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昭昭春日》
第1章
白露时节,暑热渐收。
披香殿内的宫娥们将殿外悬挂的湘妃竹帘一一撤下,换上牙白底绣重瓣木芙蓉的锦绣垂帘。
廊庑尽头,侍女月见提着只红木食盒自小厨房的方向过来,笑问守在槅扇前的宫娥:“公主可从笄礼上回来了?”
宫娥答道:“已经回了,正在里头由竹瓷姑娘净面呢。”
月见挑帘进去,绕过一座金雀屏风,便望见了正坐在镜台前的李羡鱼。
李羡鱼尚穿着笄礼时的华服,面上盛妆却已卸去。
犹带水雾的肌肤白若羊脂,鸦青羽睫上染着细密水露,愈显一双杏眸清澈明净,似两方浸在温水里的墨玉。
她正与自己的侍女竹瓷说着小话。
眉眼弯弯,唇畔梨涡清浅。
天生的绵甜可人,令人心生柔软。
月见将手里的红木食盒放在小几上,从里头取出新做好的冰碗子来,笑着打趣:“礼部的郎官可真是懈怠。公主都回来许久,怎么还不过来问询?难道是怕咱们狮子大开口,讹他们不成?”
——依照大玥的规矩,公主及笄那日,可向礼部索要一样东西,作为自己的贺礼。
只要不是刻意刁难人的,皇帝皆会令礼部允准。
可其余公主及笄时,都是笄礼方毕,礼部的人便已到了殿外。
今日却不知为何,拖延这许久。
李羡鱼却不着急,只是拿银签挑起一块甜瓜喂到她嘴里,笑音清脆:“迟也好,早也好。反正总归是要来的,我们在这等着他们便是。”
正在一旁拧着帕子的竹瓷见状,也出声问道:“公主可想好问他们要什么了?”
李羡鱼道:“早在及笄前几个月的时候,我便想好了。”
“殿内那口小池塘荒废了许久,唤了内务府几次,他们也总拖着不肯来。如今正好趁着今日,让礼部去请人,将塘底的淤泥清一清,重新种上睡莲与菡萏。”
她杏眸弯起,眼底满是向往:“我在宁懿皇姐的小池塘里见过一种菡萏,听闻是徽州贡来的。叶多而密,花色纯白,最重要的是,结出来的莲藕格外脆甜可口。无论是拿来做汤,还是浇了蜜浆放在冰碗子里,都格外好吃——”
她正说着,槅扇却被叩响。
守在廊庑上的宫娥通禀:“公主,礼部的郎官来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李羡鱼轻眨了眨眼,放下冰碗子端正坐好,对月见道:“你去请他进来吧。”
月见应声,打帘去了。
稍顷,游廊上脚步声由远及近。礼部郎官隔帘拜倒,语声恭敬:“礼部侍郎盛云参见殿下。今日政务缠身,因故来迟,请公主恕罪。”
李羡鱼正想让他起身,闻言却有些好奇。
“是什么政务?”
她不由得想,难道是父皇又寻到了什么新的由头,想赶在入冬之前,再开一次选秀?
盛云如实作答:“三月后,呼衍来朝。礼部上下皆为此事奔波,这才怠慢了公主,还望公主宽宥。”
李羡鱼微微一愣,眼里的笑影晨雾般散去。
上一回外邦来朝,是去岁隆冬。
在使者们的接风洗尘宴上,父皇亲自定下了淳安皇姐与贺术可汗的婚约。
送嫁前夜,她去看过淳安皇姐。
殿外鼓乐齐鸣,笙歌漫天,淳安皇姐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孤零零地坐在成堆的嫁妆中,掩面而泣。
她说,自己不想离开大玥,不想远赴大漠,嫁给素未谋面的贺术可汗。
她说,自己有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婚事定得这样仓促,她甚至都来不及和他道别。
她哭了一整夜,待天明后,却还是被蒙上了喜帕,搀上了送嫁的鸾车。
至此,李羡鱼再也未曾见过她。
宫人们对此却极平静。毕竟,近十年来,大玥已嫁去外邦五位公主。
她们谁都没有回来过。
如同涟漪消散在水中。
如今,呼衍来朝。
而她过完了自己十五岁的生辰。
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
她垂下眼,纤白指尖攥紧了自己的袖缘。
月见伸手,轻碰了碰她的臂弯。
李羡鱼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帘外的郎官已第三次问她‘公主想要何物’。
“我……”
一瞬间,李羡鱼想起了自己的小荷塘。
想起了夏天的莲叶,秋天的莲蓬与雪白的莲藕。
可是,三个月后,她大抵便要嫁到呼衍去了。
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小荷塘,也见不到宫墙外的天地,见不到话本子里描绘过的那些繁华与热闹。
她从出生起,便一直住在披香殿里,从未离开过宫禁半步。
两道深红的宫墙组成了一个框子,将她如画里的人物般框在其中。她想出去看看外间的景象。却不想第一次走出画框,便是跟随呼衍的马队,走到可汗的胡帐里去。
她慢慢垂下羽睫,原本想好的答复在唇畔停了停,渐渐变了模样,再落地时,变作了轻轻的一句。
“我想出宫看看。”
*
皇帝允准的圣旨来得很快。
不过半个时辰光景,一辆轩车便停在大玥最繁华的街市,青莲街上。
如今方过晌午,正是一日里最热闹的时候。街面上人流如织,两侧的商铺与摊贩上聚满游人,更有不少货郎挑担行走,唱着自己新编的顺口溜,闹嚷嚷地沿街叫卖。
李羡鱼穿着身寻常官家千金的服饰,带着侍女穿梭其中。
原本因呼衍来朝的消息而略微低落的心绪,也渐渐因市井间的热闹而重新雀跃起来。
“这个蜻蜓笼纱灯好看,莲蕊总说殿内的灯千篇一律,这个看着倒是新奇,买回去送给莲蕊吧。”
“还有这个,磨合乐,茜草的年纪小,一定会喜欢这样鲜艳的东西,也带着吧。”
“还有这些——”
她说了一路,也买了一路。
直到怀里拿满了东西,也累得有些走不动了,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车内。
方一坐稳,外头的侍卫便问道“公主,酉时将至,可要启程回宫?”
李羡鱼有些不舍:“可现在时辰还早。要不,你们将马缰松开。由它往前走一阵,等它停了,我便回去。”
“是。”
侍卫比手答应,松开了手上的缰绳。
骏马先是在原地踱了两步,继而迈开四蹄,不紧不慢地向前行去。
李羡鱼也放下锦帘,重新整理起要带回宫的小玩意。
这件是给月见的,这件给陶嬷嬷,这件给茜草——
数来数去,总觉得少了一件。
她低头想了片刻,侧首去问竹瓷:“新来的那名小宫娥叫什么名字?”她伸手比了比:“这般身量,生得白白净净的。”
竹瓷略想了想,答道:“似乎是唤作栀子,昨日才来披香殿当值。”
“还好还好,险些便漏了她。”李羡鱼拍拍自己的心口,对外头的侍卫道:“且停一停,我再买一件东西。”
侍卫应声勒马,竹瓷也探过身去,伸手替李羡鱼打起锦帘。
眼前的光景令两人皆是一愣。
骏马的脚程极快,又是这般信马由缰地走了一阵,轩车早已在不觉间驶离了青莲街,离开了玥京城中的繁华地界。
入目所及,是低矮的屋舍,斑驳的墙面,衣衫褴褛低头行走的流民。满目皆是荒败景象。
李羡鱼迟疑稍顷,终于还是踏着脚凳,缓缓下了车辇。
“这是什么地方?”
几名侍卫翻身下马,神色皆有些紧张:“前面便是昼巷。公主还是请回吧。”
“昼巷又是什么地方?”
李羡鱼的话音未落,远处却遥遥传来一声吆喝——
“新到的货,要选的主可赶紧,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啊!”
这一声,立时便将李羡鱼的注意吸引过去。
“是货郎。”
李羡鱼心里惦记着自己缺的那件礼物:“我过去瞧瞧,看看他卖的是什么稀罕东西。”
她说着便快走几步,进了眼前的陋巷。
陋巷深处,并没有她想象中担着挑子的货郎。
唯有手里拿着皮鞭的粗野汉子,与随意放在地面上锈迹斑斑的铁笼。
笼内装的亦不是货物,而是衣衫破碎,面黄肌瘦的……人。
李羡鱼一愣,徐徐停住了步子。
巷子里的汉子们却已经发觉了她的存在。
一双双凶恶的眼睛看向她,视线落在她的面上,身上,衣饰上,骤然变得贪婪而狰狞,像是午夜里眼冒绿光的豺狼。
李羡鱼羽睫一颤,下意识地挪步往后退去。
“姑娘!”
侍卫们及时追上前来,横刀挡在她身前,目光凌厉地看向那群粗俗汉子。
不少人顿时偃旗息鼓,悻悻低头。
其中一个穿褐色短打的汉子却眼珠一转,拿鞭柄重重敲击着自己身后的铁笼,高声对李羡鱼吆喝道:“那边的贵人,过来瞧瞧,有你喜欢的货吗?”
不待李羡鱼回答,他已倒过皮鞭,‘唰’地一下抽在铁笼上。
笼内面黄肌瘦的男女们惊惶起身,推挤着瑟缩到笼角。
偌大的铁笼空出泰半。锈迹斑斑的笼底上,倒卧着一名少年。
他的发冠已经碎裂,一头墨发凌乱而下,一半披散在肩背,一半散落于笼底,掩住了容貌,浸透了血污,显出格外令人心惊的深浓色泽。
身上一件玄衣早已支离破碎,浸透了鲜血的布片紧贴在肌肤上,依稀可见无数狰狞伤口。
李羡鱼从未见过这样骇人的伤势。
刀伤,剑伤,纵横交错的鞭痕。
旧伤未愈,又叠新伤,身上流出的鲜血早已染红了笼底。
甫一望去,尽是一片深浓血色。
触目夺心。
竹瓷伸手握住李羡鱼的袖口,语声颤抖:“是人牙子。姑娘,我们快回去吧。”
褐色短打的汉子将她们的神情看在眼中,此刻见到口的肥羊要走,霎时便急了眼,上来就要抓李羡鱼:“你这小娘子看着便是大家出生,怎么却是个一毛不拔的性子?都到了人市,还装什么清高,还不赶紧掏银子买人!”
他黝黑的指尖还未碰到李羡鱼的衣袖,眼前顿时落下四柄明晃晃的钢刀。
“放肆!”
侍卫们竖眉厉喝。
人牙子的视线往刀锋上一顿,立时便缩回了手,话锋也随之转了过来,只是假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娘不发发慈悲么?”
他伸手指向倒在地上的少年,笑得有些渗人:“若是他死了,姑娘岂不是见死不救?夜里也不怕鬼魂索命?”
李羡鱼低头看向笼中生死不知的少年,触及他身上的鲜血时羽睫轻颤了颤。
她终是问道:“你想要多少银子?”
人牙子眯眼打量着她身上的衣饰,两指互相交错:“十两!少一个子儿都不成!”
十两银子,就一个奴隶而言,已是天价。
但对李羡鱼来说,却并不算多。
李羡鱼松了口气,侧首对竹瓷道:“竹瓷,拿十两银子给他。”
竹瓷愕然:“姑娘,您不会是——”
李羡鱼点了点头,轻声启唇。
“竹瓷,我想买他。”
竹瓷瑟缩一下,见李羡鱼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也只得取出了荷包,从里头拿出一锭银子递过去。
人牙子却没接银子。
他那双贪婪的眼睛在鼓鼓囊囊的荷包上一转,当即改口:“等等,我方才记岔了!”
“这人花了我不少银子,十两银子就带走可不成,起码得——”
他张开五指,高声道:“五十两!”
“我看你是活腻了!”
随行的侍卫大怒,夺过人牙子手中的皮鞭,重重一鞭抽在他肥胖的身子上。
竹瓷也忿忿:“你这人贪得无厌,是欺负我们不懂价吗?五十两银子,都能买个宅院了。哪有这般金贵的人?”
那人牙子嘶哑咧嘴地捂着伤处,嚣张的姿态像是被这一鞭子抽没了,立时便点头哈腰地去摸自己腰间的钥匙。
“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这便将人给您……”
他说罢,一低头掩住了眼底的阴狠,扭身去开笼门。
侍卫们随之上前,探了探鼻息,见还有一口/活气,便将倒在笼中的少年抬出。
*
一行人往回行至巷口,可真到了轩车跟前,李羡鱼却望着昏迷不醒的少年犯了难。
竹瓷也问:“公主,这人可怎么办?”
李羡鱼想了想:“离宫门下钥的时辰还远,要不,先送去医馆,让郎中们看看。”
“是。”侍卫们齐声答应,抬手便要将少年丢上马背。
“等等。”
李羡鱼唤住了侍卫,后怕似地看着少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若是就这般丢在马背上,一路颠簸运到医馆,怕是血都要流尽了。
李羡鱼叹了口气,只好道:“还是将他放到车内吧。”
“是。”侍卫们比手答应。
昏迷中的少年遂被他们抬到车内,放在李羡鱼对侧的坐凳上。
随即银鞭一响,轩车急急向前。
车内,竹瓷瑟瑟道:“公主,奴婢一直觉得心慌,总感觉要出什么事。”
“等到了医馆,给他留些银子,我们便赶紧回宫去吧。”
李羡鱼正想启唇,轩车却蓦地一个急停。
李羡鱼不防,身子骤然向前一倾,眼见着便要磕在跟前的小桌上。
“公主!”
竹瓷忙扑过来,伸手紧紧护住了她。
两人在颠簸中倒在一处,正支撑着起身,又听见对面传来‘咚’一声闷响,是坐凳上的少年脊背重重磕上车壁。
同时,车外侍卫声音急促:“来了些贼寇,姑娘千万不要现身。”
“贼寇?”
李羡鱼错愕。
天子脚下,怎么会有贼寇?
未待想明,外头一声狞笑传来:“就是这伙人,有的是银子!干了这票,可顶得上兄弟们贩一辈子人!”
“是那个人牙子。”
李羡鱼将垂落的车帘挑起一线。
一眼便看见了那名穿褐色短打的牙人。
而他身后还跟了一群拿着钢刀铁剑的粗鲁汉子,听到银子后各个眼露精光,饿狼似的拍马往轩车冲来。
“杀!”
随行的侍卫们立时拔刀,与贼寇混战在一处。
一道鲜血飞溅在车辕,李羡鱼指尖一颤,锦帘重新滑落。
她不敢再看,只伸手掩口,与竹瓷一同缩在车角,在心底不住祈祷着这场风波快些过去。
但更令人害怕的是,那厮杀声非但未能平息,反倒是离马车愈来愈近。
像是隔着车壁,都能闻见刀剑上腥浓的鲜血气息。
慌乱中,李羡鱼倏地想起,她今日是扮作官家千金出宫游玩,为了不引人注目,仅带了四名侍卫——
一截雪亮的刀尖陡然刺入车壁。
眼前的垂帘蓦地被人扯断,帘后露出一张满是横肉的脸。他手里的弯刀染透鲜血,锋利刀刃近乎要贴上她的鼻尖。
李羡鱼再也忍耐不住,惊惧失声。
来人已经杀红了眼,此刻听见惊呼,想也不想,便是一刀劈下。
弯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耀眼如虹。
“公主!”
在众人撕心裂肺的呼喊中,李羡鱼害怕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在生死一线时,她倏然觉得后悔。
后悔今日不该出宫。
后悔方才误打误撞进了昼巷。
后悔自己为了轻车简行,没能多带些侍卫。
可等她将今日之事都后悔了一遍,想象之中的疼痛却并未落在身上。
李羡鱼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
隔着一层朦胧泪光,她看见陌生的少年面孔。
肤极白,寒如霜雪。微垂羽睫下,狭长凤眼冷寂清冽,如寒潭照鹤影。
她低头,看见少年握住刀刃的右手。
白刃悬停在她的心口。鲜血顺着少年修长指节滑落,带着与她擦肩而过的死亡一同破碎在她的手背。
杀伐声里,李羡鱼听自己心若擂鼓。
第2章
少年并未看她。
在白刃刮骨的刹那,那双琉璃般冰冷的眸中,涌起重重暗色。
继而,仿佛是本能,他抬手,夺刃,抹喉,一气呵成,未有半分迟疑。
鲜血溅上车壁,少年左手持刀,跃下轩车。
李羡鱼下意识地支起身来,攀窗往外望去。
轩车外,原本心生绝望的侍卫们见她尚且活着,皆是心神一振,纷纷大喝一声,重新持刀迎向贼寇。
无人对救驾的少年动手。
少年提刀立在场中,双眉紧蹙,似在习惯着骤然醒转时,脑中尚未散去的钝痛。
但旋即,一名贼寇杀红了眼,提刀向他冲来。
少年豁然抬首,眼底是利刃出鞘般的明厉锋芒。
他抬手,弯刀在空中划出致命的弧度,溅出贼寇的鲜血如泼墨。
他的世界似乎不分敌我,规则极其简单。
谁想杀他,便杀谁。
锋刃过处,战局重新逆转。
李羡鱼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场景,一时间,竟忘了害怕。只是愣愣地扶窗看着。
直至竹瓷哆嗦着爬上前来,将她拉回车内,对上倒在车内死不瞑目的贼寇尸身,方觉出后怕。
两人合力将贼寇的尸身推下马车,一同蜷在车角,瑟瑟听着外头的动静。
每一声刀剑交错的铮鸣,都令人心尖一跳。唯恐下一瞬,便又有贼寇闯入车内,将她们也变作两具冰冷的尸首。
煎熬许久,外间的动静终于渐渐平息下去。
车外旋即传来侍卫统领嘶哑的嗓音:“公主,贼寇已平。”
短短六字,令她高悬的心终于放下。
李羡鱼松了口气,支撑着起身,步下车辇。
疾风吹过劲草,渡来腥浓血气。
侍卫单膝跪于她跟前,疾声回禀:“逃了几名余寇,属下已令人去禀报顺天府。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公主即刻回宫。”
李羡鱼并未立时作答。
她的视线落在远处的梧桐树下。
叶影深浓处,少年孤身而立。
身姿英挺如刃,手臂修长笔直,骨节分明的手上握着的弯刀寒芒锋利,照亮冷峻眉眼。
而他的脚下,横七竖八地倒着贼寇的尸首,鲜血层层浸透了土地,渗出妖异的黑红色泽。
李羡鱼的视线最终停落于少年的右手上。
深可见骨的伤口。虽以几根布条胡乱缠裹,血却仍未止住,鲜血如珠,顺着他苍白的指尖滴落,触目惊心的色泽。
李羡鱼鼓起勇气,向着少年的方向开口:“你的手还在流血……这里离皇宫很远,我们先送你去医馆可好?”
少年闻声,侧首望向她。
鲜血顺着他的羽睫往下滑落,染红了那双微寒的眼睛。
他握紧了手里的弯刀。
李羡鱼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指尖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袖缘。
挟裹着血气的风呼啸而来,她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你是谁?”
风声劲厉,少年开口,语调冰冷。
李羡鱼回答:“我是嘉宁公主,李羡鱼。”
嘉宁公主。
公主。
少年的眼底冰凌骤起。
‘明月夜’中,有无数像她这样的权贵。
戴着镶嵌红宝石的黄金面具漏夜而来,三五成群坐在高台上,傲慢地俯视着‘斗兽场’中的生死。
他们会花一整袋红宝石,买上最好的位置,只为能够看清一个奴隶如何咬穿另一个奴隶的喉咙,而不让脏污的鲜血溅到他们尊贵的脸上。
他在场中厮杀时,曾无数次想象过那些面具后的脸。
应当如他们露在面具外的眼睛一样,布满扭曲的狂喜,嗜血的快意。
充满恶意。
他低头,仔细端详起眼前的少女,眸色幽暗。
他从未想过,那些黄金面具后,会是这样一张脸。
明眸红唇,肤如羊脂。
她怯生生地仰头望他。秋日的天光落于她卷翘的长睫上,羽毛般柔软而绒密的一层金晕,愈显少女的眸光清澈,温软无害。
他的视线顿了顿。
李羡鱼耳缘微红。
她自幼在宫禁中长大,还从未被陌生男子这般直白地注视过。
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
这也太不合规矩了。
李羡鱼微微侧过脸去,避开他直白的视线,小声问他:“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我让侍卫们送你回家可好?”
少年抿唇。
他没有名字。
他的记忆起始于半年前的春夜,在明月夜中的铁笼中苏醒。
终止于昨夜,他杀出明月夜,将追来的走狗杀尽,抹去他们留下的记号,最终力竭倒在墙下。
其余的记忆,尽是空白。
仿佛他生来便没有名字,没有家人,没有过去,只是单纯地为了厮杀而存在。
他启唇:“是你捡到了我?”
李羡鱼轻轻摇头:“我是从人牙子那买到的你。”
“方才你看见的,便是他们的同党。不过你不用怕,侍卫们已经去请官府的人过来了。”
她抬起脸,视线落在他仍在滴血的右手上,担忧轻声:“你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我们先带你去医馆好不好?”
医馆。
少年的薄唇抿成一线。
他周身的伤口皆在剧烈作痛,失血而带来的冰冷眩晕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他咬紧牙关忍耐,却清晰地明白,自己迫切地需要处理身上的伤势。
在新的追兵找到他之前。
少年的视线下移,停留在她的手臂。
眼前的少女手指白皙如玉,纤柔如羊脂,没有半点练武的痕迹。
衣袖下露出的皓腕纤细,一折即断,连一柄最轻的陌刀也提不起。
这样手无寸铁的少女,若是心生歹意,他有足够的把握,能在刹那之间拧断她的脖颈。
于是,少年抬步向她走来。
李羡鱼想了想,轻声道:“你的手伤了,不便骑马,便坐我的马车吧。我带你去寻医馆。”
“公主,”竹瓷惊愕:“这——”
这不太合规矩。
李羡鱼其实是知道的。
方才他昏睡着,事急从权便也罢了。
可他现在已然醒转,对她而言,便是陌生的外男。
若是在宫里,与外男同车而行,教引嬷嬷们恐怕立时便要涌进披香殿里来,重重地罚她。
可是现在是宫外,教引嬷嬷看不到的地方。
而且,眼前的少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都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她只是让他乘个马车而已。
应当,不为过吧?
李羡鱼说服了自己。
她轻轻‘唔’了声,装作没听见竹瓷的话,提起裙裾飞快上了马车。
车内垂挂的锦帘在方才的变故中被贼寇扯断,大片天光投入车内,正照在李羡鱼的面上。
她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
倏然,眼前的天光暗下,是少年步上车来。
李羡鱼旋即将素手放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裙面上,坐直了身子。
随着马鞭声清脆一响,轩车重新启程。
许是多了一名陌生少年的缘故,轩车内静默得有些迫人。
李羡鱼正想着是否该开口说些什么,竹瓷却轻碰了碰她的衣袖,悄悄递来一方沾了清水的锦帕。
“公主,您的手背。”竹瓷悄声提醒。
李羡鱼顺着竹瓷的视线看去。却见自己雪白的手背上,几点殷红触目惊心。
是少年夺刀时滴落在她手背上的血迹。
李羡鱼接过锦帕将血迹拭去,又抬眼去看少年的右手。
果然仍在流血。
她迟疑一下,从袖袋里取出自己干净的锦帕,想要递给他。
方探出指尖,对侧的少年豁然抬首,眼底尽是凌厉锋芒。
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即将露出锋利獠牙。
李羡鱼愣了下,慢慢停住了动作。
“你的手还在流血。要不,先拿我的帕子包扎一下。”她放轻了语声。
少年眸底的警惕之色未褪,受伤的右手紧握,掩住掌心伤口。
“不必。”他的语声冷淡。
李羡鱼略想了想,便将帕子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小几上,又将话题转回到原处。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可还有旁人?我让侍卫们去请你的家人过来接你可好?”
少年垂下视线,简短答道:“不记得了。”
李羡鱼愣了下。
她想起了自己宫里的小答子。
据说他便是自小被人牙子拐出来的,一道道地转手,最后辗转卖进了宫中,当了名最低等的宦官,做最脏最累的活计。后来被分配到披香殿,日子才好过了些。
可即便是如今长大成人了,也再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与身世。
用小答子的话说,便是连个念想也没有了。
李羡鱼悄悄叹了口气,正想着该如何安慰他,却听外间利落的勒马声传来。
医馆到了。
坐在她对侧的少年随之起身,步下车辇。
李羡鱼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医馆。
里头坐堂的郎中正在称药,甫一抬头,见少年满身血迹地进来,倒是骇了一跳。
“公子你身上这伤势可耽搁不得,快随老朽进来。”
他带着少年匆匆进了内室。
李羡鱼不好跟着进去,只得坐在外间的一张木椅子上等着。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
秋日午后明灿的日光渐渐淡了,朦胧落在她低垂的羽睫上,在她瓷白的面上,落下两道轻轻晃动的影。
“会不会有事?”李羡鱼不安地站起身来,小声问竹瓷。
竹瓷安慰她:“公主宽心,云竹馆里的大夫是玥京城里的名医,定然不会有事。”
李羡鱼也没有旁的办法,只得叹了口气,重新坐到小木椅上枯等。
幸而,又是一盏茶的工夫后,她们等候许久的少年终于自内堂步出。
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支离的玄衣,通身的伤势却已被细细包扎过。原本狰狞的伤口皆隐于干净的纱布下,已不再往外渗血。
李羡鱼这才松了口气。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望着他终于有了些血色的薄唇,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弯眉笑起来:“老天保佑,血可算是止住了。”
少年却没露出高兴的神色。
他垂下那双淡漠的眼睛看向她,平静问道:“我欠你多少银子?”
李羡鱼被他问得一愣,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她方才代付的诊金。
“不要你还的。”
李羡鱼连连摇头。
诊金再贵,也没有性命重要。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我不欠别人的银子。”
少年皱眉,向她走来。
“或者,你想要别的什么?”
少年端详着她,眸色深深。
会在牙人手中买奴隶的贵族少女,与喜好在明月夜中围观奴隶厮杀的权贵,应当没有什么不同。
他想,他似乎明白她想要什么了。
李羡鱼并不知少年心中所想,只是下意识地摇头:“我没什么想要的。”
话音未落,少年已俯下身来,贴近了她的耳畔。
这样近的距离。
近得李羡鱼都能闻见他身上血气与药香糅杂的味道。
清冷又浓烈,这般的矛盾与特别。
李羡鱼瓷白的小脸蓦地通红。
还未等她往后躲闪,耳畔便传来少年冰冷的语声——
“你想看杀人么?”
“我可以找个人,杀给你看。”
第3章
找个人,杀、杀给她看?
李羡鱼惊愕地睁大了一双杏眸,一时连躲闪都忘记。
咚咚的心跳声里,她抬起羽睫,对上那双琉璃般霜冷漠然的眼睛,渐渐意识到,他不是在与她说笑。
她慌忙摇头:“你别去找人,我不看。”
少年皱眉:“当真?”
李羡鱼拼命摇头:“当真不看,你千万别去找人。”
少年不再多言,略一颔首,利落地转身往医馆外走。
李羡鱼抬步想追上他:“等等,你打算去哪?”
她刚迈开步子,竹瓷便小跑着追来,在她耳畔一迭声地劝:“这位公子身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公主,我们也该回去了。”
“如今天色不早,奴婢看着天边像是都快起霞了。若是再耽搁下去,被教引嬷嬷们知道,传到陛下耳中,只怕又要罚您。”
侍卫统领也拱手:“天色不早,此处亦不太平。请容属下即刻送您回返。”
李羡鱼被众人团团围拢在其中,迈不开步子,眼见着少年的身形渐远,急得秀眉紧蹙。
“可是,我若是就这般回去了,他可怎么办?”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身上还有伤,又没有银子,他能回哪里去?”
毕竟宫门下钥后,很快便是宵禁。
若是宵禁后还未寻到归处,在街面上随意行走,是会被巡城卫抓进衙门治罪的。
“公主……”
竹瓷还想开口再劝,李羡鱼却已落定了决心。
她抬起眼来,少有的认真:“他方才救了我的命。我们大玥,可没有就这样将救命恩人丢在路上的道理。”
竹瓷一时卡壳,李羡鱼已提起裙裾追了出去。
少年的步伐极快,她要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追了许久,终于在街巷拐角处,少年骤然停住,回身睨她。眸底霜寒,手中弯刀紧握。
李羡鱼停住步子,扶着墙努力顺了顺气息,轻抬起羽睫望向他:“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宵禁,你打算去哪里?”
少年薄唇微抿,并不答话。
似是不愿透露自己的行踪。
李羡鱼想了想,将小荷包里剩余的银票尽数取出来,放在掌心:“你救了我的命,母妃说过,救命之恩,不可不报。我给你银子,替你作保。你先住在客栈里。之后你看郎中的钱,我会让竹瓷偷偷给你送来。”
少年皱眉,终于开口,语声淡漠。
“我不欠人银子。”
他顿了顿,又简短补充道:“我去找银子还你。”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走。
这都什么时辰了?他要去哪找银子还她?
李羡鱼只当是托词,便轻轻摇头,重新强调了一次:“你救了我的命,还因此受了伤。我替你付诊金是应当的。你不用还我。”
少年不再回头。
竹瓷自后追了上来,见到这个场景,便轻握住李羡鱼的袖口,小声劝她。
“公主,既然他都说了不要,您便回去吧。”
李羡鱼迟疑:“可是,他今夜要往哪里去?”
她想起方才在昼巷里的情形。
面目狰狞的人牙子,锈迹斑斑的铁笼,躺在笼底生死不知的少年——
她走后,他会不会又被哪个人牙子给抓了回去?
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就这样放着不管,是不是太忘恩负义了些?
“等等。”李羡鱼落定了决心:“若是你不喜欢欠人银子。那我也可以试着给你安排些差事。”
可是,她能有什么差事安排给他呢?
李羡鱼有些为难。
披香殿里当值的,除了宫女外,便只有宦官。至于侍卫们则多是世家子弟,由侍卫处单独掌管,并不由她择选。
少年越走越远,颀长的身影已将消失在日色尽头。
李羡鱼倏然想起一个职位。
也是除宫女与宦官外,她唯一能够做主的职位。
她明眸微亮,启唇道:“我想起来了,披香殿里还有一个影卫的缺。”
“你愿意跟我回宫,做我的影卫吗?”
她的话音落下,竹瓷面色便是一白。
“公主!”
她最怕的终于还是来了。
她虽从未见过,但在宫中隐约听过几句有关影卫的传闻。
那是自公主及笄后,一直在暗中跟随,保护公主之人。
这一职,攸关公主的安危生死,多是由公主的母族亲自择选,再不济,也是由宫里的影卫司指派,皆是知根知底之人。
这等要职,就这般贸然许给眼前的凶戾少年,如何能让人放心得下?
李羡鱼的话音落下,自己也是微微一怔。
但是话已出口,再反悔,便显得她有些言而无信了。
而少年的身影,已经远得快要看不见了。
她没有太多迟疑的余地。
李羡鱼轻咬了咬唇瓣,踩上旁侧一块一尺多高的大青石,对着少年离去的方向,站直了身子,仰起脸来认真强调。
“我会付你月钱的。一定比你在宫外做活要多些。”
“你如今既没有盘缠,又没有照身贴①,无人作保的话,你是出不了玥京城的。甚至,都住不了客栈。”
“过一会便是宵禁,若是你还留在街上,是会被巡城的官兵抓到衙门里打板子的……”
她终是想到说辞。
可少年的背影已消失在目力所能及之处。
秋风送着李羡鱼的声音从空巷里一波波地涌回来,如水面涟漪,渐归平静。
李羡鱼轻愣了愣。
稍顷她拢了拢耳后被风吹乱的碎发,略带怅然地从大青石上下来,后知后觉地去问身旁搀扶她的竹瓷:“竹瓷,我方才,是不是又多话了?”
她分明是反复告诫过自己的。
在披香殿外的地方,一定要谨言慎行,像诸位皇姐一样,像文武百官们所期许的那样,有个端雅沉静的公主模样。
可是方才情急之下,还是没能忍住。
也许便是她的话太多,才将人给吓走了。
李羡鱼悄悄叹气——若是她方才,能够再克制些多好。
若是她能再克制些,那少年,是不是就会答应跟她回宫去了?
她闷闷地想。
竹瓷却很庆幸那名凶戾少年终于走了。
她放下了心,轻声去劝自家公主:“怎么会呢?公主方才的话并不算多。且他又是自个走的,更不能算您忘恩负义。如今天色已晚,奴婢带您回宫去吧。”
李羡鱼只好轻点了点头,略想了想,又问竹瓷:“方才去顺天府的侍卫,是不是还没回来?”
竹瓷迟疑道:“按理说,应当早回来了才是。兴许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
“那我们先回方才的地方等他们一会。”
李羡鱼又看了眼空荡荡的巷子,微微失落道:“待他们回转,便一同回宫去吧。”
*
酉时过半,天边燃起火红色云霞。
京郊一处破庙中,尸首纵横。
玄衣少年单手持刀,立在斑驳佛像前,足下踏有一人。
“你捡到我的时候,可曾见到旁人?”他问。
被他踏着的牙郎满身是血,一张脸都被靴底压得变了形。此刻开口说话,浑身的肥肉都在哆嗦:“没、没有。那地方偏僻,我去的时候,就,就没看见旁人。只有一地的死人。我看您还有口气,这才想着捡个便宜,看看能不能顺道卖出去。是,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牙郎的求饶声霎时被自己的惨叫打断。
一柄弯刀贯穿他的右手。鲜血飞溅而出,浇湿佛前青砖。
持刀的少年神色冷漠:“你没有骗我?”
剧痛之下,牙郎几近崩溃。
“没有、没有。小的记得清清楚楚,荒郊野外,一地的死人。有,对,足足有十二个!”
少年淡淡垂下眼睫。
十二具尸首,人数倒是对上了。
牙郎仍在哆嗦,见他未再动手,以为尚有活路,更是卯足了劲求饶。只是话音未落,却见少年抬起羽睫,一双浓黑的眸子中似凝着冰川万里。
“那么,你是最后的活口。”少年平静启唇。
他抬手,鲜血溅落石砖,荒庙中归于寂静。
莲花台上的佛陀宝相慈悲,垂眼看着芸芸众生,也垂视着庙中少年神色漠然地一具具翻转过尸身,在他们身上,搜寻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直至最后一具尸身搜遍,他终是起身,抬眼看向庙外高远天幕。
象征黄昏的火红云霞早已散尽。
天色冥冥,正是华灯初上时节。
*
城内荒地上,贼寇的尸身已被侍卫们挪至一旁,为李羡鱼的轩车空出一块干净地界。
李羡鱼独自坐于车内,正低头瞧着一只方才自街市上买来的磨合乐。
这只磨合乐也被做成少女模样,穿着藕荷色的衣裳,戴着华美的簪饰,正弯着眉十分乖巧地对她笑着。
李羡鱼摸了摸它的小眉毛,有些出神地想——
也许这便是父皇与教引嬷嬷心中,公主该有的模样。
衣着端庄,行止得体,见谁都微微笑着,娴静乖巧且不会多话。
而不是她这样的。
昨日里刚聆完教引嬷嬷的训谕,今日便趁着及笄的日子出宫游玩,还想带一名身份不明的少年回去做自己的影卫。
一点也不像个谨言慎行的淑女。
思绪未落,远处马蹄声急促而来。
李羡鱼回过神来,见是去顺天府禀报的侍卫们回来,便从轩车上步下,不解问道:“你们怎么独自回来了?顺天府的官兵呢?那些贼匪呢?可都捉住了?”
侍卫下马,俯身向她行礼,面色有些古怪:“属下本是与顺天府官兵一同前去缉拿贼匪。可终究是去迟一步。”
李羡鱼抽一口凉气:“是让那些贼匪逃出城去了吗?”
“不。”侍卫迟疑稍顷,方缓缓开口:“待我等在荒庙中寻见那伙贼匪时,只见一地尸首。无一活口。”
李羡鱼错愕:“这……这是他们之间起了内讧?”
她的话音落下,却听马蹄踏踏,一人飒然而至。
少年骑在一匹乌鬃马上,左手握缰,劲窄腰身间系着一柄弯刀。其上不见刀鞘,卷了刃的刀锋上,是一重又一重凝固的血色。
秋风呼啸而过,卷起他身上深浓血气。
灯火阑珊处,少年单手勒马,将一个破旧荷包向她递来。
“欠你的银子。”
他未在牙人处搜到可用的照身贴。
但至少,找到了该还她的银子。
第4章
李羡鱼抬起羽睫,视线从他修长的手指移落到那只残留着血迹的荷包上。
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上前。
少年自马上垂首看她。
“嫌脏?”
李羡鱼‘唔’了声,不知该如何答复。
少年睨她一眼,将荷包里的银子尽数倒在自己的掌心,重新向她递来。
李羡鱼一眼便从里头看见了那锭崭新的官银。
完整的一个银元宝,恰好十两银子的分量。
正是竹瓷之前付给人牙子的那锭。
李羡鱼想,自己大抵猜到这些银子是从哪来的了。
她迟疑一下,仍是走上前去,从少年手里拿回了那锭银子。
“只要这锭便好。”
少年淡应了声,收回手,重新握紧马缰。
“等等。”
在骏马扬蹄之前,李羡鱼唤住了他。
“除了银子外,你可寻见自己的照身贴了?”
“还有,都快宵禁了,你可有能够落脚的地方?”
她忖了忖,又道:“或者,你还能想起自己在玥京城里有什么亲戚可以投奔吗?”
少年只是沉默。
对他而言,是否有照身贴,并不重要。
以他的身手,躲过城门卫出城并非难事。
至于落脚,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李羡鱼似是从他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
她微停了一停,又轻声问道:“既然你没有地方可以落脚,也没有亲戚可以投奔。为什么不愿意做我的影卫呢?”
少年并未立时答话。
他垂手,指尖悬停于一道旧伤上,眸色淡淡。
那是明月夜留给他的第一道纪念。
半年前,他醒在明月夜的暗牢中。
重镣加身。
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耳畔是扭曲尖锐的哭嚎,腥浓血气浮动在逼仄的囚室中,如同人间炼狱。
他想不起自己的身份,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从何至此,只知道在这里,唯有杀人才能活下去。
一间囚室里十个人,最终活着的人可以走出囚室。
一座暗牢中十二间囚室,走过十二间囚室的人,才能踏出暗牢。
暗牢外,是明月夜的斗兽场。
高台上,坐满了戴着红宝石面具的权贵。
他们正为这场杀戮的盛宴而狂欢。
一名输了赌注的肥胖男子从座席上探身,气急败坏:“狗东西,害爷输了一百两银子!还不爬过来给爷磕头!”
他往前踏出一步,掷出的兵器削掉了那蠢货半边耳朵。
高台上一片混乱,明月夜蓄养的走狗们立时出手。
带着倒刺的铁鞭砸上脊背,卷过肋骨,留下了这道伤痕。
他记住了面具后那双眼睛。
只要他不死,就一定会回去,亲手剜出那双丑陋的眼睛,拧断他的脖颈。
少年眸光转寒:“我还有事要做。”
他握紧了缰绳,还未待催马,耳畔却传来少女轻柔的嗓音。
怯生生的,带着几分担忧。
“你要带着这一身的伤,去寻仇吗?”
少年的动作略微一顿,回首看向她。
黄昏渐落的光影下,李羡鱼抬眸看向他。
少女的眸光清澈如水,倒映着身后粲然灯火,愈显澄宁明净。
“我不知道你曾经遇到过什么,更没有立场劝你放弃寻仇。”
“但若,只是短短三个月呢?”
她轻声细语地与他商量:“你当我三个月的影卫,三个月后,若你还想离开。我一定会让影卫司放你走。”
李羡鱼对影卫的了解并不多。
只知道影卫司隶属天家,司中影卫一旦上名,便会终身跟随公主。
除非影卫死,抑或是,公主出降。
但是,她没有骗他。
她快要出降了。
礼部的郎官说过,三个月后,呼衍便要来朝。
那时候,少年的伤应当已经养好。而她应当也已随着使臣的马队离开大玥,到草原上,呼衍可汗的胡帐里去,成为他的第八个阏氏。
“若你信不过我,我可以立张字据。”
李羡鱼绽开笑颜,半真半假地与他保证。
秋风吹动她穿着的胭脂罗裙,在暮色里绽放如海棠。
乌鬃马上,单手持缰的少年隔着万家灯火与她对视。
“我从未保护过人。”
对他而言,杀一个人,会更为顺手。
李羡鱼莞尔,唇畔生出两个清浅的梨涡:“我并不麻烦的。”
她仰起脸,轻声细语地与他解释:“我平日里就在披香殿起居,除宫宴外很少出门。即便是宫宴,也会按时回来,不会乱走。不去御花园,也不去御湖,不去偏僻的地方,哪也不去。”
“披香殿内也没有危险的地方。唯一的一口井又远又偏,我从来不去。后殿的小荷塘干涸了许久,一滴水都不见,淤泥也不过半尺来深。就算是不小心摔下去,也至多是换一件衣裳的事,不会有危险,更不会连累到你。”
她得出结论:“保护我,并不麻烦呀。”
少年审视着眼前的少女,似在分辨她话中的真假。
天穹上明月初升,银白月光潺潺如水,衬得少女眼眸如星。
清澈明净。
少年终是垂下眼帘,沉默着松开了手中紧握的缰绳。
*
暮色渐浓,四面燃起华灯。
李羡鱼的辇轿于披香殿前停落。
竹瓷上前,叩开了殿门。
朱红色的殿门一启,先出来两个身着朱衣的小宦官,都笑着对李羡鱼行礼:“公主万安。”
他们的语声落下,身后又有十数名宫人手提宫灯鱼贯而来,将李羡鱼簇拥在其中,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
“公主回来了,可用过晚膳?奴婢做了蜂蜜枣糕与百合糕,都在灶台上温着呢,您打算先吃哪样?还是奴婢一同给您端来?”
“今日教引嬷嬷们又过来了,听闻您不在,还想罚人。奴婢便说您是奉旨出宫的,将她们的话都给堵了回去。您是没瞧见,那时候她们面上的神情可是得趣,一副想发作又不能的模样。真没想到,她们也有这样忍气吞声的时候——”
“公主,民间是不是比话本子里写的还好玩些?方才见天都擦黑了您还不回来,奴婢还以为,您要长住宫外,将我们都给忘了。”
迎来的宫人们叽叽喳喳地说着,逗得李羡鱼笑个不停,还不忘一一作答。
“还不曾用过晚膳,等会儿一同端来吧。还有月见煨的鸭子和白露茶,我想了一整日了,可都不许漏下。”
“看来这回的立规矩,我算是侥幸躲了过去。只是下次再来的时候,可要分外小心些,可不能给她们拿到错处。不然披香殿下个月的俸银,又要折损了,连带着吃食也要减一档。”
“民间倒是和话本子里说的不大一样。果然好多事,都是要眼见为实的。”她眨了眨眼,将在人市上看见的事藏到心底去,重新弯眉笑起来:“不过即便民间再好,我也是要回宫里来的,更不会将你们忘了——我还给你们带了东西来。”
她对竹瓷招手:“竹瓷,你快将东西从马车上取来,我们就在这分了,也好早些用膳。”
“是。”竹瓷笑应,步履匆匆地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一堆颜色各异的布包,里头放的俱是李羡鱼从民间买来的小玩意儿。
“陶嬷嬷,这是给你的。”
“莲蕊,这是你的。”
“茜草,这是你的。”
李羡鱼笑着一一分递过去,便连新来披香殿的小宫女栀子,也得了李羡鱼临时买来的一朵浅粉色珠花。
正当她将东西分完了,打算让众人各自回去用晚膳的时候,她的贴身侍女月见却凑过来,指了指宫门的方向道:“公主,这是新分到披香殿的侍卫吗?这么晚了,怎么还留在这,不回侍卫处去?”
“他是我带回来的影卫。”
李羡鱼顺着月见手指的方向回转过身去,一眼便看见了自己带回来的那名少年。
他立在风灯照不见的黑暗处,清绝容貌隐在檐下深浓的阴影中。脊背绷直,修长手指紧握着腰间弯刀,显出青白骨节。
孤僻,冷寂,离群索居。
似一只独行的野兽,与此间热闹划开泾渭分明的纵线。
少年正注视着夜色中的披香殿。
雕栏红墙,檐牙高啄,青碧色琉璃瓦倒映着莹冷秋光,迤逦至天穹尽头。
这座殿宇建成时极为富丽。
可如今,即便是隔着夜色看来,亦能看出,殿内的一应陈设,都已有些老旧了。
遍涂椒泥的红墙上,已经有数处剥落了朱漆。殿顶的琉璃瓦光泽微黯,飞檐上的稳脊兽悄然缺损了石料,像是已有许久,没能好好修葺过。
思绪未定,眼前的月光却黯下一处。
他垂下视线,望见穿着红裙的少女步履轻盈地走到廊下,笑盈盈地望着他。
“我有事要与你商量。”
她仰起脸来,悄声细语。
廊前夜风卷起她的裙裾,渡来她身上清甜的木芙蓉香气。
她离得,有些太近了。
少年垂眸,往后退开一步,与她维持着三步之外的距离。
“什么事?”
李羡鱼小声:“我方才想起一条规矩。所有的影卫,都是要在宫中的影卫司上名的。”
“可是我想起,你之前说过,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名字么?
少年神色淡漠。
他确实不记得了,也并不觉得一个称呼有何要紧。
李羡鱼像是从他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
她轻眨了眨眼:“那,我帮你重新起一个名字可好?”
她弯眉笑了笑,露出唇畔两个清浅的梨涡:“我可会起名字了,披香殿里许多宫人的名字都是我起的。她们都说好听。”
李羡鱼说着,便低头认真想了起来。
许是夸下海口的缘故,她愈是着急想出个好名字来,便愈是觉得脑子里乱作一团。
分明想回忆自己读过的诗书,可第一个回忆起的,却是教引嬷嬷们成日里,以一成不变的刻板语调在她耳畔诵读的女则、女训。
‘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她想到这,赶紧摇了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脑子里甩了出去。
——总不能从这里给他找个名字。
倏然,像是灵光一现。
“既然你是我的影卫,与我形影不离,要不,便唤作临渊吧。”
临渊,羡鱼。
多好,一听便是她披香殿里的人。
连名字都紧紧挨在一处。
李羡鱼轻轻笑起来,满怀期许地问他。
“怎么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