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基督(芥川龙之介)

柯远说文学 2024-11-03 10:48:34
南京的基督

芥川龙之介

秦刚 / 译

一个秋天的午夜,南京奇望街一户人家的房间里,一个面色苍白的中国少女坐在一张破旧的桌前,手托下颌,百无聊赖地嗑着盘中的西瓜子。

桌上的煤油灯发出幽暗的微光,那丝微光没有令房间明亮起来,反而为房间徒增了一重阴郁。壁纸已开始剥落的房间一角,一张露着毛毯的藤条床上垂着落满尘垢的帷帐。桌子对面,一把同样十分破旧的椅子仿佛早已被遗忘了似的闲置在那里。除此之外,房间中再也看不到一件像样的家具和装饰。

少女依旧嗑着西瓜子,并不时地停下来,抬起清澈的双眼默默凝视桌对面的墙壁。原来,就在那面墙壁上,一个小小的铜铸十字架,恭敬地悬挂在一根弯曲的铁钉上面。十字架上隐约地浮现着基督高高张开双臂受难的身影。雕像的雕工稚拙,并且由于反复摩挲,轮廓已几乎被磨平。少女每次看到基督时,藏在长长的睫毛下的孤寂的神色就会在一瞬间烟消云散,随之焕发出天真无邪充满希冀的光芒。但当视线移开后,她便会吐出一声叹息,然后无精打采地垂下失去光泽的黑缎面上衣里的肩膀,继续嗑盘中的西瓜子。

少女名叫宋金花,是一个年方十五岁的私窝子。为了帮助维持贫寒的家计,每晚都在这个房间里接待客人。在秦淮众多的私窝子中,有金花一样容貌的固然不少。但是,像金花这般性情温和的少女,很难说是否还有第二个。她与那般卖笑的同行不同,既不说谎也不任性,每晚都带着愉快的微笑来到这个阴郁的房间,与各种不同的客人嬉闹。当客人付的钱偶尔比谈好的价钱稍多些时,她总要多买上一杯父亲嗜好的老酒来孝敬孤身的父亲。

金花如此的品行中,当然有与生俱来的本性。但如果说那之外还有其他原因的话,那是因为金花从孩提时起,如墙上的十字架所昭示的那样,一直保持着对早亡的母亲传授给自己的罗马天主教的信仰。

——说来就在今年春天,一个到上海观看赛马,同时顺便探访中国南方风光的年轻的日本旅行家,曾在金花的房间里度过了一个寻乐的夜晚。那时他正衔着雪茄烟,把身材小巧的金花轻轻抱在西裤的膝头,突然,他看到墙上的十字架,显出一副疑惑的神情。

“你是基督徒吗?”他用不太自如的中国话问道。

“对啊,我五岁的时候就受洗了。”

“那你还在做这种生意?”

这一瞬间,他的声音中分明夹杂着讥讽的语调。然而,金花依然将梳着丫髻 [1] 的头靠在他手臂上,一如往常一样爽快地张口笑着回答道:“如果不做这种生意,我父亲和我都会饿死的。”

“你的父亲已经年老了吗?”

“是的,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可是,……可是难道你没有想过,做这种行当是进不了天堂的吗?”

“没有。”

金花稍稍看了一眼十字架,露出了正在深思般的神情。

“因为我想,天堂里的圣主基督一定会体谅我的心情的。……要不然,基督岂不就和姚家巷警察署里的差人一样了?”

年轻的日本旅行家微微一笑,而后翻了翻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副翡翠耳环,亲手为她戴在耳朵上。

“这副耳环是刚才买来作为带回日本的礼物的,就当作今晚的纪念送给你吧。”

实际上,金花从开始接客的第一个晚上起,心里就一直有这样的一份确信。

但大约一个月前,这个虔诚的私窝子不幸患上了恶性杨梅疮 [2]。她的同行姊妹陈山茶听说后,就教她喝鸦片酒,说是可以止痛。后来,她的另一个同行姊妹毛迎春热心地拿来了自己服用剩下的贡蓝丸和甘汞。然而,不知为何,即使她一直关在屋里不接待客人,病也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于是有一天,当陈山茶来到金花屋里玩的时候,煞有介事地向金花说起了这样一个迷信式的疗法。

“因为你的病是从客人那里传来的,所以要赶快再传给别人。这样的话不出两三天,你的病就一定会好的。”

金花一直手托下颌,依旧面色阴沉。似乎山茶的话多少引发了她的好奇心,她轻声地反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啊。我姐姐也像你一样,病怎么都不见好。可是传给客人之后,马上就好了。”

“那个客人怎样了呢?”

“那客人可怜得很,听说连眼睛都瞎了。”

山茶离开房间后,金花独自跪在墙壁上悬挂的十字架前,一边仰视着受难的基督,一边虔诚地祷告。

“天堂里的圣主基督:我为了养活父亲,从事着卑贱的行当。可是,我的这份营生除了污损我自己之外,没有给任何人添过麻烦。所以,我相信自己就算这样死了,也是一定能进天堂的。可是,现在只要我不把病传给客人,就不能像以前一样继续做这份营生了。这样看来,我不得不做好心理准备,即便饿死,也决不和客人睡在同一张床上,虽然那样做,我的病可能就能治好,不然等于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坑害了无冤无仇的人。可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女流之辈,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陷入无法预料的诱惑。天堂里的圣主基督,无论如何请保佑我,毕竟我是一个除了您之外别无依靠的女人。”

宋金花这样下定了决心,此后无论山茶和迎春怎样劝说她继续做生意,她都坚决不再接客。而且,就算有时一些熟识的客人来她的房间玩耍,她也只是陪着抽几支香烟,此外再不肯顺从客人的其他意愿。

“我得了非常可怕的病。你如果靠近我的话,会传染给你的。”

即便这样,还是有喝醉了的客人执意为所欲为,每当这时,金花便会如此规劝,甚至不惜出示自己得病的证据。因此,客人渐渐也就不再到她房间里来了。这样一来,她的家计也便开始每况愈下。……

这一夜,她照旧倚着那张桌子,长时间茫然地坐在那里。但依然看不到会有客人来她房间的迹象。夜渐渐深了,惟有远处传来蟋蟀的鸣叫,回荡在她的耳畔。不仅如此,没有生火的房间里,冰冷的寒气从地面铺着的石板中如阵阵洪水般向她穿着的灰色缎面布鞋和鞋里纤细的双脚袭来。

金花久久地盯着油灯上微暗的灯火出神,随即打了一个寒颤,挠了一下戴着翡翠耳环的耳朵,忍住了一个小小的呵欠。几乎就在这时,涂漆的大门猛然被打开,一个陌生的外国人踉踉跄跄地从外边闯了进来。或许由于开门的势头太猛,一瞬间桌上的灯火忽然燃亮了起来,使狭小的房间里奇妙地映满红光。进来的客人正面迎着油灯的光亮,一度向桌子的方向跌撞而来,刚一站稳,随之又向后打了一个趔趄,咣当一声靠在了刚关上的漆门上。

金花不由得站起身,将惊呆的视线投向这个陌生的外国人。客人的年纪大约三十五六岁,穿着茶色的条纹西装,头戴一顶同样面料的鸭舌帽,眼睛很大,长着络腮胡须,面颊晒得黝黑。但让人捉摸不透的是,即使能断定他是外国人,却分辨不出他到底是西洋人还是东洋人。他那帽檐下露着黑发,叼着熄了火的烟斗堵在门口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喝醉了的过路人走错了房门。

“有什么事情吗?”

金花略微感到了一丝胆怯,但还是呆呆地站在桌前,用稍带诘问的口吻问道。对方摇了摇头,做出听不懂中国话的示意。然后拿掉了横叼着的烟斗,从嘴里吐出一句语义不明但十分流利的外国话。这回,轮到金花只好无奈地摇头了,一对翡翠耳环映着煤油灯的灯光左右摇摆。

客人看到她困惑地蹙起了双眉,突然大笑起来,随即随意地脱掉鸭舌帽,踉跄着走过来,在桌对面的椅子上瘫软地坐了下去。这时,金花觉得这个外国人的面孔有一种想不起在何时何地、但确实曾经相见过的亲近感。客人不客气地抓起盘中的西瓜子,却没有放进口中,而是一直盯着金花,然后打着奇怪的手势说起了外国话。虽然金花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能隐约地推测到,这个外国人对她所做的生意是多少有一定了解的。

与不通中国话的外国人共度一夜,这对金花而言已经不算什么稀奇事了。于是,她一坐到椅子上,就习惯性地露出温和的笑容,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对方根本听不懂的笑话。客人却俨然能够听懂似的,每当金花讲了一两句时,便会发出兴致极好的笑声,同时又开始做出更加令人目眩的各种手势。

客人呼出的气息带着浓烈的酒气,他醺醉得发红的脸上充溢男性的活力,仿佛令这间萧索的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明亮起来。至少对金花来说,不消说,这位客人同她平常司空见惯的南京的本国人相比,甚至比起她曾经见过的所有东洋人和西洋人来,都显得不同寻常。但即便如此,那种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的依稀感觉,无论如何都打消不掉。金花看着客人垂在额头上的黑色卷发,一边漫不经心地作着娇态,暗下却一直在努力唤起初次见到这副面孔时的记忆。

“莫非是前一段和一位胖胖的夫人一起乘画舫的那个人?不对,那个人的发色要红得多。那么,有可能是那个拿着照相机对着秦淮河的夫子庙拍照的人?可是那个人要比这位客人年纪大。对了,记得有一次在利涉桥旁的饭馆前聚满了人,上前一看,有个和他长得极像的人正挥起粗大的藤杖去打黄包车夫的脊背。难道……可是,好像那个人的眼睛更蓝一些。……”

在金花思来想去的时候,依旧兴致极高的外国人不知何时已经往烟斗里塞满了烟草,开始一阵阵地喷吐出好闻的烟雾来。突然间他说了一句什么,并平静地微笑着,随后在金花眼前伸出了两根手指,比划着询问“?”的意思。两根手指代表两美元的金额,这在谁看来都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决心不留宿客人的金花灵巧地嗑着西瓜子,将满是笑意的脸晃动了两下表示拒绝。于是,客人傲慢地将两肘抵在桌上,在微暗的灯光中将一张醺醉的脸贴近过来,紧紧地盯着金花。随之他又伸起三根手指,露出等待回答的眼神。

金花略微挪了一下椅子,嘴里含着西瓜子,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客人好像已经料到仅凭两美元的价格不足以让她委身。但由于语言不通,金花根本无法让他更详细了解其中的隐情。于是,她有些后悔自己的轻率之举,便将视线冰冷地投向窗外,无奈而又更加干脆地再次摇了摇头。

可是,对面的外国人脸上浮现出短暂的微笑后,踌躇了片刻,然后伸出了四根手指,又用外国话讲了些什么。无计可施的金花捂住脸庞,连微笑的气力都已没有。刹那间,她下定决心,既然事已至此,那就只有不住地摇头,直到对方死心为止。可就在这时,客人的手就像是要捉住眼前一件看不到的东西似的,已经将五根手指大大张开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之间都在用手势和肢体语言你来我往。其间,客人很有耐心地一根根添加着手指,最后甚至表示即使出十美元也在所不惜的执著。十美元对于私窝子来说,算得上一笔不菲的收入,但即便如此,也依然没能动摇金花的决心。她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斜倚在桌前,看到对方伸出了两手的手指时,心急如焚地跺着脚,连续不断地摇着头。这时,不知什么缘故,悬挂在铁钉上的十字架突然坠落,发出轻微的金属声响,掉在了脚下的石板上。

她慌忙伸出手,从地上拾起了她珍视的十字架。这时,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十字架上雕刻着的受难基督的脸庞,突然不可思议地发现,竟然同桌子对面的这个外国人一模一样。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的,原来是圣主基督的尊容啊。”

金花把黄铜的十字架紧紧贴到了穿着黑缎面上衣的胸前,情不自禁地用吃惊的眼神盯住了隔桌坐着的客人的脸。客人依然坐在灯光下,满是酒气的脸被灯光映得通红。他不时喷吐着从烟斗里吸出来的烟雾,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而且像是在不停地用目光在金花雪白的脖颈和戴着翡翠耳环的耳朵之间来回扫视。然而,即使是客人的这副样子,在金花看来也仿佛充满了一种令人备感亲切的威严。

不久,客人放下了烟斗,故意微微倾着头,掺杂着笑声说了一句什么。这句话在金花的心里,产生了犹如高明的催眠师在被催眠者的耳边轻声细语一般的暗示作用。她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立下的决意,悄悄垂下含笑的眼睛,用手摩挲着铜铸的十字架,含羞似的向这个奇怪的外国人身边走去。

客人掏了掏裤子的口袋,故意让里面的银元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动,用依然带着浅笑的眼睛色眯眯地盯着金花站立起来的身姿。突然间,那眼中的浅笑渐渐变成了炙热的光芒,他从椅子上纵身而起,一把将金花死死抱在了满身酒气的西装的臂弯中。金花像丢了魂一般,坠着翡翠耳环的头不由得向后仰去,苍白的面颊下透着鲜红的血色,她用恍惚的眼神凝视着几乎贴到自己鼻尖的这副面容。是委身于这个奇怪的外国人,还是为了避免把病传染给他而拒绝他的亲吻?金花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去思虑这样的问题了。她把自己的唇交到了客人长满胡须的嘴上,只感到熊熊燃烧着的恋爱的激情,一种她初次感受到的恋爱的激情,正猛烈地朝胸口汹涌而来。……

几小时之后,在油灯已熄的房间里,远处蟋蟀细微的鸣叫,为睡床上传出的两人的酣息增添了寂寥的秋意。而此时金花的梦幻正如烟云般从床前落满尘埃的帷帐里,朝向屋檐上的星空高高地升腾。

* * * *

——金花坐在紫檀椅上,品尝着摆放在桌上的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燕窝、鱼翅、蒸蛋、熏鲤鱼、煮全猪、海参羹……种类之多,数不胜数。而且所有的餐具,都是绘制着蓝色莲花和金色凤凰图案的精美的瓷盘瓷碗。

在她坐的椅子背后,有一扇垂着红纱帷帐的窗户,窗外好像有一条小河,轻轻的水声和桨声不断传来。这让她想到了幼时就见惯了的秦淮河。但她现在所在的地方,确定无疑地是在天堂上的基督的家里。

金花不时停下手中的筷子,环顾桌子四周。宽敞的房间中,雕龙立柱和大朵菊花的盆栽全被菜肴冒出的蒸汽所萦绕,此外房间里不见一人。

然而,桌上餐盘中的菜肴只要一被取光,顷刻之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新的菜肴就会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送到她的眼前。有时还没有来得及下箸,红烧的野鸡就扑扇着翅膀,将绍兴酒的瓶子打翻后,扑棱棱朝屋顶飞去。

这时,金花觉察到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她椅子的背后。于是,她拿着筷子悄悄扭头看了看,却发现不知何故,原本身后那扇窗户已经没有了,只看到铺着缎面棉垫的紫檀椅上,一个陌生的外国人正衔着黄铜的水烟袋悠然而坐。

金花一眼认出这个男人就是今晚留宿在她房间里的男人。唯一不同的是,在眼前的这个外国人头部上方一尺左右的高处,悬着一轮新月般的光环。这时,又有一个冒着热气的大盘子仿佛是从桌底钻出来似的,突然间把美味的菜肴运到金花的眼前。她马上举起筷子,正要夹起盘中的珍馐时,猛然想起了身后的外国人,于是扭过头来十分客气地问道:“你不过来一起吃吗?”

“嗯,你一个人吃吧。只要吃了这些,你的病今晚就会好了。”

头顶圆光的外国人依旧叼着水烟袋,露出饱含无限爱意的微笑。”

“那么,你难道不吃吗?”

“我?我是不喜欢吃中国菜的。你难道不知道吗?基督耶稣从来都没有吃过中国菜的。”

南京的基督这样说完后,慢慢从紫檀椅上站起身来,从背后在早已惊呆的金花的面颊上,留下了慈爱的一吻。

* * * *

当天堂之梦醒来时,秋天的晨曦已带着几分微寒映照在狭小的房间里。但垂着落满尘垢的帷帐的小船状睡床上,还残留着略带一丝余温的幽暗。浮现在幽暗之中半仰着的金花的脸上,一条辨不出颜色的旧毛毯遮住了她浑圆的下颌,一双闭着的睡眼还没有睁开。毫无血色的面颊上,乱发因昨夜的汗水油腻地贴在上面。微微张开的嘴唇的缝隙中,隐约可见糯米般细密的皓齿。

金花即使在醒来之后,依然久久地让自己的意识徘徊在菊花、水声、烤野鸡、基督耶稣等种种梦境的记忆中。但不一会儿,床的四周就渐渐亮了起来,昨晚和一个奇怪的外国人一起睡在这张藤条床上的无法躲避的现实,清晰地渗入到她的意识里。

“万一把病传给了那个人的话……”

金花一想到这里,心情陡然暗淡下来,她感到早晨醒来后,自己已经很难面对他。但既然醒来了,便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看那张令她备感留恋的晒得黝黑的脸。于是,在犹豫了片刻后,她终于怯生生地睁开双眼,环顾已被照亮的睡床,可是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床上只有她自己盖着毛毯,那个酷似十字架上的耶稣的外国人,已经连人影都见不到了。

“那么,那也是在做梦了?”

金花掀掉满是污垢的毛毯,从床上坐起身来。她用两手揉了揉眼睛,然后揭开垂着的帷帐,睁着惺忪的双眼环视屋内。

早晨冰冷的空气,几近残酷地勾画出房间内一切物什的轮廓。破旧的桌子,熄掉的油灯,一把倒在地上,一把靠在墙上的椅子……一切都是昨晚的样子。不止这些,就连桌上那架小小的铜铸十字架,也依然在散落着的西瓜子中间,散发着暗淡的光芒。金花眨了眨发晕的眼睛,茫然环顾着四周,久久地侧身坐在凌乱的床上。

“果然不是梦。”

金花一面低语,一面思忖着那个奇怪的外国人各种可能的行踪。其实即使不去思忖,也能轻易想到,他有可能趁她熟睡的时候溜出房间走掉了。可是,曾经那样爱抚过她的人竟然不辞而别,这对金花来说,与其说是不能相信,毋宁说是不忍相信。并且,就连那个奇怪的外国人答应好的十美元,她都忘记索要了。

“难道真的走了吗?”

她手抱着前胸,正要拿起脱在毛毯上的黑缎面上衣披在身上。突然间停住了手,面颊上转瞬间便现出了鲜活的血色。是因为从漆门外传来了那个奇怪的外国人的脚步声?抑或是因为他留在枕头和毛毯上的酒气偶然唤起了昨晚令人羞涩的记忆?不,金花在这一瞬间,注意到了发生在她身上的奇迹——在这一夜之中,她的恶性杨梅疮竟然不留痕迹地治愈了。

“那么,那个人真的就是圣主基督了。”

她不顾只穿着衬衣便跌跌撞撞爬下床,跪在了冰冷的石板上,如同曾与复活后的圣主交谈的美丽的抹大拉的玛丽亚一样,献出了她虔诚的祈祷。……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晚上,那个曾经造访过宋金花的年轻的日本旅行家,再次与她在昏暗的灯光下隔桌而坐。

“还挂着十字架啊。”

那天晚上,当他嘲弄般随意讲了这样一句之后,金花立即认真起来,开始将那一晚上基督降临南京为她治好了病的不可思议的事情说给他听。

年轻的日本旅行家一边听着,一边独自暗想:“我认识那个外国人。那个家伙是日本人和美国人的混血儿。名字应该叫George Murry。那家伙曾经跟我一个在路透电报局做通信员的朋友得意洋洋地炫耀过他如何在南京嫖了一个信基督教的私窝子,然后趁她熟睡时溜之大吉的事情。我上次来访时,正好他也和我住同一家上海的旅馆,所以现在都还记得他的长相。据称在一家英文报社担任通信员,但其实品行颇差,与看起来的堂堂仪表相去甚远。后来,那家伙由于得了恶性梅毒,终于疯掉了,或许就是被这个女人传染的。可是这个女人到现在还认为那个无赖的混血儿就是基督耶稣。我到底是应该为她开启蒙昧,还是保持缄默,让她永远沉浸在西洋古老传说一般的梦境之中呢?……”

金花讲述完之后,他像回过神来似的擦燃一根火柴,抽起了味道极重的雪茄,而后故作热心地追问道:“是吗?那真是不可思议啊。可是……那之后一次都没有复发吗?”

“是的,一次都没有。”

脸上熠熠生辉的金花一边嗑着西瓜子,一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3]

(本篇发表于1920年7月的《中央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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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亦作鸦髻,指古代妇女的发髻。宋阙名《潜居录》:“巴陵俗,元旦梳头,先以栉理鸦羽,祝曰:‘愿我妇女,黰发髟髟;惟百斯年,似其羽毛。’故楚人谓女髻为鸦髻。”

[2] 即梅毒。因疮的外形类似杨梅,故名杨梅疮。

[3]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7月的《中央公论》。文末有作者附记:“起草本篇时,仰仗谷崎润一郎所作《秦淮一夜》之处不少。附记以表谢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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