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君》作者:枝呦九

冰悦谈小说 2024-07-06 22:18:04

《山君》

作者:枝呦九

简介:

兰山君孤儿出身,长在淮陵,吃百家饭长大,学得一手杀猪的本事,本是要开一个屠宰场的。谁知老天给她开了一个玩笑。

十六岁那年,她被接回了京都的镇国公府,成了国公府第流落在外的嫡次女。

最初,她以为这是老天看她杀猪太可怜给的恩待。后来又过了十年,她战战兢兢讨好家人,汲汲营营嫁人,备受十年白眼,被送去暗不见天日的院子里关着时,这才恍然发现,从乡野来京,应当是她杀猪杀多了老天给的惩罚,而不是恩待。

此后又是一年,她被关在小院子里看不见天日,不知日月更迭,冷菜馊饭度日,受尽苦楚,却依旧是不甘不愿,不敢死去。

唯一能聊慰苦闷的是,在黑暗之中,她摸到了一本书。

窗户未曾封死,依旧透进了一缕春光。

她慢慢的挪到窗边,借着这屡光去看——

这是一本手札。里面记下了一个少年六岁到十六岁的感悟。有踌躇大志,有远大志向,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把利剑,只等着君王拔它出鞘。

她倒是认得执笔者。是她被送离京都那天,也同样登上断头台的郁清梧。

所以重回十六岁,她与郁清梧第一次相见时,便觉得他是一位可悲的纸上挚友。

等她在京都里面艰难的重掌命运,偶然忽视一个个声音,从春日里的光曦窥见了他内心的踌躇不前,纠结痛苦却又无愧于心的大志,毅然决然要走向一条死路时,她心里突然生出些郁怒来。

他们的命运何其相似,都不应死在权贵的愚弄之下。

她和他,都该活下来。

——

遇见兰山君前,郁清梧写札记:先生,天下,百姓。

遇见兰山君后,郁清梧写札记:山君,山君,山君。

#山君倔得很,但没关系,我会低头

#他心随她动,低头哀求,“山君,我试着克制过了。”

精彩节选:

兰山君觉得自己快死了。

她听人说过,人死之前,才会梦见那些已逝却从不入梦的故人。

——

兰山君终于梦见了老和尚。

古柳高槐之下,年幼的她正坐在长满青苔的破庙石阶上跟着他学刀。

老和尚说她的刀又快又好,颇有天赋,很能继承他的衣钵。可他又不肯说这份衣钵是什么,她便干脆用这把快刀去杀猪。

老和尚痛心疾首,觉得她辱没门庭,不敬佛祖,但吃她拿回来的猪肉却欢喜得很。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碗碟,无奈的道:“师父,你吃肉的嘴快过你手里的刀唉——”

老和尚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但说的话她却听不见。

她有些着急,把耳朵凑到他跟前,“师父,你骂了什么?”

多年未见了,即便是骂,好歹也叫她听一听音。

但无论她凑得多近,还是听不见老和尚的声音。她就委屈起来。

“师父,这么多年,你怎么不来看看我,你都不知道我过得有多难。”

她这个人,命不好。

听人说,她是个弃婴,生出来就被人丢在山脚下,是老和尚捡她回去养大的。十二岁之前,她跟着老和尚四处化缘吃百家饭,虽然日子过得艰苦,但好歹还算有个依靠。

十二岁那年,老和尚就死了。为了活命,她只能下山去做杀猪匠。后来命运多变,十六岁的她突然被接到镇国公府,成了流落在外的嫡次女,十八岁成婚,做了宋国公家的大少夫人。

这一路上艰难得很,但兰山君心里挥着一把杀猪刀,从未怕过谁。

二十六岁,看不上她的婆母终于死了,难缠的妯娌分家出去,嚣张的妾室被发卖,她膝下又有儿有女,总觉得自己的命途该得意起来时,却毫无预兆的被宋家人连夜绑了送回淮陵老家,关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常年不见天光。

她恨极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关,更不知道她这样的身份,为什么突然消失也没有一个人来查一查,救一救。她只知道这屋子窗户钉死,黑漆漆的,睁眼闭眼都一个样。

梦里,她委屈的问老和尚,“师父,你怎么还不来救我,我都要熬不下去了。”

她靠着一日一送的馊饭馊菜度日,没有尊严的活在这一寸天地里,不知日月更迭,已经开始要疯了。

但她不想疯,也不想不明不白的死。她生来就倔,即便被逼到这种境地,也凭着一股意难平吊着命,不愿意落下一滴泪。

好在梦里是可以哭的。她拽着老和尚破破烂烂的袈裟掉眼泪:“师父,你是不是来带我走的?”

老和尚不答不应,只是转身,一瞬之间,已经在十尺开外。兰山君着急了,情不自禁的跟着跑,“师父,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

可就是追不上——

追得好累啊。

太累了。

她熬不住了。

兰山君痛苦的从梦中醒来,睁开了眼睛。

——窗外,

骤然涌入了无数天光。

……

元狩四十七年,冬,风饕雪虐。

兰山君随着镇国公府遣来接她的人进皇都洛阳。临近洛阳时,天降大雪封路,一行人便留在了距洛阳不远处的驿站里。

兰家三少爷奉了父亲镇国公的命令去接人回家,一来一往,就用了三月时间。好不容易快回家了,结果又被拦在路上,他烦闷的叹气:“哎,你嫂子该想我了。”

他是刚成婚三天就去的蜀州淮陵接人,正是新婚燕尔,极为思念家中的妻子。

说完转身,见这位一路上雀跃活泼的妹妹竟然没有说话,只一味的盯着屋外的大雪看,笑着道:“妹妹喜欢雪?”

兰山君没有立刻接话,而是认认真真盯着雪看了一会才说,“不喜欢。”

冬雪能冻死人。老和尚死的那一日,就如同今日一般有漫天风雪落下,山雪沉积,接不来大夫上山,也背不了老和尚下山,让她为此内疚了很久很久。

她年少的时候,应是最厌恶雪的。

兰三少爷却有些诧异,“不喜欢为什么如此盯着看?”

兰山君笑笑,“太久没看了,觉得稀奇。”

兰三少爷走近一些:“是么?淮陵很少落雪吗?”

兰山君轻声嗯了一句:“是,很少有雪。”

走近的兰三少爷已经看见妹妹眼底的青乌了,他担心的问:“妹妹昨天晚上没睡好?”

兰山君手紧了紧,“做了个噩梦。”

她神色复杂看着这位现在对她还算和善的兄长,总觉得还在梦中。可她确实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刚刚从淮陵到洛阳的时候。

这一年,她被告知自己是镇国公府走丢的六姑娘,而不是无父无母的弃婴。从此,她踏上了一条青云路。

她不用再为了银子奔波,不用再在晚上担心破破烂烂的门会被人砸开。她住进了高门宅院里,成了世家贵女。

这一年,是她命运的转折点,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情。

她沉默不语,陷入回忆,兰三少爷却以为她是因马上要到洛阳了紧张不安,安抚道:“咱们家的人俱是温厚敦良的脾气,平日里连脸都没有红过,一家子和和气气的。他们都挂念着你呢,即便祖父和父亲修道不在家中住,也把我叫过去叮嘱好几次,让我一路上收收急脾气,免得莽撞的性子吓着你。”

这话确实没有半分假。

兰山君不由自主的随着他的话回忆往昔,发现她现在还记得初到洛阳时,也是有这么一场大雪。她冒着大雪进府,府中的人早已经等在大门处迎她,各个激动亲切得很,过来拉她的手,搂住她往家里走,让她也感动过许多时日,感慨有家还是比没家的好。

但时日不久,她的习性和脾气跟他们难以磨合,也使这点感动瞬间消弭。

再后来,这些温厚敦良的人一个个用失望的眼神看着她,总让她觉得自己是个什么脏东西。但因他们确实给了她恩惠,以至于她连在心里骂他们几句都觉得自己不配,都算是忘恩负义。

那种滋味,比恶人打她一顿还难受。

兰三少爷还在笑着安抚:“我去接你之前,母亲日日都在哭,想你得很。我估摸着等你回家,她定然还要欢喜得哭上半月。”

许是刚刚重活,格外喜欢回忆。兰山君听见母亲两字,又略微失神起来。

在她的印象里,母亲镇国公夫人是个极为温和的人,即便是发脾气也不会大声说话,十分的修身养性。而她出身乡野,常年挥一把杀猪刀,做的就是笑面迎客的生意,如此在母亲这般的人面前,便显得笑意也粗俗肤浅起来,自然要被纠正。

母亲便亲自带着她学规矩。但当时年少,又倔又傲,她一边跟着学一边却觉得自己的过去受到了鄙夷,从而生出一股莫名的尊严自己不想学这些。

母亲温温和和的劝,她却大声得很,道:“你们的规矩是很好,吃饭慢吞吞的很好看,但我就得快吃快完,我吃完了,还要去做事,我吃慢了,饭就被别人吃光了,我就要饿肚子——我十几年的习性,我为什么要改!”

母亲便露出一股失望的神情来,训斥道:“可你已经不是淮陵的杀猪匠了,而是洛阳的镇国公府姑娘,往后你出门做客,这般吃得快,吃得多,难道不怕人笑话么?用饭,就要吃个七分饱,不急不缓的用。”

兰山君其实也隐隐认同这句话的。十六七岁的姑娘,哪里会不喜欢自己美好一点呢?

她一边明面上倔着不学,一边又在深夜里自卑起来。

她确实吃得太多了,步子迈得太大了,说话太快了,得慢下来才行。这般才不被人嘲笑。谁愿意被嘲笑呢?

于是半夜里起床偷偷温习那些白天没学好的规矩。

学了也不肯跟母亲说,觉得她眼里的失望刺痛了她的自尊,只要母亲露出让她难堪的神情来,她总要刺几句过去。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她明明是想亲近母亲以及镇国公府一家人的,但最后都有了隔阂。

时隔太久,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一时半会已经记不起了。她只记得自己在那个家里待得很不痛快,虽然没受过什么苛待,也没什么大委屈,可终究战战兢兢的,学会了看人脸色,比她做杀猪匠的时候难受。

便又希望快些嫁出去,好有一个新的家,去一个新地方重新开始。她那时候觉得,只要重新开始,自己一定能过得很好。

她有了心思,也就开始汲汲营营嫁人,最后定下了比镇国公府更加好的宋国公府家。

等到出嫁的时候,母亲语重心长的对她说,“山君,你这般自傲又自卑的脾性,以后要吃亏的。”

自傲又自卑……

兰山君回过神,看着大雪唏嘘起来。

她后面果然是吃了许多亏的。但那是嫁人之后的事情了。嫁人之后,她还把一条命丢在了淮陵,死得那般凄惨。

她想,她这辈子也做不成母亲心里听话温顺的女儿了。她心口的戾气时时刻刻都在涌动,搅得她坐卧难安,总是想为上辈子死去的自己讨个说法,讨一条命回来。

她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眸,喃喃道:“今日雪可真大。”

她死的时候,不知道外头是什么光景呢?

是白天还是黑夜?

但应该不是冬日。

冬日是会冷的,她梦见老和尚这一天,觉得身上暖烘烘。

可能是个春日。

可能是个午后。

兰三少爷就发现这位新找回来的妹妹更加安静了。他忍不住问,“是有什么难事吗?”

兰山君摇了摇头,看着外头的大雪突然笑了笑:“没有难事,只是有些遗憾罢了。”

兰三少爷好奇:“是何遗憾?”

兰山君拢了拢衣袖,感喟道:“人道洛阳花似锦……”

偏我来时不逢春。

兰三少爷闻言好笑,宽慰道:“你年岁轻轻的,怎么带着不得志的感慨?且等着吧,冬日过去,春日便可来了。到时候我带你出门游玩,要赏什么花赏不到?”

而后顿了顿,好奇问,“妹妹识字?喜欢诗词?”

兰山君摇了摇头,“识字,但没读过诗词,谈不上喜欢。”

她的字是老和尚教的,但他只教了几个就不教了。好在她记性好,又好学,老和尚不教她,她就自己化缘了一本三字经回来看,看不懂就跟在老和尚身后问。

老和尚总是无奈的转身,“山君,你会杀猪就够了,学什么读书写字呢?”

兰山君倔得很,“可是师父,既然你不想我读书写字,做什么要教我写自己的名字呢?”

她认得了自己的名字,觉得认字很快活,当然想要更多。

她一直不是个听话的人,认准了就要学:“就算你不教我,我也终究会找到学字法子的。”

如此威胁,老和尚还是不肯教她,任由她去撞南墙,只是会看着她叹息:“山君,你不懂,我是为你好。”

时至今日,兰山君依旧不懂老和尚这句话的意思。但她却能依仗着年岁的增加,身处绝地后沉下这句话时带着的无奈和矛盾心绪。

他似乎是希望她能学更多的东西,但又怕她真学成了。所以但凡教她的本事,都是点到为止。

可他唯独愿意她学刀。他说,“你手里有一把刀,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死时,还把他用了多年的短刀留给她:“就当我还陪着你。”

兰山君想到这里,心里酸涩起来——可是师父,你不知道,最后的那段时光里,我手里确实是握着这把刀的。

我是多艰难,才克制住不用它划开手腕。

前尘往事,想起来就使人心绪低沉。兰山君低头,缓缓的吐出一口浊气,道:“三哥,等雪停了,咱们就赶路吧?”

她迫不及待去洛阳寻一寻真相。

兰三少爷却是个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先说了一句:“我也急着回去,但这鬼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雪。”

而后马上问:“妹妹的字是跟着谁学?”

兰山君:“我家师父。”

兰三少爷肃然起敬,“是那位收养你的方丈吧?他识字?”

不过又觉得即便是荒村野庙野和尚,能认字也不算稀奇事,不然怎么念经诵佛呢?便不等兰山君说话,立马继续说下一句:“我们一家子人都感激他。若不是他养大了你,当年兵荒马乱的……哎!”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再次感慨起来,“当年,蜀州暴乱,朝廷派兵镇压。祖父临危受命,带着大伯父和二伯父奔赴蜀州,结果吃了败仗,两位伯父战死沙场,祖父也在那一场战事里受了重伤,腿和腰背坏了,不能再战,陛下便派父亲前去接应。”

彼时很是惊险。因为连续败仗,朝廷对镇国公府已经颇有微词,要换帅将。但父亲自小在陛下身边长大,谈起兵书来头头是道,陛下信任父亲,还是派他去了。父亲为表明决心,便带了家眷随军,立了誓言,不破蜀州不还朝。

但后来蜀州是破了,却也损失惨重,连妹妹也在战乱里‘死去’。

“母亲说,她生下你才满月,蜀州突然就起了乱,混乱之中,她让奶娘和侍卫带着你先走,好歹有条生路。”

结果等战事停了,父母凭着妹妹走时穿的衣服找到了一具死婴,而后又找到了奶娘和侍卫们的尸体,便以为众人都去世了,悲痛不止。

“还是今年九月,咱们家的当铺里突然来了一个少年人当金镯子,当铺掌柜恰好是母亲的陪嫁,识得那金镯子正是母亲当年给你特意做的满月礼,当时就留了心眼,这才查出当年的真相。”

原来是奶娘抱着她逃走后,怕穿得富贵被人盯上,便在途中将妹妹的衣裳与一位死婴对调。后来奶娘中箭身亡,妹妹却没事,藏在她的怀里躲过一劫。

兰三少爷:“那死婴的父母却找了来,见你身上的衣裳,以为是他们的女儿,连忙抱着逃出城去了淮陵,等终于安定了一些,他们这才为你擦洗身体,却发现你手上戴着金镯子,便知晓抱错了人。于是拿走了金镯子,将你放在破庙的门口,等着方丈将你捡了回去才走。”

金镯子他们也没有卖。少年说,“那般的岁月,我们是养不起多余人的,父母拿走金镯子,算是见财起心。但我们并不亏心,毕竟抱着她一路逃,再危险也没有丢弃过。而我自己的妹妹,却连尸体也没法子回去找。”

这回他来洛阳是准备做点小生意的,结果生意不遂,落得个身无分文,这才想着当掉金镯子。

镇国公一家倒是没有为难他,还带着他去祭拜了“妹妹”。然后让兰三少爷马不停蹄的去淮陵接人。

兰三少爷:“得知你还在世,祖父和父亲都回家拜祭了祖宗,感谢他们护佑子孙。”

他说到这里,眼神微微暗淡,“当年回朝之后,虽然战事是胜利了,但损失惨重,同袍皆尽,祖父又痛失二子,对人世间看开许多,索性修道去了。父亲孝顺,也陪伴祖父而去,已经十余年不在家中。如今,是四叔当家。”

老镇国公一共四个儿子,死了两个,一个又跟着修道,只剩下不太聪慧的幼子支撑门庭,所以镇国公府虽然还是国公府第,却跟十几年前大相径庭,已经失了权势。

兰山君闻言默不作声。她当年也被这般告诉过祖父和父亲修道的缘由。但后面长大一点,不用别人说也能揣测出背后的真相:父子俩纸上谈兵,能力不够,导致太多人死去,陛下也护不住他们了,所以才去山上缩着不出门。

且她还知晓,因着这场战事,曾经作为叛乱之地的蜀州学子在洛阳也并不受重用,如今的内阁之中,没有一位阁老是蜀州人。洛阳重要官员,也没有蜀州人任职。

就连她——因是蜀州长大的人,官话带着浓浓的蜀州音,又爱吃蜀州的菜肴,举手投足一股蜀州人的习性,便成了许多人不喜欢她的缘由。

其中将厌恶表在脸上的就有她的祖母镇国公老夫人。

当年,她刚回去,祖母对她还算是宠爱,但随着她一口蜀州口音改不过来,便成了罪过,稍有不顺心,就罚她跪在院门口读孝经。

她最初那般的性子怎么可能跪?直接撂挑子拎了杀猪刀就要回淮陵。又被母亲劝回来,后来也不知道劝了些什么,她又跪了下去。

这么一跪,就是两年,直到她出嫁。

所以,其实细细想来,她跟镇国公府一家子人关系不好,实在是事出有因。

她摇摇头,不再去想,准备回房中休息,结果刚要转身,便看见一人牵着马从风雪中而来。

他走得极快,不过几瞬之间,便到了屋舍外的马厩下。

此时将近薄暮,驿丞刚要下值,瞧见还有人来,心中暗暗叹了一句晦气,又不得不扬起笑脸过去。待问了名姓,官职,立马恭恭敬敬的:“原来是淮陵知县大人,这段日子邬阁老的信送来三四封,就等您来取了。”

郁清梧一身堆着积雪。他脱了披风,积雪瞬间抖落一地,笑吟吟的道:“多谢大人了。”

又笑着说:“今日风雪大,怕是不能行了,恐要在驿站中住几日,得劳烦大人操心。”

驿丞客客气气的,“如今才十一月,不是年关,里头空得很,只有镇国公府的少爷姑娘住着。不过今年这雪却早,还下得邪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郁清梧点点头,而后突然有所察一般抬眸,正好瞧见一位站在廊下盯着他出神的姑娘。

她似乎是要回屋中去了,甚至已经走了几步,但不知为何骤然停下,微微侧身朝他看过来,眸眼清亮,只是……看他的眼神略微有些古怪。

他微微迟疑,等到了屋内,依着礼先跟她身边的兰三少爷打过招呼,道:“怕是要共住几日了。”

兰三少爷听他的口音已是不喜,“你是蜀州人?”

郁清梧并不介意他的态度,依旧笑着说:“是,蜀州淮陵人。”

兰三少爷诧异:“倒是巧了,我们刚从淮陵回来。”

因有巧合,他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又上来了,忍不住道:“你这是回京述职?”

郁清梧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此时已经扫尽了身上的积雪,抬起手一边挽袖子一边微微低头道:“是,之前在淮陵任知县,前阵子收到朝堂调令——”

淮陵知县四个字一出,兰三少爷厌恶得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你!”

他语气算不得好:“你是元狩四十四年的探花郎,是邬阁老的弟子。”

郁清梧照旧笑着道:“是我。”

兰三少爷立马没了兴致。他拉着兰山君回房,小声道:“那不是好人。”

又知兰山君不懂朝堂的事情,解释道:“邬阁老之前怂恿陛下更改祖宗法典,被革职查办去了蜀州,今夏才回洛阳。他一回来就升了内阁大学士,如今正是春风得意,又开始勾结党羽——你瞧,他把自己的学生找来了。”

他哼了一声,“怪道驿丞巴结得很。”

“这个郁清梧,听闻家境清贫,本是籍籍无名的,却恰好就碰见了被贬蜀州的邬阁老,自此跟着一块读书。邬阁老有一次跟人喝酒,说此子聪慧,学尽他的抱负,将来一定能继承他的大志。”

兰三少爷说到这里,又觉得自己说得过多了,妹妹哪里懂这些。于是定下结言:“这般的蜀州鼠目,将来怕是要做一头走狗供人差遣,下场不会好的,你且离他远些。”

兰山君听见前头的话默不作声,却在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皱眉道:“我是女子,离得远或者不远,总不见得跟他打交道,倒是三哥,这张嘴巴也该警醒些,免得将来得罪了人。”

兰三少爷骤然被这么刺了一句,有些吃惊,他仔仔细细打量了兰山君半晌,突然道:“妹妹今日好像跟前段时间有些不同。”

从今天清晨起就有些不同寻常。

但到底是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罢了,还真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你先休息吧,我去下头喂喂马。”

兰山君等他走了,将门关上,倒是心绪难平。

淮陵郁清梧,她是知晓的。

她被关在淮陵的那座屋子,窗户是钉死的。如此,白天黑夜,春夏秋冬,都与她无关了。她睁眼闭眼,俱是黑漆漆一片。直到有一天,窗户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缝隙,在天极好的时候,也能有光从缝隙里面透进来。

虽然只有一缕,却对她而言已经够了,恍若老天恩赐。

她想,有了这缕光,日子总是在朝好的一面去。她更加努力的活着,天可怜她,又让她在角落里摸到了一本书。

她如获至宝,急匆匆爬到窗边,举起书本,迎着那缕光,艰难的一个字一个字去读。

那是一本札记。里头记着一个少年人六岁到十六岁的细碎日常,或偷懒被骂,或凌云之志,都记在了上面。

靠着这本札记,她曾渡过难熬的一个夏季。她慢慢吞吞,不舍不愿,反反复复的读完所有的字,用了三个月才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少年人离开淮陵去洛阳赶考,也落下了自己的名姓。

淮陵,郁清梧。

她倒是在洛阳听闻过这个人。大家都说他欺师灭祖,谈权谋利,最后被他的恩师邬阁老亲自斩首在断头台上时,兰山君还碰巧看见过。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相遇。

是她被捆去淮陵的前几天。

那日,也有这般的漫天大雪。

夜寒,风雪犹如挦绵扯絮。

郁清梧展开他家先生邬庆川寄送到驿站的书信。

都是家信。一封写已经为他在洛阳购置了宅院,就等他去住了。一封写近日做了几首好诗,但总觉得有些韵脚没写好。最近的一封甚至抱怨吃遍洛阳的蜀州菜却找不到一个正宗的。

零零碎碎写了许多,想到什么写什么,又迫不及待的送过来,可见先生确实是思念他紧了。

郁清梧心下开怀,将信仔仔细细折好收袖子里后,便开始提笔写日录。

他从六岁起就有写日录的习惯,这么多年一直坚持,鲜少落下过。但年少的事情尚且能直言写到日录里,做官之后,却不能如此写真话了。

他便将不好明说的事情隐去,不写经过,只写下一两句感慨。

今日也是一般的,先直白写大雪封路行走不易,路上吃食变贵。再隐去驿站里的见闻,无头无尾在纸上写道,“行至驿站,无缘无故被一狗狂吠,实在是晦气。”

想了想,又想起兰三狗身边始终不发一言的兰姑娘,便继续写道:“佳人与狗,并不相同。”

虽然兰姑娘最开始看他那一眼着实古怪了些,后头也一直垂头敛眉,但他看得出,她对他毫无嫌弃厌恶之意。

而后又琢磨着那古怪的眼神,却又琢磨不出意味来,只能先搁笔,在屋中踱步,另盘算起自己到洛阳要做的事情,等到回神时,已经是寅时了,天方大白。

他脱了衣裳上床睡觉,刚闭上眼睛,却突然福临心至一般,猛的一个机灵爬起来研墨,然后斟酌提笔:“廊下初相遇,疑我是故人。”

但他确实不认识她。是什么时候碰见过却忘记了吗?

应该也不会。兰姑娘一双眼睛长得极好,眉眼英气,带有飒飒爽利之风,更有一股若隐若无的杀气,想来他见过就不会忘记。

那就不想了,他向来不是个喜欢究其根本的人。

这般写好了,才算是舒服,才觉得自己一天的事情做完了。于是沾床就睡,一觉到天亮。

雪终于停了,满世清白。

郁清梧下楼的时候,兰三少爷正催着驿站里的管事带人清扫积雪,管事的点头哈腰,背过身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可巧,被郁清梧看见了。

管事的就露出求饶的嘴脸,郁清梧笑着点头,他才舒口气离开,满头大汗。兰三少爷已经看见郁清梧了,顿时脸色更差,郁清梧跟他打招呼,他也不搭理,只敷衍的嗯了声,转身就走。

他提了食盒去跟兰山君用早膳,骂道:“驿站里一群蠹虫,连条道也扫不出来,若不严厉些,便当我们是摆设。”

继而说起郁清梧,仿佛想为昨日自己的口出恶言做解释,迫不及待的为自己沉冤昭雪:“他年少得名,又是邬阁老倾尽心血教导出来的,十六岁就中了探花,当年的风头比状元郎还盛。于是狂妄得很,整日不将人看在眼里,还曾跟博远侯家大少爷打过一架。”

他说到这里,越发的嗤之以鼻:“这也不奇怪,蜀州蛮夷众多,实在是不可教化。”

兰山君吃完一个肉包,听见“蜀州蛮夷不可教化”几个字,突然知晓自己当年为什么不能与这位三哥平和相处了。

这般的话,她之前定然是听了就不舒服,非得记在心里,等有朝一日找到机会暗暗骂回去才甘心。但彼时年少,刚到洛阳,兀自惶恐,恐怕骂回去了又怕他怪罪,故而深夜难眠。

痛快了又没痛快。

她在镇国公府两年都是如此。

真是拧巴得很。她当年应该也曾讨厌过如此别扭的自己。不过现在被磨平了棱角,连倔骨都撒上了柔光,倒是觉得之前的她鲜活。

又有何错呢?细究起来,她以微末之身来富贵之家,能做到当年那样,已经很不错了。

至少嘴巴上没吃过亏。

现在就更不可能吃亏了。

兰山君轻声笑了笑,捏起一个肉包,心平气温的道:“我看他倒是不见得有多狂妄。”

兰三少爷皱眉:“如何不见得?”

兰山君:“昨日三哥对他不客气,他可曾对你出口不逊,大打出手?”

兰三少爷自有道理,“我们是镇国公府,他即便是仗着邬阁老的势,也不敢在我面前出风头。”

他一副含冤莫白的口吻,抱怨道:“妹妹,我不喜欢他,一是因为他秉性不佳,小人得志,二也是因着咱们家大伯父和二伯父就逝在蜀州,祖父和父亲还因此得了祸,十余年苦守三清,鲜少归家。”

“咱们家跟蜀州,算是有血海深仇的。”

“因此我不喜欢郁清梧,实在是情有可原。”

如此这般,脱口而出几句不得当的话也算不得什么。

他长篇大论,倒是自觉委屈。兰山君终于忍不住提醒他一件事情:“可是三哥,我也是蜀州人。”

兰三少爷一愣,马上纠正道:“你不是蜀州人,你是洛阳人。”

兰山君:“但我生在蜀州,长在蜀州,我跟三哥讨厌的蜀州两字,实在是紧密得很。”

兰三少爷还以为她是害怕自己会对她有成见,赶紧说,“你是我的妹妹,我哪里会对你不好?”

他安抚道:“洛阳话好学,不足半年,你便可以将口音改过来了。

兰山君听得好笑,“若是我不愿意改呢?”

兰三少爷听得皱眉:“什么?”

兰山君:“若是我不愿意改呢?”

她不是说“乡音难以改掉”,也不是说“怕是改不彻底犹有蜀音”,而是直接说不愿意改。

因为这句话,兰三少爷眉宇都要皱成一团了:“为何不改?”

兰山君放下筷子,正襟危坐,“因为我喜欢这口蜀音,不想改掉。”

与她学字背书的聪慧不一样,她自小学音很慢,总是说不清楚字。五岁了,还总是把师父喊成“师虎”。

老和尚烦忧得很,一点一点纠正,“山君,虽然为师为你取名为虎,但却不是你这般用的。”

后来学清楚字了,又要学蜀音。

她的这一口蜀州话,最初并不正宗。老和尚不是蜀州人,听闻刚开始也没学着说蜀州话,还得意的跟她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自然化缘到的斋食也多些。”

但后他们的话,这样才不会欺负你。”

老和尚就先去村子里学,学会了回一口正宗的蜀州话。

但这般用心学的话,等到了镇国公府,便成了过错。所有人都要她改过的是官话,只带着蜀州的音而已。

他们都说,“你大伯父和二伯父死在蜀州,你这般带着蜀音,不是戳你祖母的心吗?”

兰山君不懂,“那我不去祖母身边就行了。”

但还是不行。母亲劝诫,“你要改,咱们家的人,哪里能说蜀音。只要你想改,肯定能改掉的。”

他们越是这样,她越是倔。别说乡音难改,就是能彻底改掉她也不愿意。

她便昂着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道:“母亲别说了,我跪就是!”

不过之前倔着不愿彻底改,她自己其实都不懂为什么。现在年岁一增,倒是可以说清楚了,知道自己那般跪了两年是为着什么。

她便为曾经的自己辩白了一句:“这是我家师父一字一句去学了教的,曾让我活得容易了许多。我不想改,我想尽孝,也想守本。”

兰三少爷许是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怔怔一瞬,手里的包子都不小心掉在地上,“什么?”

兰山君笑了笑,没说话。她知道他听清楚了。

兰三少爷眉头皱得能夹紧一个肉包。他有心说两句家中规矩不容蜀字,更不容她守的本。但到底顾忌着兄妹情谊,又不能直接反驳她的孝道和本分,只能站起吧,我先去喂马。”

他心口还是憋了一口闷,总觉得这个妹妹性子跟家中姐妹都大不相同,等回了家里,怕是要有一阵子闹腾。

到时候只好让母亲好好教教她了。

他走得急,正好跟急匆匆端着面过来的驿站仆从撞上了,便骂了句:“蠢王八,连我身上也敢撞!”

仆从吓得脸色苍白,一味求饶磕头,等人气冲冲走了,这才敢端着面进屋,一抬头,便见兰姑娘正捡起了地上的包子,灰也没有拍,直接放进了嘴里。

他瞪大了眼睛,将面放下,回去跟管事嘀咕:“真是怪,两兄妹大不相同,一个鼻孔朝上,一个嘴巴啃灰。”

……

第二日天终于放晴,雪路也清理了出来,兰三少爷因着昨日的不愉快,不太自然的跟兰山君道:“咱们得快些赶回去。”

兰山君却好似昨日之事不曾发生一般,笑着道,“好。”

兰三少爷脸上这才好看些。

他骑着马,身边是兰山君坐的马车,后面跟着几个小厮,也没有什么箱笼,倒是轻便。驿丞出来相送,恭恭敬敬的。兰三少爷被他这样的态度恭维得很舒服,舒服着舒服着,到底性格使然,没忍住,问:“郁大人呢?”

驿丞:“郁大人还在驿站里头呢。”

话刚说完,就见人牵着马出来了,跟他们隔着几丈地遥遥相望。

雪地清白,他穿着一身简单朴素的布袍,牵着一匹精神奕奕的骏马,也正看向他们。

兰三少爷撇嘴,兰山君却突然想起,在他的札记第一行写着:元狩三十四年,吾七岁,遇邬先生,得赐小驹。先生训诫: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吾谨记此言,恐遗忘,故记下日录。

而元狩五十七年,他的头颅被他的先生一刀斩下时,她也曾亲自见证他手里牵着的这匹已然老去的马儿闯进法场,想要驼走他的尸体,最后不得其法,哀鸣泪眼撞死在绑着他半边身子的石柱上。

兰山君唏嘘一声,蓦然生出一股感同身受的戚然,而后隔着茫茫雪地,朝他微不可见的福了福身。

不论前尘往事如何,她确曾靠着他札记里的凌云壮志渡过一日又一日。

今日相逢,重回洛阳,遥望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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