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书楼生于康熙末年,原籍徽州人。他的曾祖父在明朝天启年间做京官,祖父是个儒医,父亲弃儒经商,做木行生意,由徽州迁居天长,在城内东门大街置办房产。
程书楼自幼聪明,生的浓眉大眼面阔口方;他性情豪放,颇有侠士风度。雍正十年中举,曾到北京会试,但没有考中进士。落第回来后,大骂考官昏庸,对官场冷淡,因而没有再去会试。他知识渊博,诗词歌赋,无不精通,更爱名人书画与珍奇古玩,加上家资富裕,收藏很多古董。
程书楼交友甚广,常与各地同辈好友高谈阔论,抨击时政。当时知县高翔是个贪官,程书楼曾揭发他贪赃枉法行为,高县令怀恨在心,蓄意报复。但程是当地有名望的乡绅,又抓不住他的把柄,也无法奈何他。程书楼对此并不在意,他认为:身正不怕影子斜,不生事,不怕事,自然无事。
有一年夏天,程书楼怕收藏的古字画受霉蛀,要搬出曝晒。他怕家人笨手笨肢,弄坏这些珍品,不叫他们搬运,却叫念书识字的儿子需儿和外甥斗儿搬运。他自己则在堂前坐着,眯着双眼,得意地欣赏着那些字画。这时,忽然一阵微风吹过,书被吹动几页。他触景生情,摇头晃脑,随口吟出:“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外甥斗儿听了笑道:“舅舅真是出口成章啊!”书楼道:“我正要考考你,你俩知道这两句的意思吗?”需儿这时十一岁,天资聪颖,他想了想说:“父亲不用“微风”,也不用“大风'或南风?,却用“清风',莫非这“清'字有所指吗?”书楼听了点头微笑。
第二年春天,凤阳同年好友苏孝廉来访,书楼接待到家,殷勤款待,畅叙友情,吟诗唱和。有一天,花匠来报,花园里牡丹花圃,开出一株黑色牡丹花,请主人前去观赏。程书楼听说,又惊又喜,便与苏孝廉同去饮酒赏花。二人来到花圃前,果然见到牡丹丛中,有一株黑牡丹花,花大如碗,花瓣乌黑,瓣边似有一条金线围着,花心金黄,显得很是突出。书楼心中高兴,又饮了几杯酒,心头发热,说道:“我们饮酒赏花,不可无诗。”转脸对家人说:“快拿文房四宝来,我与苏孝廉唱酬诗文。”笔墨纸砚拿来后,书楼道:“我们即以黑牡丹为题,各吟诗一首,以助雅兴。”苏孝廉道:“请年兄先行赐教!”书楼并不推辞,拿起笔来,略加思考写出一首五言绝句:“斗艳着奇装,玄色竟颠狂。夺朱非正色,异种亦称王。”苏孝廉看到后
两句,心里微微一震,忙说:“年兄佳作,实在太好了,小弟甘拜下风,小弟无需献丑了!”书楼也不勉强。苏孝廉继续称颂道:“这夺朱二字,传神之极而又贴切,真是咏黑牡丹的绝妙好诗。”正在称赞之时,忽然案间蹿过一个人来,此人便是书楼得祸的凶神恶煞。
原来书楼的外甥斗儿姓李,学名李斗初,他两岁时父亲就病故了,母亲是书楼胞姐,从小把他当命根子看待,娇生惯养,百依百顺,养成他好吃懒做的恶习。
这天程书楼和苏孝廉正在谈诗,李斗初一头闯进花园,向舅舅要钱花。苏孝廉知道他是主人的外甥,也不在意,接着说道:“年兄这首五绝,好是好到极顶,但有民族仇恨之嫌,倘若被小人看到传扬出去,恐对年兄不利呵!”书楼听了道:“弟乃一时有感而发,焉能在外人面前透露,多蒙指点,小弟以后谨慎便了。”说着,将适才所写五言书稿,撕扯粉碎。这时,黄昏已过,明月初升,二人赏了一会月色,便散席各自回房休息。
却说天长县令高翔,贪污成性,胡作非为,群众恨之人骨,称他为“砍头”。高翔是山西人,来时两手空空,上任不到两年,已腰缠万贯。一次,竟然敲诈到城内一位乡绅薛贤伯的头上。此人是个秀才,家底殷实,新娶了一房儿媳。新媳妇刚刚过门未到一月,贤伯之子薛坤听说新媳妇在娘家有点闲话,便终日吵闹。新媳妇满腹冤情无处去诉,整日哭哭啼啼,以致心灰意冷,一日趁丈夫外出,悬梁自尽。媳妇死后,娘家来人闹得天翻地覆,告以县衙。高翔接到状纸,思忖,又是一笔外财到了,便命差人将薛贤伯请到书房,让座倒茶,满脸堆笑,装着十分关切的样子说道:“薛贤弟是本地有名绅士,但是,人命关天,非同小可,没有一千两银子打点上下难以了结。”贤伯道:“我儿犯了何罪?”高县令道:“逼死人命,应当抵罪。”
薛贤伯为救儿一命,便四处托人,准备卖掉东乡白马桥一片庄田。然而此事早已传闻县城,激起许多士绅愤恨。程书楼与薛贤伯是同窗好友,听到高翔勒索敲诈,气得七窍生烟。他与众士绅收集高翔罪状,打算联名上告。这次程书楼铁了心,一不做,二不休,非告倒高翔不可。高翔坐在县衙,早有心腹禀报,想道:此人与我作对,真是恨煞人也!我何不派人打探,罗织程书楼这班文人罪名,来个先发制人。
再说程书楼正与几位同窗好友周密计划,揭发高县令罪行,外甥李斗初又在这时撞进客厅,向舅舅要钱。程书楼恨外甥在他宴请宾客时前来讨索,但为免其啰嗦,影响大事,忙叫家人拿五两银子打发他快走。谁知斗初这次讨钱非比寻常,定要二百两银子才肯走。程书楼听了,不由火冒三丈,骂道:“你这个畜生无法无天,从今日起,我与你一刀两断,以后不许你进我的门!”一面又叫家人将已拿去的五两银子夺下来,撵出门去。
李斗初这一走,断绝了讨索的门路,将来生计,如何是好?他越想越恼,由恼生恨,就一心想报复。如何报复呢?他知道舅舅与高大老爷不和,到县衙告倒舅舅,就能解恨,又能得到县大老爷奖赏,岂非一举两得?他想好主意,真的到衙门里告发了。
高县令恼恨书楼,正愁无懈可击,心中烦闷,忽听程书楼的外甥李斗初求见,忙将李斗初传进屋里。李斗初将舅舅如何在晒书画时吟出“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以及在咏黑牡丹诗中的“夺朱非正色,异种亦称王”诗句,全说了出来。这时高县令乐得眉开眼笑,心里就像喝了蜜糖,一面称赞李斗初,一面找来文书,替他写了状子,叫他捺上手印,又将斗初留在县衙,每天好酒好菜招待,以便留作活证。
黄善高翔连夜呈文上报朝廷,皇上一听天长县有人竟敢如此诽谤大清,那还了得!立即派钦差大臣,带领御林军,到天长县来查抄。御林军将程宅团团围住,见一个捆一个,连同亲族家人,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一共捆了一百三十九口,掘地三尺,进行搜查。但经过一番折腾,书画诗稿中,并无诽谤言词,其它家具衣服等等,也没有违禁之物品,钦差不由生疑。高县令连忙上前禀道:“程书楼诋毁朝廷诗句,都是触景生情,随口吟出,焉敢留下墨迹,写入诗集!现在程书楼外甥李斗初在此,他亲目所睹,亲耳所闻,传来一问,即可明白。”钦差依奏,传令李斗初上来。这个不知廉耻的蠢才,自告到县衙以来,高县令每日当上宾款待,过的神仙般生活。他时时刻刻盘算着县太爷给他什么重赏,好去吃喝玩乐,哪知道这是灭门九族的大祸。他拜见过钦差,竟原原本本将晒书画时与表弟同受考问,以及赏黑牡丹时苏孝廉如何称颂的情景和盘托出。钦差听了,命将他也捆了起来,然后宣布:“将程书楼灭门九族,家产抄没入官府。”行刑之日,程家亲族老小一百四十口,被押赴市曹,斩首示众。李斗初连声喊冤,也难免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