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赵香玉
整理∶白杨
小时候的冬天好像特别冷,那天刮了一下午的白毛风,村里家家户户都关了大门,大人小孩全部躲在屋里避寒。
下午五点多钟,我爹就笑眯眯地出了被窝,说∶估计今天晚上要落大雪了,你们娘几个就躲在炕上暖和吧!我去给咱抱点柴回来,晚上给你们擀面条吃,辣椒炒白菜,汤面条,美呆了!
平日里做饭的都是我妈,她做饭不舍得放油,一家人早就吃腻了她的手艺,感觉没啥新意。
大冷天的,难得老爹愿意做一次饭,把我们几个激动得跟过年一样,两个弟弟高兴的巴掌都拍红了。
“爹做得饭香……。”
“爹做得饭放酱油多……。”
在我们的声声夸赞中,老爹说干就干,穿鞋子起床,说∶等着,今天晚上给你们吃顿好的,豁出去了,非让满村飘香不可。
正在织毛衣的妈妈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可给我悠着点啊,香油就剩小半瓶了,一家还得吃一个月呢,可别又让你一顿给吃完了。
紧接着就听到了厨房里传来放柴,切菜的声音。
我们娘四个坐在暖和和的被窝里等着吃晚饭。
可是不一会就听到了我爹慌慌张张往外跑的脚步声。
灶膛里火烧得正旺,锅里的香油嗞啦嗞啦直响。
“香玉妈,香玉妈,你别弄了,赶紧起来下,去厨房照护着锅,我出去看看,咋好像听见外面有人在哭呢。”
爹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站在院子里大声交代我妈。
妈妈只好起身去厨房。
我爱凑热闹,哪里人多往哪怕凑。
爹妈一起床,我就也赶紧穿鞋溜下了床,跟着我爹刚走到大门口,隐约还真就听到外面有哭声,风有点大,听不太清楚,感觉是男孩子的声音,粗嘎中带着沙哑。
推门出去走了不到十米的距离,果真从东边的邻居家过来一个男孩,长得瘦瘦小小,脸色蜡黄,身上裹了件黑蓝色的旧棉袄,没有扣子,中间只用一根白布条绑着,胸口和肚子都还忽闪着风。
男孩走得飞快,一路走一路哭,嘴里嘟嘟囔囔地喊着∶来人啊!快救救我伯,呜呜呜……他要活不成了。
他从东北方向过来,那边有三四户人家,我估计他都已经挨家挨户地敲过门了。
看他一副仓皇着急的样子,我爹赶紧迎了上去,问∶咋了?到底出啥事了?
孩子一头撞在我爹怀里,仿佛遇到了大救星,顿时哭得更加伤心了,手指着东北边的树林,啜泣地说不出话来。
“我,我,我大伯要活不成了,呜呜,赶紧救,救我大伯……。”
男孩眼泪流得说不出话,嘴唇冻得发紫,浑身直打哆嗦。
我爹赶紧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袄裹在他身上,说∶不要急,到底咋了?你大伯在那边吗?
男孩哭着点头,说∶是。
“他生病了?”
男孩又点头。
还没等我爹彻底反应过来,男孩噗通就跪了下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他的手说∶叔,叔,求求你了,赶紧找医生,我大伯快不行了,求求你了,帮忙找个大夫……。
男孩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额头被冻硬了的黄土地撞得鲜红。
我站在一边也看得心酸,止不住地跟着掉眼泪。
这时候我爹才明白是咋回事,一把拉起了男孩,让他跟着我先回家,然后撒开脚丫子就往村西头跑,我们村的卫生所在最西头,而我们家却住在村东头。
我从来没见过父亲的形象是那么高大,他变得沉稳和坚毅,跑得飞快,但是却没有一丝的慌乱。
这时候我妈也走了出来,把我和男孩喊回了家。
到家里给男孩喝了几口热水,我妈又让他换下里面的棉袄,重新给他找了件大棉袄穿上,把外面的扣子系得严严实实。
冷静下来后,我妈安慰他∶不要着急,你叔叔已经去喊村医了,马上就回来。
男孩点头,但是内心还是特别紧张,一直把头伸在门外东张西望。
差不多过了十分钟。
我爹跑步又回来了,那么冷的天气,他只穿着件单薄的毛衣,但是头上却隐隐冒着热气。
进屋妈妈就连忙帮他披上了棉衣。
连一口气都没有歇,父亲穿上衣服,又拿了床薄薄的被子,拉着男孩说∶咱俩先走,拉着车子吧!村医走得慢,还在后面,一会儿看情况,实在不行咱们就转到镇医院。
父亲把棉被放在架子车上,我和男孩坐在车里。
村东北角的树林距离我们家有半里路,我爹两条腿搅得飞快,只用了几分钟就跑到了。
靠近村道的地上躺了一个人,大约五十岁的样子,和男孩一样,也是拿根绳子绑在腰上,肚子和胸口都露在寒风中,他蜷曲着身子,缩成一团,嘴里嚷嚷着肚子疼,脸色煞白,有细密的汗珠子在额头上渗出。
我爹赶紧就放下车子想去扶他。
但是那人疼得根本不容许别人靠近。
正在这时候,村医也背着药箱赶过来了。
经初步检查是急性肠胃炎,给服了几片暂时缓解的药,然后村医就催促我爹∶赶紧上医院吧!恐怕不是小问题,我这技术查不出,别把人给耽误了。
我爹还从来没见过我们的村医那么不淡定呢。
只一个愣神的功夫就把人抱上了车,村医垫好薄被,也坐到了车上,说∶今天你就拉车吧,我得坐在上面抱着他,让他一个人躺在车上我不放心。
于是我就带着那个男孩回家了。
我爹和村医两个人当下就去了镇医院。
到家后我妈已经做好了饭,给男孩盛了一大碗,眼看着他吃完后,我妈又给他端来热水泡脚。
这时候我们才知道,男孩身世可怜得很啊!
他是山东人,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了,母亲在得知父亲生病半年后离开,是他大伯简单办理了父亲的丧事。
本来他跟着大伯在一起生活得挺好的,大伯是个光棍汉,一辈子没结婚,但是对他却视如己出,比亲生的孩子还要亲。
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他九岁那年,大伯被查出得了胃病,间隔性肚子疼,恶心。
因为消化系统出了问题,大伯眼见得消瘦起来,经常性浑身无力,庄稼活是再也干不了了。
他担心孩子的未来,于是就想趁着自己还能自由活动的时候,想找个可靠人把孩子安顿下来。
可是亲戚中最靠谱的也就是孩子的妈妈了,听别人说孩子妈妈重新嫁到了我们这边,大伯就强撑着身体,拿着地址,带着孩子一路走一路问到了这里。
不料想人还没找到,大伯的病却发了。
我爹和村医带着病人在镇医院待了两天,医生说情况比较严重,主要是病程太长,一直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建议转到县上治疗。
无奈何我爹又把病人和村医送到了县医院,然后他独自返回村里取钱。
村医也是个热心人,担心我爹一下子凑不到那么多的医药费,把自己家药柜子的钥匙都给了我爹,说∶直接去我家取,顺便告诉下我爹妈,就说这几天忙,过几天就回去了。
村医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个单身汉,因为眼睛有点问题 ,所以一直找不到媳妇。
父亲和村医两个人在县医院整整待了一个星期。
但是结局却令人唏嘘,男孩的大伯并没有挽救过来,已经进入了晚期,即便是神医也回天无力了。
在他们从医院回家的第二天,病人就离世了。
临终的时候把男孩妈妈的地址塞在我爹手里,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淌,哭着说∶这可咋整啊!我还没有帮他找到妈妈啊!半路上就把娃给撂下了,兄弟啊!我看你是个好人,帮帮忙行吗?把孩子送到他妈妈身边,至于我,你们也不用管了,随便拉到个僻静的地方埋了算了。
我爹听得心酸。
大男子汉一个人躲在外面哭了老半天。
最后,男孩的大伯并没有被我爹随便埋了,他和村医找了个先生,按男孩的生辰选了个地方,距离我家的祖坟很近,正正经经地立碑下葬了,碑身上没有名字,亲人写的是义弟某某和某某。
原来我爹和村医是以结拜兄弟的名义把大伯下葬的。
此后男孩也没有再去寻找他亲妈,说不想去找了,想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正好村医没有成家,他的父母特别期盼能有个孙子,所以男孩就认在了村医的名下。
他跟村医叫大伯,跟我爹叫二伯。
两家人把他抚养长大,然后参军,到部队又学医,考上了军医大学,现在北京的大医院是专家。
这个人就是我大哥。
说也奇怪,在大哥参军走了之后,村医竟然被人介绍了个对象,对方还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可幸福了。
而我家,我的两个弟弟最后也都考上了军校。
我的对象是村医大伯给介绍的,他家也是个医学世家,婚后公婆对我很好,我也算是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因为当年的一个外乡病人,我爹和村医大伯也成了最好的兄弟,两个人隔不了几天就要在一起吃顿饭,然后我爹蹬着三轮车,拉他去镇上喝茶聊天。
一年四季,每次过完年的时候,大哥都要把他俩接到北京城里住上两月,检查检查身体,再吃吃老北京的名吃。
我爹说,真是没想到,带老还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简直比大罗神仙都逍遥,儿女顺遂,家庭平稳和睦。
村里人都说我们两家这是积了那个山东大伯的福,老人家埋的位置好,能出人才。
其实吧!
我认为还是村医大伯和我爹自己积的福。
俗话说:种什么因,结什么果!
那天大哥在村子里一路哭泣求助,也只有我爹出来了,而且给山东大伯花那么多的医药费,都是村医大伯掏的腰包,人家可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这就是该着的福报!
善可积福。
德真的能聚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