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缓缓归》
作者:小锦袖
《娘子缓缓归》小说
简介:
陆小侯爷在京城的名声不好,平阴侯家的幼子,世家名门膏粱子弟,平日招猫逗狗四六不着,清平司里挂了个闲差混饭吃,留宿最多的地方是柳巷里的红拂馆。
父母长辈斥他纨绔。
同僚属吏评他阴狠。
柳巷娇娘恨他薄情。
圣上视他为心腹,纵使万般宽厚,也时常嫌他桀骜难驯。
唯独苏锦书一人觉得他好。
当年,是她把差点溺水的陆锡从水里捞上来,他窝在穷乡僻壤的小镇里,陪她看话本,采莲子,漫山遍野的胡闹,还帮她夺回家产,狠狠教训那些曾经欺负过她的人。
他带她逃离幼时的牢笼,带她见识外头的海阔天高、四时美景,还带她北上京城,扑进软红十丈里尽情打滚。
有关陆锡的恶言恶语像风一样,整日在苏锦书耳边吹呀吹,可苏锦书就是不信。
直到有一天,苏锦书亲眼见他退去一身锦衣,暗夜疾行,半身染血,白霜似的月光照在他脸上,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阎王。
陆锡幼年执刀,十余年行走在生死边缘,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胆寒。
唯独那日,在苏锦书面前,他的手阵阵发软。
不料,那少女目光澄净,竟朝他拍了拍手,笑弯了眉眼:“可真帅……”
精彩节选:
盛夏六月间。
烈日平等的炙烤着世间一切,草木生灵都被晒蔫了头,猫儿狗儿也躲荫凉去了,四处静悄悄的,唯独树上的鸣蝉正来劲。
屋里则像个蒸笼,又热又闷。
人人都恨不得少穿两件衣裳,苏锦书却蜷在厚厚的被褥里,浑身发冷,止不住的颤抖,脑袋昏昏沉沉,酸痛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折磨得她难受至极。
她受寒发热了。
昨日,也是个酷暑天,她受不了热,想去敲几块冰解暑,结果一时大意,被表哥暗算,锁在冰窖里,直到入夜才开门放她出来。
她摇摇晃晃回房时,就觉得很不舒服了,捱到凌晨时分,果然发起了热。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可她却连碗汤药都讨不到,只能硬扛。
这个家里没有人真正怜她。
人人都盼着她自生自灭。
苏锦书睡了小半日,攒了点力气,从床上爬起来,自己烧了热水,忍着腹内翻腾,一碗接一碗的强灌了下去。
没有汤药也没关系,多喝点热水就好了……
等养好了身体,才能好好算账。
十年寄人篱下,这种程度的痛,早已不算什么了。
苏锦书刚准备钻回被子里,院子里这时传来了说话声。
家里的老仆口气中带着奉迎:“彩珠夫人,您怎么来了?”
苏锦书动作一顿,贴到窗下细听。
舅母也笑着迎出来了:“哎哟,大热的天,彩珠夫人怎的亲自下山了,当心受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彩珠夫人的嗓音有点冷:“不是要紧事,我找你们家小锦儿。昨儿我新买了几束好看的丝线,那孩子原本应了了今日陪我一起打璎珞,可久等不来,我实在不放心,便来瞧瞧,她可在家呢?”
舅母道:“真是不好意思,连累夫人跑这一趟,我们家锦书啊,病了。”
……
一听到彩珠夫人的声音,苏锦书便知自己有救了。
彩珠夫人是抚善堂的堂主。
抚善堂是镇上最大的庄园,彩珠夫人自己出钱建起来的,专门收容一些无人可依的孤苦孩子。
十年前,苏锦书父母双亡,正是彩珠夫人把她领进了抚善堂。
彩珠夫人是个顶好的人,抚善堂收容的孩子们不仅衣食不愁,还有机会读书习字。对于失了父母的孤儿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了。
可苏锦书在抚善堂只住了不到半月,舅舅、舅母便找上门。在那之前,苏锦书并不知自己还有这么一家亲戚,两家人虽说住在同一个镇上,可早十几年前就不相往来了。
舅母年轻时人长得白净,嗓音也娇,当年她眼眶发红、泫然欲泣的样子,很难让人觉得她是个坏人。
六岁的苏锦书当真信了她,被她哄回了家,同时也被她拿走了爹娘留下的丰厚家产,两间大商铺,三千两白银。自此,她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沼。
十年挣扎,无济于事。
……
苏锦书用力敲打窗户。
彩珠夫人听到动静,果然往这边来了。
苏锦书房间的门上挂着锁。
彩珠夫人目光一瞥。
舅母那腻人的嗓音又响起来:“今儿暑气重,锦书又病着,不好出门,偏生这孩子生性跳脱,在家里呆不住,闹起来不听劝,我只好给她锁屋里,这也是为了她好……夫人您别见笑。”
舅母长了一张好嘴,总能把话说圆乎,让人挑不出错,做戏一绝。
彩珠夫人道:“巧了,正好我就精通岐黄之术,既然病了,让我瞧瞧。”
舅母立即让老仆拿钥匙开门。
门开了,苏锦书步子发虚,摇摇晃晃的一头扎进彩珠夫人怀里。
彩珠夫人把她软绵绵的身子接在怀里,摸了摸她的脸:“小锦儿,怎么病成这样?服药了吗?”紧接着,她又去摸苏锦书的脉,一脸狐疑:“你这脉象……是受寒了?盛夏三伏到底怎么搞的?”
苏锦书没吭声。
舅母道:“还不是天太热了,孩子贪凉,总爱往冰窖里钻,这一寒一热,就病倒啦。要我说,到底还是年纪小,不懂保养,女孩家的身子哪能经得住这大寒大热的折腾,万一伤了底子,将来有她哭的。夫人您也说说她,她平日最听你的话了。”
苏锦书枕在彩珠夫人的肩头,依旧没说话。
她是小,但不傻,难道还不知冷热?
明明是全家人欺负她、漠视她,可这话到了佛口蛇心的舅母嘴里,倒成她自己活该了。
可是这话没法说。
从前她年纪更小的时候,经常在彩珠夫人面前哭诉委屈。
彩珠夫人是个通透人,岂会不明白内情。
但家里、家外毕竟隔着一道门。彩珠夫人一个外人,若插手别人的家事,那就是越了界。她空有一腔爱怜之心,却不能坏了世道人伦,只能平日里对她多些关照。
苏锦书年岁渐长,读了几本书,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便再也不说了。
反正说了也没用,何必给人家平填烦恼呢。
彩珠夫人那么好的人,已是尽其所能了。
苏锦书被轻轻送回床上。
彩珠夫人提笔写了药方,命人去照方抓药。“今日一帖药下去,热就可以退了,明日我再来看你,给你换药。”
这话是说给舅妈听的。意思是她明日还要再来,让她收敛点。
苏锦书小半张脸藏在被子底下,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乖巧的“嗯”了一声。
彩珠夫人在苏锦书屋里留了一会儿,亲自盯着人熬好汤药,喂她服下,天色擦黑才离开。
舅母送客到门外,大门关上。
苏锦书听见她在院子里啐了一声。
人前装孙子,人后散德行。
苏锦书用帕子盖上了脸,遮住了眼中的嫌恶。
当人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就是无坚不摧的开始。
苏锦书早就不会为这种遭遇伤心流泪了。
有哭的气力,不如盘算一下,怎样报复回去才解气。
翌日彩珠夫人再来的时候,带了一瓶自制的丸药,让她收好。
苏锦书已经退了热,只是一夜没休息好,显得没精打采。
彩珠夫人望着她直叹气。
苏锦书假装没看见,也不愿去深究那目光中的深意。
三天后,她病大好了,欢蹦乱跳下了地,从后门溜出去,摩拳擦掌,打算去找她那脏心烂肺的表哥,施以报复,以牙还牙。
表哥陈何生是舅舅家的独苗。
这名字听说是当初花重金请道长算出来的。
苏锦书一直纳闷,这名字真的好吗?何生,何生……何必要生?
莲沼镇山清水美,一面傍山,三面都是绿水环绕。
表哥陈何生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招猫逗狗,并不难找。
苏锦书顺着河边找到了人。
他正在打水漂。
苏锦书走过去。
陈何生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
苏锦书一袭青绿色的罗裙,不胜清凉。
舅母虽没长好心眼,但十分在乎名声体面,莲沼镇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万一传出个苛待甥女的坏名声,他们一家都抬不起头。所以在吃穿用度上,舅母从不明着苛待她。
苏锦书容貌生得极好,十六岁正是豆蔻好年华,无论站在哪,都亮眼得很。镇上的老人都感慨,说她不像是这莲沼镇风水能养出来的人儿。
苏锦书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开口道:“哥,舅母叫你回家。”
陈何生俯身捡石子:“扯淡。”
石子贴着水面掠过去,激起一连串的水花。
表哥虽然不是东西,但却有几分脑子,彼此互相防备着,倒不是很好骗。
苏锦书抿唇一笑,没关系,她的招还在后面呢。
前几日那事的起因有点复杂,陈何生看中了镇上一个姑娘,想买点小玩意儿讨人家欢心。可舅母那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把钱掐的紧,除了每月的例银,一文钱都不会多给他。于是他就把主意打到了苏锦书身上。
苏锦书也没钱,但她有几件值钱首饰。
陈何生想要她那个金八宝镯。
苏锦书当然不会给,开什么玩笑,那可是娘亲就给她的念想,谁也不能拿走。
陈何生心眼比针小,因此记恨上了,咬牙切齿好几天,终于寻着时机把她锁在冰窖,狠狠教训了一回才解气。
苏锦书也跟着弯腰捡石子:“我也要打水漂,哥,你教我。”
陈何生不屑:“就你?蠢东西,学得会吗?”
苏锦书用力一抛,在河中心打出了一个孤零零的水花。
陈何生正要嘲笑。
又是一个水花在近处响起。
苏锦书惊呼了一声。
陈何生回头看她,不耐烦:“你叫什么?”
苏锦书摸着手指,踮脚往河里看,一脸焦急:“我的戒指甩掉了,完蛋了,哥你快帮我找找。”
陈何生扫了一眼她的手。
苏锦书一共有几样首饰,全家人都清楚。
陈何生道:“哪个戒指?”
“那枚花丝玉髓的,可贵了!”苏锦书好像要急哭了:“你愣着干嘛呀,快帮我找找,万一真丢了,我就惨了,舅母一定要掐死我。”
陈何生不为所动,吊儿郎当道:“关我什么事,挨掐的是你又不是我。”
苏锦书红着眼圈一跺脚:“你不帮算了,我去喊狗哥来!”
她转身顺着小路跑远了。
直到她身影彻底消失,陈何生才慢吞吞有了动作,他把衣裳一件一件的脱下来,堆在河边石头上,光了上身,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去摸戒指了。
岸上的草一动。
一根树枝伸出来,悄无声息挑走了陈何生的衣服,一件不留。
苏锦书心口憋了许多天的郁气终于发出来了。
舒服了。
苏锦书挖了个坑把衣服埋了,撒欢似的跑到山脚下,推着船进了藕花深处。
绿水芙蓉,鱼戏莲间。
鲜嫩的莲蓬头掐下来的时候,茎上还缠着白色的丝连。
苏锦书提了一个小元宝篮,很快就堆得冒尖,她又采了一只粉白的荷花插在提手间,便靠在船里,剥起了莲子。
不知不觉间,小船飘到了荷田边缘,再往外就是河水开阔处了。
苏锦书拍拍手,起身抄起竹竿,正打算回去,忽然瞧见水面上飘来了一抹白,那样子……似乎是个人?
第2章
苏锦书生活在临水的镇子上,溺水的人见得不少。
她一见这情形,心就凉了半截,人都浮上来了,还能活吗?
那人也不知在水里泡多久了,一路飘到此处,被茂密的荷田拦住了,无法再顺水而下,也一直没被人发现。
苏锦书划船靠近一看,那人是仰面躺着的。
常水上行走的人都有经验,溺水的人要是面朝下,多半已经见阎王了,若是面朝上飘,运气好兴许还有一口气。
她没急着捞人,先伸手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颈脉。
竟真活着呢。
苏锦书这才伸手拉他。
这是个成年男子,比她健壮多了,苏锦书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拖上船,为此还差点把自己翻水里。
她把人摆正了姿势,扳着他的脸侧到一旁,又摸了摸他的胸腹部,跨坐上去,用力按压起来。
一套动作一气呵成,无比熟练。
苏锦书一边按,一边念叨:“你可争点气,我反正尽力了,你要是活不了,纯属命不好,可别怪罪我……”
用力按了十几下,终于有了起色,他呛出了第一口水,睁眼了。
苏锦书呼了口气,累坏了,她轻喘了一阵,凑上前:“你醒啦!”
这人的目光刚开始是失焦的,一片涣散,像蒙了一层雾,但当他看清苏锦书的脸时,瞳仁骤然一紧,瞬间聚起了神采。
苏锦书关切地问:“你还好吗?”
这人不回答,一动不动盯着她看了好久,把她盯得浑身发毛。
苏锦书慢慢觉出了怕,从他身上起来,离他远了些。
她这一退,他便跟着一动,似是想追,奈何溺水的人身子发虚,刚起了一半又跌了回去,转头呛出了几口水,里头混着猩红的血。
苏锦书一见着血,心里有点慌。在她的印象里,只有病入膏肓的半死人才会吐出这么骇人的血。
这人看着年纪轻轻,竟然年寿难永了吗?
苏锦书再看向他的目光中,带了一丝可怜。
可惜了,生得这么好看。
他的模样是一眼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即便是浸了水,狼狈至此,也是好看的。
苏锦书抽了一条帕子给他。
他呛完了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他咳得厉害的时候,颈侧青色的脉管显了出来,顺着耳后一直蔓延至湿透的衣领下。
苏锦书又挪远了一些,主要怕刚换的裙子沾上血污,洗不干净。
他折腾了一阵,终于咳完了,他抬手攥住了船沿,撑着坐起来,用苏锦书给的帕子擦干唇边血迹,目光重新落到了她身上,带着几分审视,说了一句:“你不是她。”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苏锦书皱起了眉。
他似乎也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靠着船伸手撩了一捧水,喝了下去。
苏锦书怀疑他脑子不大清醒,正寻思着带他回镇上找郎中。
他又开口了,这回,他的嗓音正常多了:“抱歉,吓着你了。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姑娘?”
苏锦书辛辛苦苦救了人,连句谢谢都没捞到,心情不大开心。
而且哪有上来就问人家姑娘名姓的?
太冒犯了。
苏锦书猜他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单看那双养得瓷白如玉的手,就没干过活。
命尊贵,但是可惜了,咳出那么多血,想必活不长久。
苏锦书可怜他快死了,劝自己别计较,道:“我就是这镇上的人,你又是从哪来的?”
他轻轻呢喃了一句:“真像啊……”
苏锦书听岔了。
香?
她道:“你飘到我们莲沼镇的荷田里了,当然很香。”
他左右看看:“原来已经到莲沼镇了,看来我这飘得够远的。”
苏锦书道:“外面是活水,我也不知你从哪飘来的,先跟我回镇上吧,你看上去病得不轻,得找个郎中瞧瞧。”
说着,她起身撑起了竹蒿。
他却说:“不用。”
苏锦书:“你都咳血了。”
他说:“没事,很正常。”
……这正常吗?
苏锦书大为震撼。
她想,行吧,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又说道:“那我带你去找家客栈,你暂且休息一日吧。”
可他摸了摸身上,说:“我没有钱。”
苏锦书瞄了他一眼,穿成这样,没有钱?
她本不信,但转念一想,觉得也有可能,没准是被水冲走了钱袋呢。
她干巴巴道:“那怎么办,这世道,没钱可是寸步难行。”
他道:“姑娘,劳烦你接我点银子。”
借钱的口气竟如此理直气壮。
苏锦书抱着翠油油的竹竿:“我也没钱。”
两个穷鬼对视了一会儿。
那人又咳了起来,断断续续道:“姑娘想个法子帮帮我,以后我会报答你的。”
苏锦书听到了报答二字,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要是这么说的话,我可以帮你。但我有所图,你日后是要还的。”
此人当即承诺道:“还,百倍千倍的还。”
苏锦书慢吞吞从荷包里摸出一个小物件,递到他手里。
是一只掐丝玉髓的戒指。
不久之前,她刚用这枚戒指诓陈何生下水,现在是真的送出去了。她说:“你离开莲沼镇后,找个地方当了,换几两银钱够你当盘缠了。”
戒指的工艺和用料确实值几个钱。
苏锦书满脸不舍。
男人捏着戒指,道:“现在总该告诉我你姓甚名谁,家在哪里了吧,将来我好还恩。”
“我叫苏锦书。”她报上了名字,说:“河对岸有座一进院的宅子,是我舅舅家,门口三棵大柳树,很好找。”
“锦书……”他把人家姑娘的名字放在唇齿间品磨着,道:“给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心里一定在惦念着谁吧?”
苏锦书没法回答。
爹娘都死十年了,上哪问这种事去?
苏锦书道:“你叫什么名字,也该告诉我了。”
——“陆锡。”
苏锦书重复了一遍,问:“陆怎么写?锡又怎么写?”
陆锡手指蘸了水,在船板写下了名字。
苏锦书歪头看他写完,晓得是哪两个字了。
陆锡把戒指收进了怀里,连同那条脏了的手帕,都妥善放好了。
苏锦书撑着船往回走,一路上隐约觉得陆锡在看她。
她偶尔瞥去一眼,也总能对上他那沉静复杂的目光。
他不避不闪,被抓包了也只是笑笑。
苏锦书从来没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她忍不住直说了:“你闭上眼,别看了。”
陆锡没闭眼,却挪开了目光,他从船里捡了半个莲蓬,是苏锦书吃剩下的。他剥了一颗,放进嘴里,尝了一下,呸的一声吐了出来。
苏锦书听到动静,没回头,笑了:“莲心是苦的,你吃不惯,挑出来就好了。”
陆锡似乎没兴致再尝试了,把莲蓬扔回了篮子里,靠着船头躺下,一只手按着胸口,脸色似乎比刚才更苍白了几分。
苏锦书看他这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生怕他死在船上,靠岸后,就近把他带到了抚善堂。
彩珠夫人见她领了个陌生男子来,有些愣住:“你这怎么……”
苏锦书说:“夫人,他溺水飘在荷田里,是我把他捞上来的。”
彩珠夫人敷衍地夸了她一声真棒,忙着去瞧陆锡的情况。
陆锡半眯着眼睛,在椅子里靠了一会儿,竟又昏睡过去了。
苏锦书缠着彩珠夫人,悄悄耳语道:“他咳了好多血,你看他还能活吗?”
彩珠夫人探了他的脉,又摸了摸他的胁下,道:“肋骨断了。”
她一把掀了他的衣裳,露出他皮肤上的大片青紫。
苏锦书倒吸一口冷气。
彩珠夫人冷静道:“应该是在河里撞伤的,放心,死不了,心肺有旧疾,体质不是很好,你把他留在抚善堂吧,我可以治。”
苏锦书点头说行,她没急着走,问道:“云峥哥哥在吗?”
彩珠夫人一边提笔开药,一边说道:“你云峥哥哥明年就要参加院试了,你别去扰他。”
苏锦书道:“我不扰他,我就看一眼,远远看一眼。”
彩珠夫人才不信她的说辞,却也心软纵容道:“去吧,后山竹林小筑。”
苏锦书小跑着穿过游廊。
夏风穿堂而过,她迎着风行走,少女的双丫髻下各垂着几条彩绳,藏在乌发间若隐若现,发绳尾端系着碧玉坠子,一步一叮当,青绿的罗裙层层如浪绽开在脚下。
彩珠夫人去准备药了,谁也没注意,陆锡悄无声息睁开了眼,目送她渐渐消失在了视线中。
真活泼啊……
像一只清新可人的荷叶精。
陆锡放松地靠进椅子里,闭上眼,脑子里莫名浮现出那些在风中摇晃的荷叶。
苏锦书急着去见赵云峥。
赵云峥是她自幼相识一起长大的玩伴。
他比苏锦书年长两岁。
苏锦书自从记事起,赵云峥就一直在她身边,他是抚善堂收养的孤儿,但是与苏父老家有点远亲关系,所以常住在苏家,在苏家遭横祸遇难后,他又回到了抚善堂。
苏锦书开蒙时,学会写的第一个“苏”字是他教的。
刚念书时千字文中的第一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也是他教的。
若是家中无变故。
若是她没有被舅母领走,而是留在抚善堂。
他们本应该一起高高兴兴长大的。
抚善堂后山的竹林小筑,是为了让赵云峥专心读书建起来的。
赵云峥去年考了府案首,明年打算去参加院试了。
竹林清净,那些调皮的孩子们不会闹到这里扰他读书。
院里的炉子上正煮着热茶,甚是风雅。
苏锦书轻手轻脚进了院子,趴在窗户上看,屋里没有人,案上摊着一本书,但赵云峥并不在。
去哪儿了?
茶水还是滚热的,人应该没走远。
苏锦书从他的冰盘里拿了块瓜,边吃边打算去附近找找。
刚走出院子不远,迎面就碰上了赵云峥。
赵云峥一身布衣,十几年寒窗苦读,自养成了一派儒雅。他左手里拎着一个油纸包,右手里拿着几本书。
苏锦书见了他心情就很好,眉眼荡开笑:“你去哪了?”
赵云峥道:“听说你来了,我去前面找你,夫人却说你已经上山了,不巧我们走了两岔路,我又追着你回来了。”
苏锦书疑惑道:“走岔了?可上山下山只有这一条路呀?”
赵云峥道:“是我抄了近道,怪我。”
苏锦书:“还有近道呢,我怎么不知道?”
赵云峥不打算告诉她另一条难走的近道,他把手里的一堆东西递给苏锦书,道:“你前些日子病了,我弄了一些苍耳子,你回去泡茶饮,对身体有好处。我常去的那家书铺有了新的话本子,讲了些民间志怪故事,你素来喜欢看这些,我挑了几本,给你解闷。”
苏锦书珍而重之抱在怀里的,不是那几两草药和几册话本,而是这分沉甸甸的惦念。
“云峥哥哥真是个好人。”苏锦书心里又暖又软,道:“不过彩珠夫人嘱咐我不能扰你读书,我知道你过得不错就行了,我先走啦。”
赵云峥追着她送了一段距离,嘱咐道:“你闲着没事也多读点书,别漫山遍野的瞎跑,等明年我考完试,回来查你的课业!”
苏锦书原本是走着的,一听这话,吓得跑了起来。
竟然要查课业,真是可怕!
她读书认字是为了看那些有趣的志怪故事,可不是为了背那满口的之乎者也。她又不考状元,学那些劳什子作甚?
回到舅舅家时,远远的,见到一个肥胖的大娘扭着腰身走出来,一身花里胡哨的打扮,笑得见牙不见眼。
苏锦书认得她是镇上的刘氏,是远近闻名的媒婆。
她忽然预感就不好了。
第3章
苏锦书预感没错。
刘氏就是冲她来的。
陈何生还没回来,舅母到了她屋里,和和气气道:“锦书,舅母和你说件事。”
往前十年,舅母年轻的时候,是个面相不错的美人,但这十年间,日子过得太好,她拿了苏锦书父母的银钱,给家里换了座大院子,还雇了个老仆伺候,苏家的银钱和铺子足够保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她也不用再干活了,慢慢养出了福态。
她臃肿的身材往绣凳上一坐。
苏锦书隐约听到了木头发出的□□。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到年纪了,邻里八乡许多人家托人来问,你是怎么想的呢?”
苏锦书压根没有嫁人的打算。
甚至想起来就害怕。
镇上左邻右舍的家长里短,她早就看够了。
一旦嫁了人,她的一生就要困在宅院里了,就像那磨盘上拴着的小驴,在那方寸之地里没日没夜的辛劳,到死也走不出那个圈。
媒人们长了一张天花乱坠的嘴,总能把那些男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可那些男人就算再好,在她眼里,最多也只是个镶了金的磨盘。
管他石磨、金磨,本质上都没什么区别。
苏锦书才不愿当那可怜的小驴,更不愿总是寄住在舅舅家里。
几年前,有一回她委屈得狠了,曾试过一次出走,身上带了几两碎银,出了镇子沿着唯一的山路一直往东,听说山外就是衡州府。可是莲沼镇过于偏远,她从天亮走到天黑,越走越荒凉,入夜时,不出意外把自己给搁山道上迷路了。幸亏镇上打铁的唐叔路过,顺手把她带了回来,否则,那夜冬雪凛冽,她未必能挨到天明。
她那时候实在太小,出走失败,回家还被舅母拧出一身青紫的伤,那些伤处几乎全集中在臀腿上,谁也发现不了,女孩子家面薄,也不可能轻易掀给人看。
舅母出门逢人就哭诉她的不懂事,话里话外指责她不知好歹,属狼的,养不熟。
软刀子最能磨人,把她戳得千疮百孔,有苦不能言。
“舅母打算给我选个什么样的人家呢?”苏锦书问。
“你刘婶方才来说了户人家,但是我觉得不太好。是衡州城里的一户豪绅,年纪不小了,前两年刚死了原配,还留了个儿子,想娶个美娇娘当续弦,刘婶不知怎么就想到你了,竟真的上门说起了这事……”
苏锦书脸上的表情已经绷不住了,死死的盯着舅母,等着她的后话。
舅母一顿,说:“唉……我已经替你拒了,太不像话了。”
可刚才刘婶出门时那春风得意的样子,可不像是被拒了。
苏锦书心知舅母这张嘴里,十句话有十一句都是假的,一个字也不能信。
她是吃过亏的人,心里长了教训,体会过代价惨重,再不会上第二次当。
不过,谈婚论嫁这种事,似乎也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苏锦书的心情沉了下去。
只听舅母又说道:“你的身世格外不同,你父母是做那种生意的,邻里八乡都是知根底的人,多少有点忌讳……”
苏锦书的爹娘生前是开棺材铺的。
可也不仅仅是卖棺材。
他们家之所以能攒下一笔不菲的家产,皆因苏锦书的娘有一手绝活——能穿针引线,让逝者体面。
经常有达官贵人或者江湖豪侠带着一些不成样子的亲人,以千金相请。
她娘也足够有本事,能端得起这碗饭,那些送来的“人”哪怕是被剁成八块,尸首分家,她也能给拼在一起,缝缝补补,恢复如初。
说来可笑,舅母嫌她爹娘的生意晦气,可用着她家的钱倒是心安理得。
“嫁得近些远些都没关系,舅母一定给你办得体面风光。进了别家的门,就是别家的人了,一辈子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看……”
苏锦书听到这,猛地悟了。
舅母这是想把她甩得远远的,此生再也不相见,无瓜葛。
苏锦书看了她一眼,道:“我确实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不知舅母打算如何置办我的嫁妆?”
舅母一抿嘴,深吸了口气,想说的话到了嘴边,不知何故又咽回去了。
苏锦书不笑的时候,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倔强纯粹。
舅母每次对上这双眼睛,总感觉莫名心慌气短,再一想到她爹娘做的那种生意,两个有损阴德的人生下的怪胎,恐命里就带着不祥,于是更生厌了。她压下心里的不适,皱眉道:“你这孩子,嫁妆的事有舅母替你操办,你……”
“不劳舅母替我操办。”苏锦书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舅母一愣:“什么?”
苏锦书一只手藏在裙子下面,把面料揉皱了一团。她说:“我娘亲生前给我准备了很多首饰,当年那一场大火虽然惨烈,但人们常说真金不怕火炼,我想……也许可以回去再找找。”
舅母:“真的?”
苏锦书道:“真的,我记得有一对龙凤钗衔珍珠,还有一只缠金的玫瑰花枝……”
这不是谎话。
自从苏锦书出生,每年生日娘亲都会找最好的工匠,打一套非常华贵的头面送给她,等将来出嫁的时候,当做嫁妆。
苏锦书六岁时,已经攒了六个小匣子。
金玉皆不畏火,那些东西应当不会被毁。可是那些东西埋葬在火场中,一直没有被找到。
舅母已经信了,可她心有忌讳:“可是……可你们家那凶宅,它、它闹鬼啊。”
十年前,苏家一场大火,烧了一整夜,苏府的男女主人,还有伙计奴仆,合计二十余人,都死在那场火中,只活了苏锦书和赵云峥两个孩子。
说来也巧,正好那天晚上,两个孩子在抚善堂玩得太晚,被彩珠夫人留宿了,才逃过一劫。
二十几具尸体抬出来,那场面现在想起来还令人心颤。
当年安置了所有的尸骨后,镇上的衙门打算修缮一下火场,不料废宅子里竟生出了闹鬼的传闻。
几个胆小的工匠许是夜里见了什么脏东西,一夕之间被吓破了胆,疯疯癫癫闹了好一段时间。
苏宅便就此废弃了。
房契被舅母捏在手里,但等同于废纸。
毕竟谁也不会傻到花大价钱入手一套凶宅。
苏锦书道:“舅母,你把那房契给我吧,我不要别的了。”
她这是认真的商议,也是请求。
但舅母摇了摇头,说:“算了,天晚了,先歇着吧,嫁妆的事不用你这个孩子操心。”
即便是一座废宅,一张废纸,贪财如命的舅母也舍不得撒手。
那宅子现在是没人买,不值钱,但谁敢说以后呢,再等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等到孙辈长成,时过境迁,该忘的都忘了,那么好一座大宅子,到时候顺理成章变成陈家的家产,一代一代的传下去。一个外嫁的姑娘想拿走这钱,简直做梦。
舅母离开时用力摔了一下门。
苏锦书瞧她这嘴脸,便知自己前路茫然。
倘若真由舅母做主她的婚嫁,那她这一生都要被糟践了。
既然如此,那就一耗到底吧。
苏锦书活这么多年,不知什么是低头。
她没服过气,也没认过输。
逆来顺受,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绝不可能!
陈何生直到深夜才光着上身跑回来,他丢了衣裳,又不好当街丢了面子,在没人的地方躲到现在,被蚊虫叮了一身的脓包,这才溜回了家。
他本以为这个时辰,家里人都睡了,没想到,正屋和西厢都还亮着烛火,一家人谁也没歇下。
陈何生不敢惊动亲爹亲娘,回屋裹了一件袍子,去敲苏锦书的窗,咬牙道:“你个死妮子,耍我是吧,给我等着!”
苏锦书身累,心也累,没力气斗嘴了。她吹灭了灯,安静地躺下,再一次有了出走的想法。
上一次是因为年纪小。
这一次,待她精心谋划一番,总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正屋里那夫妻二人深夜正在合计这事。
苏家明面上只留了三千两雪花银,但要是算上那些烧毁的银票,远不止这个数目,天知道那两口子这么多年发死人财,到底攒下了多少钱。苏家就这么一个独女,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苏母为她备下的嫁妆,必是好东西。
两口子商议到半夜,不敢把这事说给旁人知晓,怕遭歹人觊觎,决定挑个好日子,在午时阳气最重的时候,偷偷去翻一翻。
陈何生无意中经过主屋的窗下,听见了有关钱财的字眼,一时之间拔不动脚,蹲在墙根下,屋内两口子的所有算计,都被这个逆子一字不落的听去了。
这一夜,谁也没睡好。
翌日。
苏锦书漫无目的在镇上闲逛,正好碰上官府的人到处张贴布告。
莲沼镇上识字的人其实不多,一群人看不懂字,对着画一阵指点。
“这人真年轻啊,长得也好模样,犯了什么罪?怎么就成钦犯了?”
“都下发海捕文书了,肯定是重罪啊。”
“老天,你们看,赏金有一千两白银呢。”
“怎么,眼红啊?”
“眼红也没用,咱莲沼镇这么多年连只面生的鸟都没见过,更何况是人,都醒醒吧,别做梦啦。”
苏锦书连声借过,挤到了布告前。
官府刚下的海捕文书。
苏锦书瞧着画像上那犯人的脸,好熟悉啊……
这不正是她昨日从河里捞上的那人吗?
布告上并未写明他所犯何罪。
但此人的名姓白纸黑字,明明白白——陆锡。
昨日他当着苏锦书的面,在船板上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苏锦书腿一软,她好像捅大娄子了!
不错,[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