不是说通儿的身体已经比原来好多了吗，怎么会...

我一路跌跌撞撞跑到侧院的厢房里，几个姐妹在门口看我来，相互看了看，面露难色，谁也没敢说话。

我直感脚步发虚，差点站都站不稳。

一把拨开站在门前的姐妹，缓步走到床边，在看到通儿脸的一瞬间，耳边只剩下轰隆隆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

通儿深紫色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像睡着了一般，安静地躺在床上，不哭也不闹。

我轻轻推了推他的身体，唤他：“通儿，你醒醒，娘在街上给你买了桂花糕，你不是平时最爱吃嘛，你醒一醒...”

见通儿没有动作，我的言语之中愈见崩溃之势，大滴大滴地眼泪落在通儿的衣服上。

有姐妹不忍心，上前一步抱住了我的肩膀。

“芸姐姐，通儿他，他刚才就已经断气了...”

不，我不信！

怎么可能呢，他才两岁啊，那么小，他本来应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的，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怎么可能会死呢？

我用力抱住那个小小的身体，僵直的身体冰凉凉的，再不似从前那般柔软。

我伏在通儿的尸体前，哭得晕厥过去。

我可怜的儿，他死在夏天，明明最难熬的春天都挺过去了。

通儿下葬的那天，我傻了一般抱着通儿的身体死死不肯放手。

春闺院的几个姐妹拉住我，几个姐妹埋土，没一会儿，通儿就消失在我眼前了。

我呆愣地看着，直到新土寂静不动，我才真正接受，通儿是真的死了。

我哽咽着乞求他们：“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和通儿单独待一会儿。”

秀玉带着其他的姐妹回去了，我的心痛的啊，就像是被人用钝刀一刀一刀的切我肉，我仿佛被人抽光了所有的骨头，倒在埋葬通儿的新土边。

通儿是我怀胎十月生的孩子。

他自生下来身体就不好，又患了哮喘，秋冬天气寒凉，春天百花齐放，只有夏天能快活几日。

为了养他，为了给他治病，我身入贱籍，出卖灵魂，却得了这么个结果。

而刘妈妈和众姐妹为了帮我隐瞒这件事，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

就在通儿死的那一刻，我存在的一切，已经毫无意义了。

我也不知道在通儿的坟边躺了有多久，只知道，那时万念俱灰，只想一了百了，和通儿一起死了算了。

但，好像下雨了。

是啊，夏天最喜欢的就是下雨了。

通儿最喜欢的就是雨天了，他喜欢穿着雨鞋踩水玩，看到我来，再跑到我怀里，脆生生地叫一声“娘”，

我的通儿啊...

我闭上眼睛，眼泪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可是，没过多久，雨便停了。

其实，雨并没有停，是慕朝晨撑着油纸伞来了。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嘴角的讥讽一览无余。

“南芸，不过三年，你和野男人的孩子就这么大了？”

“哈哈哈哈，亏我回来还想着寻你，你竟然都已经有孩子了！”

5

他是怎么好意思来的？

我怒不可遏，眼泪再一次浸满眼眶。

“慕朝晨，你根本没有资格说我！”

“你若是有良心，出征在三年，不给我写一封书信，不问一声安好！”

“我在你出征之前，想要抱你一下，但你做了什么，你把我推到了地上！”

“你问问你自己，如果没有我，你能不能坐上今天的位置！”

他撑着伞沉默不语，眼睁睁瞧着我将他华贵的衣服上抹的都是泥土。

我说的累了，又继续倒在了地上。

慕朝晨蹲下来，扭着我的脖子强迫我看向他。

我朝他啐了一口，他满不在意，反而笑了起来。

可那笑，分明不达眼底。

“没有你，我依然能坐上这个位置。大将军的位置，本来就应该属于我，和你没有丝毫关系。”

我气极了，胸口憋着一口血，可死命地咽下去，用尽了气力，将心中的怨愤化作利刃，往他心窝上戳。

“没有我，你私生子的身份怎么守得住？”

“没有我，你那受宠爱的哥哥怎么会死？”

“没有我的托举，你一辈子就只能被你哥哥压在头上，你永远都不要妄想当上大将军！你哥哥比你强百倍千倍，若是你哥哥上战场，一年半载就能凯旋而归，你就是个废物，彻头彻尾的废物！”

“你说我下贱，可你明明是踩着我的身体踏上高位的！论下贱，咱俩谁又比谁高贵呢！”

慕朝晨脖子上的青筋动了动，咬着牙深深呼吸几瞬之后，终究是一句话都没说。

他能说什么呢，我难道说的不对吗？

我不想再看到他这张脸，挣扎着就要起身，刚走一步，就在前方看到了席间挑唆我跳舞的女将。

人都说，慕将军手下有一得力爱将，三年来，一直跟着他征战。

虽是女将，但杀伐果断气势凌人，完全不输任何男将，可谓是巾帼女英雄。

我想，应该就是她吧。

她两步走到我面前，站在我面前。

我绕过她。

她又挡在我面前。

“不就是死了个孩子吗，你伤心成这样，那要是去战场了，遍地的尸体你不得哭的快死啊！”

“不过像你这样的歌妓舞妓啊，下等女人，应该也不会去战场。”

她说的傲慢，言语之间极尽嘲讽。

可我并不知道是哪里惹到她了，我自认是与她不相识的。

我没理会她的话，只是默默绕开，想避免直接与她接触。

可她却推了我一把，冷讽道：

“下等的妓女，也敢从我面前过，知不知道，任何从我身前过的人，都被我杀了？”

我停下来脚步，朝她微微一笑。

“那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