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4、王维的两面，一峥嵘一雍容，亦盛唐的两面。——纵盛唐也有数不清的痛苦，亦峥嵘亦雍容的时代又何其少呢？故此，国人常常想念着它。

盛唐诗人，不同程度的“边塞诗人”也已。便即是王维这样一个惟精惟微——竟至于“吹弹可破”的为艺术而生的人，也有自己的边塞经历、边塞创作、边塞梦想……边塞者，大残与大美俱在——这里有最冷酷最刻毒的“景语”、“情语”，也有最质朴最可爱的情语、景语（化用王国维观点）。——因生而猛，因生存方式的生猛——继而社会结构的简易，边塞诗人遂得以轻易挑开人性外面层层厚重的伪饰；层层拆之，直至拆出一种站在“种群”角度看人类的人本视野、天地视野——第若：更易于知命，更易于见性……

那，王维的边塞诗又有什么特点？这些特点之中，哪些唯“边塞版王维”才有；哪些，又能在那个浅吟低唱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经典版王维”处看到？个人最爱的王维的边塞诗有三首：《使至塞上》《观猎》《陇西行》——以下，不妨就以它们对上述两个问题作一最浅最浅的浅析。

陈侗《王维造像》

《使至》之诗，人皆能诵。概而言之，此诗尽显王氏别样的用字之妙、章法之妙。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寻常俗字，点石成金——此亦常常能在那个经典王维的身上见到。上述“行到水穷处”两句，以及那同样著名的“明月松间照”两句，以及“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太多太多了。王维用字，不蔓不枝，亭亭净植，其点石成金之妙，尤见于大漠、长河、松间一类的写景——边塞王维或经典王维，皆如是也，一以贯之。《使至塞上》的章法之妙又何在？

少则有二：一者，虽是律诗，却似无律——无规矩。首句“单车欲问边”直接入事，起得极突兀，极不稳，而非《诗经》以降——经典的先以“兴”起。二者，虽似无律，尾联却又给你圆融回来——此即律诗体例的好处，他王维，也要。譬诸首尾“居延”、“燕然”等地名的相对应、相联动；譬诸尾联之中的“萧关逢候骑”又稳稳对应着首联的“单车欲问边”……此一章法之妙，不必额外举例，经典王维里亦太多太多。甚至可说，王维最大的特点即章法之妙并用字之妙——合而形成了一种通古罕见的“完备之美”。

唐诗三巨头：李诗以天才胜，杜诗以心肠胜；而王诗，或正以此一番完备之美胜。

“长河落日圆”画意

《观猎》一诗也差不多，也完全看得到这样一种极独特、极高超的完备之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1、全诗乃仍是以“素描”为主，偶一点染——绝无大色块、大声响在彼此冲撞。此即还是用点俗成雅的办法，还是用：化泥底日常为凌云高华的办法。2、读之，甚至读之好几遍，也会像读《使至塞上》那样——忘了这居然是一首本该四平八稳的格律诗。此诗开头，一如《使至》，甚至较它还要峻急，还要“不稳”。“风劲角弓鸣”，写武侠小说一般：未及写人，先写这个人所在的环境有多恶劣；以此反衬出这个人的本领有多不凡。

故此，仅“将军猎渭城”就够，而不必再去铺叙：“啊！他的盔甲；啊！他的兵器；啊！他的膂力……”清人沈徳潜说得甚好：“若倒转便是凡笔”（周啸天引）——若从将军写起，稳是稳住了，惟：稳着稳着便容易“死”住了。跟着，“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乃又见王维回归了律诗——此中对仗，铢两悉称。但，倘再认真些读，又不对了：这还不是寻常律诗的“互文对仗”呐！——是什么呢？“流水对仗”，那种最完美的对仗。

李苦禅的鹰

草枯之时，鹰眼看得格外清楚；雪尽之时，马蹄行走得格外轻快——猎鹰便因此更能大展拳脚，狩猎便因此更能满载而归……——把这几个字横过来，形式上是对仗的；把这几个字竖过来，逻辑上又是顺承的。完美对仗，完备之美——用字谋篇，皆无可挑剔。视诸首尾两联，又同《使至塞上》一样，一样的既给你看什么是结构严谨，又给你看什么是信手拈来。何谓“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其结构严谨之处，以写景始，以写景终，以“风劲角弓鸣”的紧张始，以“千里暮云平”的从容终——首尾映带，稳稳呼应；其信手拈来之处，全诗一气流走，顺势便流到了这里——环境的转换也自然，情感的消长也自然（参考周啸天观点）。

唐诗三巨头，总体上：李诗以天才胜，杜诗以心肠胜，王诗以各方面都极尽平衡的“完备之美”胜。

个人最爱的王氏边塞诗里，上述两首还不是最爱中的最爱。最爱者，《陇西行》：

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

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

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

一者，此《陇西行》里，上述的那些好处都有，即经典王维的用字之妙、章法之妙、完备之美，都有。不同的是，二者，这里还有独属于边塞版王维的更难得的好处。什么呢？较之经典王维，这里的王维更开朗，更雄健；较之专门的边塞诗人，这里的王维别有一种思维的角度——更敏锐，更聪明。

何谓“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倏然十里路，倏然五里路，只一个字：“急”——军情紧急，急死了。加之“五律”于此换成了“五古”，似全不再管什么“稳不稳”、“呼应不呼应”——我……我……我就往死里给你急！再下，急的原因直接告诉你：“匈奴围酒泉”——我这不是赶着送“军书”吗？避开！都避开！……一个“至”字，一个“围”字，彼经典王维，甚少这般用力。

再下，忽就给你写完了；一场大战，忽就静止下来——止于飞雪连天，烽火绝断。

纪振超《冰雪无阻守边关》

然而，此中可有一丝一毫的悲观、绝望？此中大勇，此中从容，浑然映照出整个大唐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的大勇、从容——较之《观猎》将军一己的勇武，宏阔了不知多少倍。是以言之：“更开朗”，“更雄健”。但，“更敏锐”、“更聪明”，这又从何说起呢？盖：差不多也就王维能单凭写一个信使，寥寥六句，便豁然推开了整个盛唐的大门——裁剪之妙，于斯造极。别人的“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好不好？太好了。那个时代的个人之勇，之悍不畏死，之通天彻地的悲壮，不必再写，妙裁已极。惜哉，加强版《观猎》也已——大唐之“大”，于此未能裁出……

综上：1、就技法上而言，边塞版王维与经典版王维，总归是一个王维。但，就精神气度而言：2、前一个王维圭角峥嵘，真好一个大唐健儿也——不似后一个王维的吹弹可破、纯净大艺术家味。但，倘结合技法与精神一起看：3、纵这样的王维亦时时带着专门边塞诗人所不具备的完备之美、聪明敏锐。——他啊，总归是他，总归只是一名边塞的过客，只是那种心远大于身远的“主观程度”的边塞诗人。“边塞四诗人”皆非如此，皆“主客观统一”的边塞诗人；杜甫亦非如此，欲躬身入局而不得。最后：4、王维的两面，一峥嵘一雍容，亦盛唐的两面。——纵盛唐也有数不清的痛苦，亦峥嵘亦雍容的时代又何其少呢？故此，国人常常想念着它。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9月20日星期五

【主要参考文献】《新旧唐书》，《唐才子传》，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王国维《人间词话》，萧涤非、马茂元、程千帆等《唐诗鉴赏辞典》，罗宗强《唐诗小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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