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村里人口中的怪人,她能识文断字,能倒拔垂杨柳,还能一个人把我拉扯长大。
七岁那年,我问她:“娘,我爹长什么样子?”
她思索片刻,提笔,大刀阔斧画了几笔。
指着纸上的火柴人,转头认真地对我说:“这就是你爹。”
对此,我深信不疑。
1
我最好的朋友是谢丰年,是先生的小儿子,和我同岁。
这天我把爹的画像带上,决定悄悄告诉他这个惊天秘密。
“阿喜!”
谢丰年每天都会在书院门口等我,然后拉着手一起去上课。
他在一众小鼻涕虫里是最漂亮的,像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
“丰年,我今天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我看看四周,最后附在他耳边说:“我知道我爹长什么样了。”
谢丰年很惊喜,接着点点头,和我一起期待下学。
“安喜,你娘今天给你带了什么吃食?”
阿文转过头来,我娘做的吃食是全天下最好吃的,每回打开都馋得他们口水流了十里地。
“我娘说叫饭包,可香了。”
阿文哎哟一声,是先生用戒尺敲了他的脑袋。
我吓得一缩脖子,提笔抄得飞起。
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学我就拉着谢丰年去了后院,那里堆放着许多木头,我们就把木头推在一块儿,拼凑出属于我们的天地。
我展开那张叠得规整的纸,谢丰年也抬手抚平褶皱。
“哇!你爹长得真好,两个眼睛一张嘴,就是没有耳朵?”
我撇撇嘴,决定自己给他画上,抬手推了推谢丰年:“你去给我拿笔来,我画上去。”
于是,一个有眼睛有鼻子有耳朵的火柴人跃然纸上。
“安喜,你一定是个天才,画得真好。”
这就是我喜欢谢丰年的原因,他总是不吝啬夸我,我也喜欢夸他,他在我眼里,是天下第二好。
第一是我娘。
2
后来谢丰年去了上京,我们再也没有联系上,听说他当了官儿,十分威风。
我娘替我张罗着开了画室,虽然生意不怎么兴隆,但也勉强能糊口。
某一天,娘亲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她的脸上不知不觉也多了许多皱纹,好在她知道如何保养,因此比其他姨姨婆婆看着年轻很多。
我在屋里画画,偶尔抬头就能看见她,莫名就觉得安心。
这是在家的倒数第二天,后天我要背着画具去午州写生,一方面是附近的景象没有新意,我需要崭新的风景来充实自己。
另一方面,听说那边有位名家叫王伯恩,他也常去写生,说不定运气好一点就能遇上。
“亲亲,午州那边贼匪横行,娘还是陪你去吧。”
这话她已经说过很多遍,但我摇摇头,十分坚定地答到:“娘,我已经长大了。”
然而我心里确实有些发怵,这么多年,还从未一个人出过远门。
3
独立的第一步,就是乘坐交通工具,我娘为我精挑细选了一匹黑色的千里马,名叫逐月。
很好听的名字,很好看的马,就是脾气有点古怪,人前温顺乖巧。
离开我娘视线后就开始翻脸,只吃上等的草料也就算了,还没走出多远就开始尥蹶子。
“你走不走,不走我走。”
然而我哼哧哼哧走出二里地,回头还见它悠哉悠哉地在原地吃嫩草,连头也不抬。
罢了。
就这样,我牵着逐月一路来到午州的上安县的驿站休憩,决定第二天再去流光峰看落日。
小二端上来一碗野菜汤,我一边吃着,一边听邻桌的客人交谈。
「诶你知道吗,今早从上京来了一个巡抚,半道上被山贼劫了。」
是听说这地儿贼匪横行,没想到连巡抚都敢劫。
我犹豫一二,还是探过头问:“大哥,山贼是在哪儿出没的?流光峰有吗?”
大哥很热心:“听口音姑娘是外地来的吧,流光峰倒是没出过事儿,不过还是要小心。”
我连连点头。
4
虽然是看日落,但我还是早早出发,想着多画写光景,回去给娘亲看。
带上干粮和逐月,一路打听着到了山脚下。
果然山清水秀,小河潺潺,阳光透过层层树叶斑驳地照在河边的石头上,映得苔藓都在熠熠发光。
我布置好画具,打算顺着这条河,从山脚画到山顶,时间应该差不多。
逐月在一旁觊觎我的干粮,偶尔试图通过尥蹶子引起我的注意。
“安静点逐月。”
但它依然我行我素,甩甩头,发出抗议的声音。
画完山脚,我才给了它半个桃子,接着往上爬。
然而才走了不到半程,它又不干了,停在原地,怎么劝都劝不住。
“逐月,听话。”
逐月不动如山。
双方僵持不下,我打算把它拴住,等我下山再来寻它,不然这样耽误下来,到天黑都画不完。
然而一转头却在树干上发现了新鲜血迹。
我一惊,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虽然大哥说这里没出现过山贼,但不代表不会出现山贼。
“别动。”
有人从后面把刀架上了我的肩膀,我想也没想,高举画笔表示我只是过路的穷书生。
那人说:“去县衙找宋知县拿东西,天黑前把东西送到这里,否则,我就吃了这匹马。”
5
“什么东西?” 宋知县似乎并不知道这回事,他捋了捋胡子,满脸困惑。
现在全府上下都在着急巡抚的事情,貌似没有人关心我的马的死活。
宋知县摆摆手,叫人把我打发出去。
“钱!他说要钱,换,换巡抚。”
那人是叫我这么说的,他说了很多,但我能记住的也就这些。
宋知县一顿,身子往前倾一些:“他要多少?”
“他说装满三个大银箱。”
宋知县震怒,唾沫横飞:“他这是抢劫!”
一旁的县丞好心提醒:“他是山匪。”
宋知县气得不轻,侍从连忙递上一片参片叫他含着。
县丞又问:“还说什么了?”
“他说不要造假,否则有去无回。”
6
宋知县和县丞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依他所说,把银子装满,让县丞陪我上山。
“大人,咱们要设下埋伏,把他们一举拿下吗?”
我转头问县丞,在话本上时常有这种情节。
“想什么呢,就咱们这些人,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我们面面相觑,又各自沉默。
什么山匪,连官府都怕。
眼看着天将亮了,却还没等到人,县丞狐疑地看了我两眼,但很快把疑虑打消。
“大人,我没有骗您。”
县丞点头,扶着树干站起身来,拍拍衣摆。
“不过这倒是个好思路,既然你见过山匪,那就派你去跟他们谈判,拿银子,换巡抚大人。”
我甚至都争不过村口婆婆,现在让我去找山匪谈判,不是叫我自寻死路吗。
然而县丞大人并不打算管我的死活,又架着银箱下山去了,临走前交代我下午到县衙找他。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县丞走后,我还待在原地,等那个山匪把逐月还给我,事情我也算办完了,是他自己不守信用,总不能怪我吧。
“银子呢?”
又是那把熟悉的刀。
“下山去了。”
山匪沉默良久,意外的没有刁难我,反而说。
“马在山脚下,自己去找,最近不太平,姑娘家的还是不要乱跑的好。”
我一顿,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火柴人。
我转身面对山匪,抬手掀开他的帷帽,四目相对间,山匪瞪大双眼。
“安喜?”
“谢丰年?”
异口同声。
我抬起巴掌就往他身上招呼,好你个谢丰年,居然干起这般勾当来了!
谢丰年一面躲着,一面解释道。
“不是这样的阿喜,你听我解释!”
7
谢丰年就是那个被劫持的巡抚,不过那个巡抚是替身,自己是受了圣命下来查案子的。
有人说山匪盘踞的地方其实是座银矿,而地盘是候阳王的,于是圣上怀疑他有谋逆之心,所谓山匪其实是他豢养的军队。
而府衙也早就是他的人马,担心他会割据一方,然后谋反。
而谢丰年要的银子,只是为了查探宋知府的财力。
上安县是午州的附郭县,连年欠收,却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银子,如果宋知县没有和山匪的银矿私通,是万不可能有如此财力的。
事情到这里,就能说明官匪沆瀣一气了。
“县丞让我去跟山匪谈判。”
谢丰年一顿,神色紧张起来,接着把缰绳放到我手里。
“你现在就回家去。”
我没有回答,抬手摸了摸逐月,它这会儿倒是乖巧得很。
“他们为什么要劫持巡抚?这不是给了圣上一个清剿他们的由头吗?”
“这个由头是我给的,我们佯装成商队经过。”
谢丰年又说:“你赶紧回家去。”
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走,我确实害怕那帮悍匪,可是又担心谢丰年,虽然我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
得出结论后,我握紧缰绳,毅然决定回家找我娘,谢丰年打小就聪明,如今文武双全,我相信他可以不负圣命!
“加油!谢丰年。”
我上马,但无论怎么拽,逐月都不愿意走,我甚至拿出它觊觎已久的大饼诱惑,可它的眼神坚毅得好像谢丰年。
于是,我再次下马,生拉硬拽把它拖下了山,临走前谢丰年交待,过两个月他就回家来找我,让我在家里等他。
8
“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县丞交待了城门守卫,把我拦下来,我看着画像上的人,默默感叹,这画笔不如我来拿。
“大人,李婆婆说我站在那儿都咕噜咕噜往外冒傻气,我也自知愚钝嘴笨,是万万担不起谈判这个重任的。”
我摆摆手,那回李婆婆是这么说的,我娘听说后立马撸起袖子,拆了她家狗窝,踢翻了她家猪食槽,又在她门口骂街,直到人家缩在里头不敢吭声才肯罢休。
然后捧着我的脸说:“我家宝贝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小孩。”
后来谢丰年也这么说:“阿喜比我还聪明出十里路。”
县丞大人说:“就是你这样儿,山匪才不会刁难你呐。”
于是,等天一黑,县丞就把我送上了山。
他答应过会让我全须全尾地下山来。
——
山匪二当家叫苏友善,然而看着并不友善,一只拳头顶我一个脑袋大,怒目圆睁,满脸胡须,手上还握一柄斧头。
他正在吃饭,我数着,已经是第八碗大米饭了。
失策,我把饼子都给了逐月,自己却忘了吃饭。
“宋大人说,要放了巡抚大人,可以给你们银子。”
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小心翼翼看着苏友善。
苏友善抬头,摘下胡子上挂着的几粒米送进嘴里,他不回答,反而让人也盛了一碗大米饭。
他把一座饭山推到我面前,只说一个字。
“吃。”
我一顿,也顾不上四周充满杀气的大汉,抄起筷子就开始吃,谁知道这是不是我的断头饭呢。
苏友善忽然嘿嘿笑了起来,夸赞道。
“这丫头行!不娇气。”
他又看了看我的行囊,问:“里头装的什么?”
“画,还有给我娘的书信,我要是回不去了,县丞大人会帮我送回家。”
苏友善一顿,又大笑起来:“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对一个丫头下手的。”
“那你们要多少银子才能放了巡抚大人?”
苏友善比了个十,他说:“回去告诉你们宋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