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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文章是一篇自述,来自一位“东北独生女”。
我们最近经常看到这个标签。在当下流行的叙事里,“东北独生女”是一种“投胎顶配”。
她们在“计划生育”政策下出生,“独占”父母的爱和资源,个个都是敢拼敢闯的“大女主”。
有钱,有爱,还很强。
我们很好奇,真实的东北独生女是这样吗?她们是怎么长大的?于是,我们找到了 1988 年出生在黑龙江的@ 倪君。
作为典型的东北独生女,她确实幸运,她也以为自己很幸运——父母全力托举她读完大学,读研,并在退休后,在她工作的城市周边买了房。
但细聊之后,我越听越熟悉,越听越悲凉。我听到了一代独生女的普遍困境——我们被要求在事业上做一个“儿子”,同时在婚恋上做一个“女儿”。
而如今,活到 36 岁,一场婚姻危机,隐藏的困境爆发了。她猛然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满足父母遗憾的替代品。真实的“她”是不被允许存在的。
以下为倪君的讲述:
01“我姑娘比男孩还厉害”
我叫倪君,是一个东北独生女。
我出生在东北的一个小县城。我们老家天气很冷,但女人的脾气都很火爆。我家在一条胡同里,平房挨得很近,你老能听到女的“吱哇”的骂丈夫、孩子的声音。
东北男的不爱操心,女的强势,很多家里都是女的当家,我们家更极致一点。我妈在家不仅说一不二,掌握绝对的话语权,还负责赚钱养家。
我爸妈本来一个在国营工厂。下岗后,我妈去做了小生意,我爸在家带我,洗衣做饭。
我爸的养育方式是“散养”。夏天,胡同里的小女孩梳着长长的辫子,穿小裙子;我被剃了个小平头,头发后面被推子推得短短的,两边鬓角不过耳,穿着背心和短裤到处疯跑。
我特淘儿。往邻居家门口堆沙子,炸楼道——用三根炮杖攒一起,中间插根香,放在邻居家门口,等香着完了,楼道里就会“砰”的一声。
我爸妈不骂我,他们从没说过“没点女孩样儿”这样的话。
有次,我和邻居家的小男孩玩弹珠。我一颗没有,他借给我一颗。玩了一天,我把他一兜子——一百多颗弹珠都赢走了。
我爸出门显摆,“倪君一个没买,赢回家一兜子”。他很得意,“我姑娘比男孩还要厉害”。
我喜欢和男孩比赛,争第一。
七八岁时,我跟男孩比赛骑自行车。骑着骑着,我的自行车轮胎没气了,但我狠劲倒腿,倒腿,倒得腿都酸了,最后拿了第一。
小学三年级,学校流行玩双杠。每天中午放学后,别人回家吃饭,我在学校苦甩双杠。后来,玩得比班上所有男生都好,叱咤风云了好一阵。
02“你要有个好学历,有份好事业”
上小学时,我妈忙于生意,不管我。她在市场租了个小摊子,卖渔具。
我爸有时去帮忙,看会摊儿,就溜号儿钓鱼去了。但我妈一直守着那个小摊子,兢兢业业。她没有爱好,也没有朋友,渔具摊就是她的全世界。
因为这个小摊子,我们家最先买房,从胡同搬到了楼房。比那些当老师的,在警察局上班的都要早。
我妈是一个非常有权威感的人,规条很多。小时候,我进家老忘关门。
有次,她看见了,骂我,“你走城门楼子啊”,还用胳膊怼了我一下。哗,我的鼻子流血了,血滴在白衬衫上,我嗷嗷哭。
“不许哭”,我妈说,“把眼泪憋回去”。她从不让我哭,不允许我脆弱。她自己也很少哭。
上初中时,我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因为老考第一、第二名,我爸常在家长会上发言。同学家长看见我,会指着我说“这孩子成绩特好”,我爸妈觉得老有面儿了。
那时,我们家的经济也宽裕了,我妈的注意力就从搞钱挪到了搞我的学习上。
我不用干活儿。吃完饭了,我妈把洗好、切好的水果放在我面前;睡觉前,给我弄好洗脚水。
直到上大学,我都不会洗衣服,打电话问我妈“衣服是先洗外面还是里面?”我妈听了都乐了。
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学习。一次,有小伙伴来找我玩, “倪君不在家”, 我妈张口就来。我明明就在屋里坐着。
高中时,我喜欢文科,但她非让我学理。我数学很差,化学不行,物理也差,进了理科班,排名下滑得很厉害。我好胜心又重,这让我很痛苦。
但我也只是玩命儿学,想把成绩赶上来。在我妈面前,我很少反抗,习惯服从。
高考报志愿时,我报的是心理学。我妈逼我改成“通信工程”,说,以后好就业。我不愿意,她就每天在我耳边“吱哇”,弄得我很不安,直至我妥协。
大学毕业后,我妈又让我考研。
对于我这个女儿,我爸没啥高期待——考个专科或三本得了,以后找个稳定工作,但我妈不。她期待我:有个好学历,有份好事业。
03“你要找个好对象”
我确实成了我妈期待的样子。
研究生毕业后,我进了北京的一家公司工作。咔咔咔,五年连升五级,升到了总监。
我们这行用人狠,老出差。最长的一次,我一个多月都在外地,只有周末才回北京喘口气。加班是日常,凌晨两点了,客户会在群里@ 你,“五分钟后,咱们开个会”。半夜一两点,领导会打电话,喊你改方案。
我很拼。刚工作那几年,不管几点找我,我都响应,拿起电脑,就开干。
当领导后,我也这样要求我的下属,无论啥时候,信息要秒回。不回,我就发火,“客户一分钟找不到你,都是失联”,就像职场剧里的那种“女魔头”。
每次,我一升职、加薪,我妈就特开心,向亲戚显摆,“这孩子从来不让我操心”。
可很快,她又开始期待我:找个好对象。
30 岁时,我谈了人生第一场恋爱。四年后,我们结婚。
我丈夫曾是我的同事,高高大大的,手掌很厚实,让人很有安全感。他性格温和,很包容我,我说去干啥就干啥,我说吃啥就吃啥,什么都是我说了算。
他也是独生子女,但和我很不同。他啥事儿不往心里搁,很豁达,对获得认可、肯定的需求也不强烈。
最初,这一点很吸引我。但时间长了,这也成了我们之间一个很大的冲突。他手底下好几个员工跳槽后,职位都比他高了,他也不心急。
你对未来有什么想法吗?我问他。他说,没有。这让我很不安。我期待的另一半是一个有上进心、担当,能让我依靠的男人。
我让他写一份职业规划。他发了一个 Word 文档给我。现在看,有些匪夷所思。我把这事告诉我一个闺蜜,她说,你俩是谈恋爱呢,还是领导和下属?
和我在一起后,他确实在很多方面实现了 0 到 1 的突破。最初,他连电影票都不会买。我教他买电影票、送花、订饭、做饭、干家务……
我还帮他解决工作问题。他的一个重要下属要离职,我直接冲过去找人聊,把人留下了。
结婚后,家里缺啥,我操办;家务,他不会主动干。“我扫地,你拖地”, 我都这么着的拽着他干。在我们的关系里,一直都是我拽着这个男人往前走。挺心累的。
当时我的观念还是男人养家,让他每月拿出部分工资给我,用来支付房租和家用,但他只打了两个月就不再打了,实际的家庭支出,我花得占大头。
就这样,结婚一年多以后,我发现他出轨了。
第一反应不是受伤,而是愤怒——“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04“你们家重男轻女吗?”
我感觉被抛弃了。还有种被比较,而且是输了的羞辱感。我总控制不住地幻想他和那个女人一起嘲笑我的画面。
我一滴眼泪没掉,照常地上下班,像个没事人。但内心已崩溃。我去做了心理咨询。
我不断在想,想我们的关系是哪里出了问题,想我是怎么“输”的。
是我的期待有问题吗?
“我希望你像我的一座山”, 我曾对丈夫说。但很多时候,我发现反而是我自己被推到了前面。
办婚礼时,我还沉浸在偶像剧的剧情里,期待他为我安排一场婚礼。但“霸道总裁”没出现,真正的男主全程烦躁,对我埋怨不停“你就啥也不管是吧?”
我挺不痛快的。这还是他妈妈主要张罗呢,他只负责一部分,都扛不住。要交给我,怎么着都能给它磕下来。最后,婚礼上播放的视频还是我和剪辑师对接的。
可我又想,他了解我的期待吗?
刚谈恋爱时,每次吃饭,我都主动 AA,但我内心其实期待他来买单,这样我就觉得自己是被呵护、被照顾的那个。但我说不出来。
感觉说出口了,我就“弱”了。
我期待他能主动做。他不做。我就各种阴阳。“哎呀,今天,我在水果摊看到一对情侣买水果,那男的就跟那女的说,想吃哪个随便拿。”他也听不懂,也可能懂了,就是不想做。
我想不通,这太拧巴了。
我去找了心理咨询师,发现拧巴的不止这一点。
我希望他比我强,但他的工资一超过我,我就想赶紧超过他。我们的相处中,存在一种隐秘的竞争。只有我比他高时,我才感觉自己是安全的。
我好像无法容忍自己“弱”。
直到有一次,咨询师突然问我,“你们家重男轻女吗?”
“没有”, 我脑子里立刻跳出了这两个字。爸妈一直是重视我的,前几年,他们还买了房,从东北搬到了我身边。
但还没等说出来,我突然又想起我妈一直叫我“儿子”。
我突然好像被点醒了什么。隐隐之间,有些事情说得通了。
可是,想通的一瞬间,我感到一种尖锐的痛感。
05“要像个男孩一样去赢”
我意识到,我一度很排斥自己的女性特质。
小时候,我是个“假小子”。我爱玩弹珠、小汽车和枪。在学校,也整天和男孩疯跑,不和女孩玩。
学校举办活动,老师让我去跳舞,我“死”都不去。那个阶段,我好像不敢在人前做女孩的行为似的,感觉太柔弱了,很羞耻。
小学五年级,进入青春期,我的身体开始发育,我总拿手压着自己的胸部。我妈也是。直至我上高中了,她都是给我买能盖住肚子的大背心,不给我买文胸。
五六岁时,我听我爸说,我妈刚怀孕时,一个邻居看我妈的肚子说,“这一定是个男孩”,但生下来,一看是个女孩。他们直接把我塞在了炕旁边的床头柜里了。
初中前,我总觉得我妈不爱搭理我似的。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任何她亲亲、抱抱我,妈妈稀罕自己孩子的画面。小孩睡醒了,不都爱找妈嘛,但我需要她时,她老不在。
5岁时,我让我妈给我买根火腿肠,她不理我,一直在那儿织毛衣。我跪下磕头说,求求你。我妈还是不理我。她像看不见我似的。之后,我再不提需求了。
在农村的姥姥姥爷家,我也是个“小透明”。姥爷的柜子里藏着罐头,他只给孙子吃,从不给我吃,也不理我。只有我跟着男孩钻草垛、上房时,大人才会注意到我,说“倪君真淘儿”。
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我回溯自己的过去,发现环境一直在暗示我“像个男孩”。
有一次,我玩堂姐的洋娃娃,我把它当成变形金刚在天上飞,大人看见了,惊奇地说“这孩子这么玩洋娃娃呢”,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有了一份独特。我被看见、被重视了。
堂姐比我大两岁,扎着长长的辫子,穿着白裙子,踩着一双皮凉鞋,看着很高贵。在她面前,我总觉得矮一头。我留着小平头,穿着烧脚的塑料凉鞋,像个穷人家的“傻儿子”。
我特别想拥有一双堂姐穿的皮凉鞋。但我爸妈不给我买。尽管我家的经济条件并不比堂姐家差。
我爱美的愿望总被父母无视和打压。12岁时,女孩们流行留刀削发。我也想把头发留长,可以把鬓角窝到耳朵后头。但我爸每次都偷偷给理发师说,给她剪短。父母不让留长发的理由千奇百怪,什么头发吸收营养,女孩留长发会变笨等等。
直到上大学,离开家,我才穿裙子、高跟鞋,留长发、烫卷发。到现在,我也很喜欢粉色和一些亮色,仿佛压抑的少女心终于能够释放。
06真有个儿子会怎样?
事发之后,我丈夫就“逃”了,不在家住了,也不回微信。
还谈恋爱时,他就常失联,大半天找不到人,问,就是在睡觉。早在求婚时,我内心隐隐不安“这个人能行吗?”我更多是被父母和社会时钟推着进入了婚姻。
34岁时,我爸妈说,赶紧生个孩子吧,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了。
我们这行哪有几个女的生孩子的,工作十年,我只见过一个女同事备孕,但公司老安排她出差,最后,她辞职了,现在是个宝妈。但我习惯了让他们满意,做一个好女儿。
现在回看,我妈对我的很多要求完全是一种“既要又要还要”的逻辑,很天真。
上学时,不许我谈恋爱;25岁研究生毕业,要我马上谈恋爱,一谈就能结婚的那种;34岁,结完婚,赶紧生孩子。但绝不能做家庭主妇,要立刻出来工作。孩子谁带?这是个好问题。
让人崩溃的事情往往不止一件。
去年,我爸被查出恶性肿瘤。我给我丈夫打电话,哭。挂了电话后,他又失联了。
我太孤立无助了。伴侣不帮我,我也没有兄弟姐妹,我妈的记性突然变很差,连个外卖都找不到。一切都得我一个人扛。我得撑起一个家。
好在我爸化疗效果还不错。我去医院接他,护士长说:“这一个女儿顶十个人”。
“你(这个)老爷们,啥也不是”,小时候,总听我妈骂我爸,没本事、不扛事。
我妈期待我爸撑起一个家。结婚后,我也这么期待着我的丈夫。
但当我决定离婚时,我惊觉,我们一直都在期待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一个想象中的人。
真实的男人和我们成长路径根本不同。第一次去我丈夫家,原以为我是个客人,焦点会在我身上,但根本没人在意我。反而,他姥姥用东北话说:“我的大宝孙儿,真(zen)俊(zun)”。
男人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是有光环的,是赢的,女人才用一辈子去追逐,去赢。
我想,我妈真有个儿子,会养成什么样?
前不久,我打电话质问我妈,“你是不是重男轻女?”
我好愤怒,委屈。原来这么多年我被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未出生的“儿子”。真实的我是不被允许存在的。
“没有”,她说。
“为什么叫我儿子?”
“可能本以为你生出来,会是儿子”, 她想了想说。
“我是个女儿”,我郑重地告诉她,不要再叫我“儿子”。但她好像怎么叫不出 “闺女”“大姑娘”,像我爸叫我的那样。过了一会儿,她说,那以后叫你“倪君”吧。
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以后有个女儿,我怎么养她?她可以穿裙子,也可以穿短裤。千万别争第一,中不溜最好。要是她就爱争第一,也随她。结不结婚也随她。我希望她过着有选择的人生。
撰稿:甄珍
责编:梁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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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