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俘自数19:重返巨济岛战俘营,“祖国”的光辉是如此强烈!

论文史谈哲思 2023-09-28 11:14:02

1986年我们单位要成立一个新的办公室。调我来的我的老校友老林高兴地告诉我,他已推荐我去当办公室主任,这次可以提为正处级了,他说:“ 这也是对你落实政策的一部分,正常情况下,按照你的学历、党龄、工作能力早就应该是局级干部了!”他举了包括当时的北京市委书记在内的我同时期地下党老校友的不少例子。我对他的关心十分感动。

没料到在他随团出国考察期间,一位领导找我谈话说:有位原我单位干部、某外交官夫人回国复职,拟调她任办公室正职,我去当她的副手,他是代表党组来征求我的意见的!

我说:“ 老林走时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他也是党组成员!”他带歉意地说:“ 这确实是新发生的变化。”我能说什么呢!我告诉他:“ 我这一辈子都听从组织安排了。这最后一次又何必打破传统呢!”就这样,我再次荣幸地在一位“ 夫人”手下当副手,不久又调来一位副主任。我也开始上班喝茶,看报,虚掷我剩下不多的岁月!

跟着我受了半辈子罪的老伴儿安慰我说:“ 你苦了一辈子,这回该轻松点了!”但我肯定是生就了受苦的命,就是不会“ 享清福”!

“ 正业”不能干,那就干“ 副业”吧!正好有朋友邀请我参加一部很有学术价值的人类文化学名著的翻译工作。那本由19世纪末英国著名民俗学家弗雷泽写的巨著《 金枝》,以作者本人在世界各地的原始民族中收集到的十分丰富的民间风俗材料,科学地系统地阐述古代人类思想从巫术到宗教的发展。我在翻译之前阅读原文时,很快就被它那生动的题材、严密的论述、优美的文笔所吸引,一口气读完我分工翻译的前几章。我从中了解到我们的祖先为了 认识和改造自然、社会以及人类自身,曾经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经历了多少痛苦!

事实上这个过程现代人类还在继续经历着,从一定意义上说,人类的思想进步史就是破除迷信,包括古代迷信与现代迷信的历史!人类社会一切苦难首先源于愚昧,其次才是贫困。要减少人世的苦难,必须与愚昧作战,必须传播知识,推进文明!我认为这样一部学术著作应该很好地介绍给正在重新总结认识我们民族所走过的历史道路的志士仁人们!

因而我克服了多年不接触外语的困难,重操旧业,终于在1987年春交出了我的那部分的10万字的译稿,同年6月出版发行了我们三人合译的该书。

交了译稿,我就动手去完成我的自传体纪实文学《 我从美军集中营归来》。

我要写这样一本书的念头最早产生在巨济岛上那个最高监狱牢房里,那时我曾想:如果有一天我能活着回到祖国,我一定要把我在战俘集中营所经历所思考的一切告诉我的同胞!没想到回国后志愿军被俘人员在美军集中营斗争的这段历史被列入禁区,被打入冷宫。按照某些领导人的想法最好将它从我党我军的历史中彻底抹去!“ 我们的英雄部队,竟然会打败仗,会有人被俘,那是耻辱,那是疮疤!”尽管这些人同时又自称是“ 无所畏惧的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当我们新的一代领导人从痛苦的历史反思中醒悟过来,真正以大无畏精神去“ 拔乱反正”,“ 恢复实事求是的传统”,强调“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并以中央文件形式承认我们那段爱国斗争历史之后,我要写那本书的念头就重新冒出来了。后来,落实中央74号文件遇到种种阻力,我发现最大阻力仍然是来自那些落实政策的掌权者们头脑中对战俘问题的错误观念,于是我认识到:对我们最根本的落实政策是让人民,让我们的后代了解那段历史!

于是我在支持一些新老作家、电影导演、戏曲作家,为写

我们那段历史进行的采访和创作的同时,自己也跃跃欲试了!

1982年4月和10月,《 中国青年报》当时的总编克服了不少阻力,相继发表了我写的两篇向国人介绍我们集中营重大斗争事件的短篇:《 他的心和祖国人民一起跳动纪念林学甫烈士牺牲30周年》、《 共产党纪念济州岛中国人的正气歌战俘升旗斗争30周年》。

1984年我的在全国政协工作的老校友张魁堂热情地鼓励我写书,并将我介绍给政协文史办公室的郭丽卿。她在听了我的集中营经历介绍后,即以她作为军人后代对战争的理解和对军人的同情心,全力支持我写出书来,她主动承当该书的责任编辑。我这才真正动起笔来,但那时我由于工作担子重,“ 社会活动”也太多,用我老伴的话说:“ 狗舔八泡屎,泡泡都没舔干净”!

我那本书断断续续一直到1987年底才赶完第二次修改稿,1988年春它的缩写篇先在《 纵横》杂志和《 北京晚报》上以 炼狱之火》为名连载了两个月,引起了不小的轰动,1988年7月该书由中国文史出版社正式出版。1990年,1991年又先后重印近10万册,仍较快脱销。上海《 文汇报》、《 人民日报海外版》等也陆续摘录连载。我也先后被邀请到大中小学、机关工厂做了多场报告,听众的热烈反映给予我莫大安慰和鼓舞!

1989年该书荣获“ 北京市建国40周年优秀报告文学作品奖”。

1988年中国文史出版社同意为我们出版《 在美军集中营》这本“ 原志愿军被俘归来人员集体回忆录”,以期更全面更完整地记下那段历史,同时也了结我们多年来对集中营死难烈士,对承受苦难的6000战友及其亲友的一桩重大心愿!

这项工作实际上从1982年冬就开始了,当时为了征集与保存集中营斗争史料问题,由原集中营领导吴成德主任、赵佐端政委牵头组成了“ 集中营斗争史料编辑征稿委员会”,发出了《 征稿倡议书》,成都战友以钟骏骅、罗节操为主油印《 集中营斗争史料汇编》共30余篇成为此书的基础。我被难友们委托承担主要的组稿、编辑工作。为了有较大的行动自由,我于1988年夏申请提前一年离休,获得批准。

1989年秋,为了进一步组稿,我邀请黎子颖来京与我一起走访长春、本溪、鞍山、太原、运城进行大量采访。

1990年秋,我请全国政协文史办公室发邀请函在成都召开了《 在美军集中营》一书的“ 审稿会议”,这是我们落实政策后的一次盛会,原集中营地下党组织的主要领导人和斗争骨干基本上都到会了,川西地区的上百名难友们也来了,会上正式成立了该书的编辑委员会和审稿委员会,我被推选为该书主编,黎子颖和钟骏骅为副主编,在该书责任编辑郭丽卿到会参与下审定了共30万字的20多篇稿件,又确定了进一步增加与修改稿件的任务。这次会议经费主要由当时已当上餐厅经理的罗节操解囊支助!

1991年秋我去四川都江堰,在编委员吴均度全家支持下,我与两位副主编加上吴春生编委共用了一个月,集中将40万字稿件加以修定。都江堰市委机要室以优惠价格用电脑将修订稿打印出来。

1992年春在北京召开了最后定稿的“ 审稿会议”,有各地主要审委参加,在这次会议上涉及到如何评价知识份子在集中营斗争中的表现和作用问题时,有过一点争论。我这个主编在修定稿件时确实用了一些笔墨来赞扬爱国知识份子在集中营斗争中表现的主动性、坚定性和灵活性,与他们在机要、外交、通讯、宣教等工作中发挥的重要作用!有的审稿委员认为着笔似乎多了一点。

在辩论中我有些激动地说:“ 在我们党内、军内不少领导人历来对知识份子有偏见,一提知识份子,至少也将其归属于小资产阶级,又必然要给戴上软弱性、动摇性等等帽子。到了集中营,我们的爱国知识青年主动找工农领导干部还常遭到怀疑,在斗争中,依旧使用得多,依靠得少。但他们大多数都能顾全大局,不计较个人得失,仍然尽力去为祖国贡献自己的才智甚至生命!林学甫、阳文华两位爱国知识青年就是最先英勇就义的!”说到这里我已热泪盈眶了!

会下,一位老领导对我说:“ 泽石,你不只是知识分子,你还是老党员,老干部!”我说:“ 正因为如此,我才更要为理解和尊重知识分子而大声疾呼了!”

1993年《 美军集中营亲历记》一书终于完成审定工作送往中国文史出版社,准备出版。

从1991年开始,我又应邀参加《历史的回音》一书的编写工作。我们180师曾被认为是全师覆没,是政治动摇,是不经打的一支部队,因而才有那么多人被俘!这本书就是为了还历史以本来面目而编写的。我认为它将是一本既有史学价值,又有教育意义的书,同意参加了,现在该书编写工作已完成了!

近十年来,我还以我的知识、经验和社会关系积极参与了一些民办科技企业进行技术开发的活动!

1994年我的重要“ 收获”是完成了本书。

我在1989年被批准加入北京作家协会。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鼓励和鞭策!我得到了读者和作家们的承认,我那从青少年时代就盼当作家的梦想终于实现了!但我必须努力去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成为一个更受人民欢迎的作家。

夕阳无限好

我的一些亲朋好友对我在落实政策之后,甚至在离休之后还这么“马不停蹄”地奔忙有些不理解也不同意。一位老友善意地批评我说:“你想让自己的生命多发热发光,想证实和提高自己的生命价值,我都同意。但人不是牛马,除了消耗生命,还应享受生命,我们剩下的岁月不多了……”

“是啊,我十分同意:真正的人生既应有创造也要有享受,何况我们这辈人大都是‘超支户’,既有必要更有权利去享受生命!但对于我来说,我感到自己正是在付出生命过程中得到了生命的享受!我决不想学耶稣基督,把被钉在十字架上看成生命的辉煌归属!我确实是期望实实在在的美好的生命享受,那就是‘情’,人间的真情、爱情、亲情、友情!我从自己生死相依的骨肉亲人、患难与共的战友、难友、同学甚至从我的读者那里得到那么多真挚的情谊!我常为自己在精神上、感情上的富有而自豪……”我对那位老友说。

文革结束后,我开始广泛地联系我的亲友、老同学、老战友,才发现原来多年来他们一直在惦记着我的生死下落。1980年,在改正我的右派错案后,正好北京市老同学合唱团成立。我被邀请参加为纪念“ 一二·九”运动45周年在人民大会堂的演出活动。我见到了那么多当年在清华“ 大家唱”、“ 民舞社”一起从事学运的老校友。他们热情地欢迎和慰问我,我也才了解到大家都经历过不少磨难!

清华“ 戈壁草读书会”的好友,特地为我在已故柳小芬同学的母亲家里举行了一次聚会。小芬妈妈含泪摸着我的脸喊着我当年的化名说:“ 小天真,这么多年你在北京为什么不来看望我?我真担心你呢!”

“妈妈!我是怕连累您啊“!他的深沉的母爱使我眼睛润湿了!

自从《我从美军集中营归来》一书出版后,我还接到了一些多年失去联系的老友和一些读者请出版社转来的信。他( 她)们向我表达了诚挚的慰问!

最近几年,我每年接待台湾的亲友回来探亲,他们不只是改善了我们的家境,更带来了分离了40年的亲情,也带回祖国统一的希望!

我是多么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尽力回报这一切情爱啊!

1991年我送走了年近90的母亲,1992年又送走了年近百岁的老岳父,我自知不会有两位老人那么长寿。我似乎已望见了自己人生之路的尽头。在那仙雾飘渺的花园里有我的白发苍苍的祖父母,有我的慈祥的父母亲,有待我如亲子的岳父母、大姑父母,有我那些已先我离世的挚友们,他们都在微笑着向我招手呢!他们似乎在说:“ 泽石,快来吧!人世太艰难了!你已喝够了苦水,流尽了泪水,现在该休息了,到我们这里来吧 !”

但我想对他们说:“ 我好不容易在大难不死之后刚刚活得像个人样儿,我还渴望多喝几杯爱的醇酒,多享受点人间的温暖呢!更何况又欣逢祖国的盛世,我还想为咱们这个多灾多难又可亲可爱的祖国再作点贡献呢!”

我又想起我的老师朱自清先生改写的那两句古诗:“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既然在我生命的黄昏时刻,夕阳是如此灿烂,它已为我抹上了如此绚丽的霞光,即使明天就离开这世界我应无所遗憾了,我只是想:“让我在走之前给这曾经是阴冷的世界多留下

点热量吧!”

飞越台湾海峡

1994年3月,《战俘手记》初版本经一位热心朋友推荐,获得青海人民出版社同意出版。那对于我是春天带来的喜讯!

紧接着,在台湾的妻兄邀请我们夫妻俩去台湾探亲,真成了双喜临门!

那时台湾当局规定去台探亲必需是一二等亲属。我老伴属于二等亲,只要有兄妹关系证明即可,我属于三等亲,必须老伴有医院证明,证明她得了一种需要亲属护送的病,我才能去。

我们有以前的学生在医院工作,开这种证明不难,让我们为难的是台湾当局要我们填写的《 赴台探亲人员调查表》里有是否中共党员、是否在军政部门服过务等内容。我们担心照实填写会被拒绝入境,但又不愿撒谎。最后还是决定如实填写。

我们焦急地等待了一个多月,终于盼来了《入境许可通知书》!接到这个通知书时,我比老伴更高兴,因为我除了可以探亲还可以实现自己一个重大愿望:到台北市去探望几位当年去了台湾的难友。

我与那些难友本是同一个部队、同时入朝、一起欢庆过初战告捷、又一起陷入敌围被俘,不同的是我们被俘后由于种种原因而归宿相异。最近几年他们已有人回大陆省亲,其中还有跟我原来十分亲近的L。

他路过北京时我们在京的战友们曾设宴接待过他。但几十年不见了,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心思,在餐桌上,虽然也举杯祝酒却言不及义,没有了当年在战壕里一起摸爬滚打时的亲热,也没有了刚被俘下来互相为对方包扎伤口、互相为对方擦去那饱含对祖国亲人思念的泪水时的心心相印!握手告别时,他分明是欲言又止。

那时我曾想:要是有机会去台湾,我一定要到你家里去好好说说心里话!

1994年5月15日,我陪老伴从北京乘飞机到了深圳。老伴有一位在深圳某大公司任总经理的学生到机场,把我们接到他公司的办公楼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又送我们过罗湖桥进入香港。

我们在香港“ 中华旅行社”办好了赴台入境手续。傍晚,当夕阳将维多利亚海湾岸边那密集雄伟的高楼染上耀眼的金色时,我们乘坐的台湾“ 中华航空公司”的波音747从启德机场起飞了。

妻的座位正好靠近窗口,我们挤在一起往窗外看,机翼下湛蓝色的海水风平浪静,有渔帆点缀其上,有海岛矗立其中,这不就是台湾海峡么?啊,但愿你不再战云密布!不再波涛汹涌!然而此时在我内心却是思潮翻滚:

40年前,我曾经拚命拒绝去台湾,现在,自己却又急切要去;

40年前,我曾经把所有去台湾的难友都视为叛徒、软骨头,把所有国民党军人都看成仇敌,今天,却又很想去看望他们。世事变化何其难测!

前面传来了女播音员那悦耳“的 台式普通话:飞机即将到达桃园中正机场,请您系好安全带”。

妻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说“:真的要到台湾了?我怎么觉得是在做梦呢?”

我紧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 这不是梦,这是大哥大嫂要慰问你这个苦了半辈子的小妹,就算是梦,那也不再是恶梦而是美梦了!”

到了桃园机场,我们两个共产党员心里对那一片陌生土地的惶恐不安,很快就被机场工作人员们诚挚的微笑化解了。我们被领出机场大门时,妻兄他们祖孙三代十几口人早巳带着五辆漂亮的小轿车迎候在那里。在亲人们的热情簇拥下、我们上车列队驶往流光溢彩的台北市。

“啊,我怎么忽然变成贵宾了?”

“这台北的南京路跟上海的南京路何其相似呀!”

“谁敢说这不是中国的土地?”

“街上的这些人群绝对是炎黄子孙嘛!”

……一路上,我的心激动不巳。妻兄在台北市著名的美丽华大酒楼摆设了三桌酒席为我们洗尘。那些珍奇的大龙虾、大海蟹、冰岛鳕鱼,我们都是第一次品尝,但更使我们陶醉的是那浓浓的骨肉亲情!

我的妻兄原是国民党空军高级将领,抗日初期投笔从戎,作为一名飞行员曾在与日寇空军的战斗中出生入死。他为人正直、坦诚,十分推崇孝悌忠信,认为那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自1988年台湾当局允许回大陆探亲以来,他每年都要回北京跟年逾90的老父亲一起生活三个月,以弥补他40年未尽孝道的遗憾!

他对我们夫妻俩一直诚心奉养老人甚为感激。老人于1991年以97岁高龄谢世,妻兄于1993年来京亲自护送老人骨灰回河北行唐县老家安葬,并邀请我们第二年赴台团聚。

到台北市后,我们都住在他的大儿子家。第二天妻兄夫妇即陪我们去参观台北的故宫博物馆。

我被该馆展出的从三皇五帝开始一直到现代的中华文化精品所吸引,对该馆在文物分类保管、建筑造型设计等方面在科学上艺术上所达到的高度也十分赞赏。

第三天,他夫妇俩又陪我俩去参观了国父纪念馆。站在高大的孙中山塑像前,我想起中山先生推翻清朝、建立民国的丰功伟绩。我在心里说:“ 敬爱的中山先生,请接受来自大陆的两个共产党员真诚的的敬礼吧!”

我和妻并排着向中山先生深深地鞠了三次躬。

第四天,我们去了位于慈湖的蒋介石父子陵堂。陵堂的简朴出乎我的意料。听妻兄说蒋氏父子俩的遗体都未入土,他们都盼望有一天能回浙江奉化叶落归根,我不禁对蒋介石坚持国家统一反对台独的精神产生了敬意,而对蒋经国励精图治、最后还能开放报禁党禁,特别是开放两岸探亲,尤为感佩。

我们跟妻兄一起在蒋氏父子灵位前默哀后离去。

当晚,妻告诉我,妻兄对我这个老共产党员的二妹夫,能够以国运为重,对蒋氏父子不计前嫌给予尊重非常感动!

第五天,本打算在家休息,早餐时我有意谈到我在台北还有几位熟人:以前同一个部队,在朝鲜战争中被俘后来了台湾的老战友!妻兄立即说他还记得当年从韩国送来上万名志愿军战俘的事,一听我说想去拜访这几位难友,特别是L,妻兄马上让他的老大用小车送我们夫妻俩去找L。

当我们按照L在北京留给我的地址在台北市近郊找到他那三楼一底的别墅小院时,我惊住了!

L极为惊喜地带领全家七口人出门欢迎我们,气氛跟我们在北京聚会时完全不一样了。坐在他那宽敞整洁的客厅里,喝着阿里山的香茶,我们兴奋地促膝而谈。我老伴则主动下厨房去陪嫂夫人做饭。

L微笑着说他根本没想到真能在台北见到我,接着便应我的要求从头述说他这40年来的经历,告诉我他到台湾后被分到后勤部队开军车,1968年退伍时,按规定他们既可以按月认领退伍金,也可一次性领走终生的退伍金。他选了后一种办法。

“当时我就用那笔钱买了一套房子、成了家。后来我又考上了台北市公共汽车公司司机,一直干到60岁退休。退休时我从公司又领了一笔养老金。现在这座楼房就是那时将原来的房子卖了添钱购置的。”L亲切地对我说。

“院子里那三辆汽车都是你的?”我从窗口望着院子问他。

“当然都是我的,那辆小轿车是我们老俩口自己用的,那辆中型面包车是全家用的,至于那辆大轿车是我现在挣钱的帮手,我用它每天接送附近的小学生上学呢!”L的口气带着自豪。

L大概从我脸上看出了我的惊讶情绪,便告诉我他们刚到台湾时生活也很苦,每月的军饷只够个人零花,直到退伍时也没好多少。

“生活上怎么苦都没啥,难熬的是心里的苦!那时候因为想家,晚上常偷着抹眼泪。”

L垂下头叹了口气又说:“ 咳,‘四八分家’那天,要不是大队长把我打伤了又专门派人看着我,说什么我也不能走这条抛家弃国的路!”L的眼里闪着泪光,我却一下说不出安慰他的话。

“我们台北市的几个人传看了你在北京送我的那本《 我从美军集中营归来》,大伙儿对你挺感激的!”

“为什么 ?”这真出乎我意外。

“就为了你在书里没把我们都说成是叛徒!”

“当年你们确实大都是被强行送来台湾的。没料到的是你们现在回乡探亲,成了衣锦荣归了!”我笑着说。

“老张,前年我头一次回老家探亲,咱县的县委书记、县长轮流设宴招待过我,劝我投资办厂。村里的头头们更是天天来问寒问暖,弄得我心里挺不是滋味!我是对我爸我妈实在想的不行了才厚着脸皮回去的,哪里想过什么衣锦荣归啊!”

“老兄,这个我完全理解!”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可老家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只羡慕我们现在多富足、多风光,哪里知道这几十年我们受了多少歧视、排挤,吃了多少苦头!”

“你要是不说,我们还真不知道!”

“我们来了以后,台湾本土的人把我们看成是从大陆来跟他们抢饭碗的,处处排挤我们;从大陆跟随老蒋来的人又把我们看成是不可靠分子,常刁难我们,也瞧不起我们。更难受的是我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台北这么热,可我们一年到头都不愿穿短袖衣服,为的是不愿让别人看见手臂上刻的那些不光彩的字!我,我还是个党员,到现在也没能抹掉自己心头对共产党的这点愧疚!”L的目光暗淡下来。

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说实话,刚来台湾那儿年,我还真盼着老蒋反攻大陆!我这个侦察员出身的怕什么呀,在韩国那一仗,要不是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老子早就突围出去了!他要真把我送过海峡去打仗,我就不信老子跑不脱!”L显然有些激动了。

我同情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后来眼看老蒋光嘴巴硬,根本不可能动真的,我也就死了那条心,就一天到晚拚命干活,什么也不想了!”

“没想早点成个家?”我轻声问。

“成家?那时候台湾是男的多女的少,人家正经八百的‘国军’还有不少人当光棍,哪就轮上我们了!我们差不多都是过了40岁才结的婚。”L说着扭头看了看正在厨房做饭的夫人,又低声道“:你嫂子还是个高山族呢!”

“ 老兄,这回我算真的弄清楚你们这几十年是怎么过来的了!”

“其实,在我们这些人里,我算是不错的了,在桃园县的‘荣民之家’里还有上千名咱们的人单身住在那里养老,他们这辈子是没啥盼头了!”

L的这番话让我的心收紧了,我听见自己的心在呼喊:“这一切难道都是他们的错么,啊?”

正当我们陷入沉思,嫂夫人来请我们入席,L急忙起身到酒柜里取出一瓶茅台酒,高兴地说:“ 这还是从大陆带回来的,一直没舍得喝,今儿个咱老哥儿俩干了它!”我见他酒还没进嘴,脸已经红了。

“咱俩不能多喝,你回头还要开车送学生上学呢。”我还真怕他喝多了。

“你难得来一回,今天我让儿子替我开一趟就是了!”L一面说一面已经把酒斟满杯。

“ 好,谢谢,好,咱俩多喝两杯!”我发现老伴正用膝盖在桌子底下碰我,要我赶快答应。

“ 老张,我得先谢谢你。你是看得起我,没有嫌弃你的这个不争气的老战友,才肯来看我!我请你干了这杯!”L声音发梗、眼圈发红。他们全家人都跟着站了起来。

我心头发紧,赶快举起酒杯说:“ 好,好,为了你多年艰苦奋斗建成了这么好一个家,为了40年后咱俩还能活着见面干了这杯!”

我已经很久没沾过烈酒了,这一杯茅台下肚,立即感到全身发烧,但L那几句话更使我心动,心痛!我没料到他内心的痛苦是如此深重!我进一步感受到朝鲜战争给他、给我、给所有参战国的军人及其亲属造成的创伤是多么深、多么难以弥合!

饭后,L夫妇把我俩请到他们的内室,L从枕下取出了一块闪光的手表和一副沉甸甸的金手镯对我说:“ 老张,你们千里迢迢从大陆来,我们这点小礼物送你俩留着纪念!”。L话刚说完,嫂夫人就己经将手镯给我老伴戴上了。

她还拍着手说:“ 你的皮肤比我白多了,这手镯戴到你手腕上好美!”

我老伴直伸着两只胳臂,扭头为难地看着我。我见她脸都急红了,赶快向L说:“ 老兄,你俩的心意我们领了,这块手表我要了,可这副手镯在大陆确实戴不出去。请你给嫂子解释一下,别让我老伴为难了!好么?”

L看看我又看看我老伴,便用客家话低声与嫂夫人商量了一下,嫂子又从自己手上将下一只金戒指对我老伴说:“大姐,我们先生早就跟我夸奖过你好贤惠,让这只戒指带给你好运气,莫再推辞了好吧!”

听着嫂子的声音都变了,我急忙向老伴使眼色、点头。老伴这才接过戒指戴到手指上说:“ 嫂子,戒指我带回去做纪念,谢谢你了!”说完取下手镯放在桌上 ,这才皆大欢喜。

L跟我商量,若我们时间紧,来不及各家都去,就由他召集在台北市区的五位我们原180师的战友,明天找个酒楼在一起会次餐。我提醒他别忘了通知带上夫人。

翌日晨,L开车来接我俩前去聚会,他们早已在餐厅里等着我们。都是40年未见面了,只能依稀辨认出当年的面容。

一开始大家还有些拘谨,等我最后跟原是我们团宣传队的战友握手时,他先是抓住我不松手,后来就一把将我抱住了,最后哭出了声。

我也忍不住流了泪。我背后的夫人们发出了一片嘘唏,L这时站出来说:“ 嘿、嘿,有朋自远方来,应该不亦乐乎,你们怎么搞的?都坐下、坐下,喝茶、喝茶!”

通过交谈,我知道这几位战友来台湾后没有自暴自弃,而是都很顽强、很勤奋,退伍后或上学或进修,随着台湾的经济发展,现在成了作家、律师、教师、医生,也都有了家业。我深深为他们庆幸!只是进入老年后,他们叶落归根的愿望日益强烈,而拉家带口的现状又不允许他们自己回老家安度晚年。

我只好劝他们趁走得动经常回去走走。

我们在台湾整整住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可以说是十分轻松愉快。不但肩上没有了担子,心上没有了牵挂,反倒成了被照顾被宠爱的对象!

在妻兄夫妇无微不至的关怀陪伴下,我们浏览了著名的阿里山、日月潭、阳明山、太鲁阁、谷关、恳丁国家公园……参观了中山纪念堂、故宫博物馆、慈湖陵园、新竹的清华大学、高雄的中山大学,修建在高雄海边的那气势极其雄伟、建筑非常辉煌的佛教圣地佛光山……;我们还走访了分散在台北、桃园、花莲、新竹、高雄、屏东的众多亲友。

但更使我高兴的是通过对台湾社会的实际观察,有不少启发和收获。

在探亲快结束的时候,妻兄问我在实际观察了台湾后有何感想 ?我说“:愿我们共同促进祖国统一!”

妻兄笑道:“ 我是个有60年党龄的老国民党员,你是个有50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我们兄弟俩何不再来次国共和谈,争取早日国家统一,免得你我见一次面这么麻烦!”……

我们在离开台湾之前遇到了一场台风,其狂暴猛烈着实让人胆战心惊!但暴风雨过后的那片晴天竟是那么碧蓝耀眼!

从台湾回来后,我集中精力修订由我主编的《 美军集中营亲历记》一书,几经周折,该书终于在1996年2月问世。春天,上海电视台“ 记录片编辑室”邀请我参与根据《 战俘手记》基本内容拍摄一部纪实性专题电视片的改编和摄制工作。

我除了参加脚本的编写外,并作为该片的主要角色随摄制组先后到山西、四川、辽宁丹东、上海等地拍片,历时一年多。

该片以《 忠贞》为名,着重反映了我6000名坚持回国的志愿军被俘人员当年在战俘营的爱国斗争和归国后在逆境中仍坚持对祖国的忠诚的事迹!共分上、中、下三集,于1997年夏天正式在上海、四川、北京等电视台播出,反响十分强烈!

《忠贞》的摄制工作一结束,我随即参与了协助原河北省军区政委贺明将军整理他几年来行程万里采访收集的、有关我们6000名原归国志愿军战俘在逆境中奋进事迹的工程。

贺明同志将其编写成一本命名为《 忠诚》的书稿。我向中国文史出版社推荐了该书。《 美军集中营亲历记》一书的责任编辑陈海滨担任了该书的责任编辑。该书于1998年10月正式向全国发行。《 美军集中营亲历记》也同时更名为《 考验》、作为《 忠诚》一书的姊妹篇。这两本书的问世引起了广泛的反响!

50年 后 重 访 韩 国,作者于巨济 岛“ 战俘营展览 馆”留影( 背景 为 当 年 战 俘 营 全景照片)

重返巨济岛、济州岛

2000年6月,我们在京的几位原志愿军被俘归来人员应北京电视台《 当祖国召唤的时候》剧组的邀请,前往韩国釜山、巨济岛、济州岛等关押过志愿军战俘的地方去拍片。

《当祖国召唤的时候》是北京电视台为纪念抗美援朝50周年拍制的六集专题片,主题是宏扬我志愿军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其中一集专门反映我们6000名坚持回国的难友当年在战俘营的爱国斗争。

我们正好是在朝鲜战争爆发50周年,即2000年6月25日的次日启程前往韩国的。坐在飞往釜山的飞机上,我真是思绪万千!

当年入朝作战、失利被俘、奋起斗争、长期监禁等等经历又一幕幕在脑海里呈现出来。巨济岛上的腥风咆哮,海涛怒吼又在耳边响起!岛上那座“ 最高监狱”还有么?济州岛上的烈士墓地还在吗?当年我们是带着伤病被押进釜山的,那时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半个世纪后竟会坐飞机重访这块伤心地……

据事先了解,原座落在釜山的战俘营已荡然无存,而巨济岛却在原战俘营营地上建立了一个“战争博物馆”。

到达釜山后,我们便首先去了巨济岛,不巧那天海上风浪太大,航班被临时取消,我们是坐汽车通过跨海大桥登上巨济岛的。沿途到处是漂亮的旅游景点,高大的工厂厂房,豪华的花园别墅,比起当年那荒凉而又阴森的景象,巨济岛的变化真是太大了!

到了当年关押中国战俘的第71号、72号、86号等营场所在的那个山沟里,果然见到了那个“ 战争博物馆”。馆内有展出实物的展览大厅和播映当年战俘营资料片的放映室;展厅大楼外有当年巨济岛美军司令部留下的营房、弹药库、“ 最高监狱”等石砌建筑物的断垣残壁;更有一座相当逼真的战俘营营场模型!整个展览和解说词还是比较客观的。

在剧组的摄像机伴随下,我们一面参观展览,一面述说当年大家在战俘营的遭遇和抗争!

我们着重回忆了1952年4月8日,美方强行对志愿军战俘进行所谓“ 遣返志愿甄别”的情况,讲了当时“ 71号营场”为鼓励难友坚决回国升起巨济岛第一面五星红旗,遭到美军镇压的流血斗争经过,回忆敌人在“72”集中营里怎样制造白色恐怖胁迫难友拒绝回国,讲述林学逋、阳文华怎样站出来号召难友回国而壮烈牺牲的事迹!

站在那座“ 最高监狱”门口,我还介绍了“ 四八甄别”后扣押敌酋杜德将军的斗争。“ 杜德事件”后,我和孙振冠曾与“战俘代表团”其他朝鲜人民军战俘代表一起,在“ 最高监狱”坐了三个月牢。我深感遗憾的是孙振冠已不幸于两个月前去世,不能由他来述说了!

第二天我们去了济州岛,当年荒凉贫穷的济州市也已变成了一座美丽的花园城!而我们的座机降落的那个规模不小的现代化飞机场,正好是当年关押我们的“ 第八战俘营”营场所在,真是沧海桑田!

站在那里,看着周围富丽堂皇的建筑群,我们有感于和平之可贵,有感于韩国人民半个世纪来的勤奋建国热情!但在我们眼前也呈现出1952年10月1日敌人血腥镇压我们升国旗时的火光硝烟和护旗勇士们赤手空拳与敌人英勇搏斗、56位难友当场壮烈牺牲的情景!

我们急忙租车去寻找当时埋葬烈士们的墓地。幸好姜瑞溥战友还记得当年他作为一个营场的战俘代表去墓地参加悼念烈士的经过。在他的指引下,我们在济州岛西南角的“ 摹瑟浦”海边,找到了那片背靠陡崖面向大海的烈士墓的遗址。

我们流着热泪向烈士英灵献了鲜花,我在悼词中说:“亲爱的战友们,我们不该过了半个世纪才来看望你们,但是几十年来大家都没有忘记也不敢忘记你们啊!忘了你们就是忘了我们共同战斗的青春岁月,就是忘了我们对祖国的忠诚!济州岛的青山、济州岛的大海都可作证:你们当年正是为了维护祖国的尊严,才将自己的鲜血洒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你们的忠骨才被埋在这座太平洋的孤岛上……”

最后,我们含泪将百余朵鲜花投进了怒涛澎湃的大海,了结了我们6000难友一桩几十年的心愿!我们听着那汹涌海潮的阵阵轰鸣,感到那就是烈士们的英灵在呼应,使我们久久不忍离去……

2000 年 6 月 28日 , 在 济 州 岛 烈 士 墓 前 诵 悼 词( 中 为 作 者 、 右 为 姜 瑞 溥、左 为 张 达 )

第三天,我们从汉城去参观了板门店。我们站在停战谈判大厅那张谈判桌前,回顾了当年双方代表为战俘遣返问题进行的激烈交锋,回忆了我们为支持我方代表所开展的顽强斗争。站在军事分界线南侧的山坡上,我们还望见了山洼里当年曾经竖立过那座“ 祖国怀抱”牌楼的遗址,想起47年前我们带着满身伤痛通过那座牌楼扑向祖国怀抱时的情景,真是百感交集!

此时此刻,我们更加感受到:在我们心中,“祖国”的光辉是如此强烈,即使经过了几十年狂风暴雨,也未能减弱她的光芒!啊,祖国!我们虽然已经老了,如果再有人胆敢侵犯您,我们这些老战士还愿为您献身!

从板门店返回汉城时,这座拥有1400万人口,十分整洁、安定、繁荣的城市已是华灯初上,整个汉城成了一片灯的海洋,架在汉江上那十几座大桥如同十几条悬空的长虹光彩夺目!从大桥向汉江两岸延伸出规划整齐的街道,两旁高楼林立,街心则游动着由小轿车的彩灯形成的辉煌长龙!啊,昔日那硝烟弥漫、残破不堪的汉城哪里去了?在我们下榻的宾馆里,还可感受到前不久南北方高峰会谈带来的喜庆气氛。

我不禁怀念起当年在战俘营与我们同生死共患难的的朝鲜战友:你们现在在哪里?你们还好么?我们多么希望你们的祖国早日统一,早日骨肉团圆,我们衷心祝愿兄弟般的朝鲜民族从此生活在和平、友爱与共同富裕之中!

翌日清晨,韩国航空公司用波音747客机将我们送回北京.在飞机上,我总觉得像是在做梦,难道我多年来一直做着的重访韩国为烈士扫墓的这个梦真的实现了?

听到广播里说北京已经到达,我才清醒过来。一看表原来从汉城飞到北京还用不了两个钟头,但半个世纪前我们被关在战俘营时,总觉得被云天大海隔开的祖国是那么那么遥远……啊,祖国,您的儿子出去圆了一个梦又回来了!(完)

张泽石结婚照

资料来源:

《我的朝鲜战争一个志愿军战俘的自述》张泽石 著

北京:时事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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