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市电力公司办公楼里，墙上挂着一块简朴的牌匾："办公室主任 陆文清”。这是陆老先生在这里工作了三十多年所留下的最后印记。
今年六月，陆文清刚满60周岁就退了休。60岁的确不算太老，在那个年代，很多人工作到了60出头还会继续工作几年。但陆老觉得自己已经干够了，他在办公室写材料写了三十几年，早已对此感到索然无味。虽然单位领导一再挽留，但他还是坚持退休，想在有生之年好好享受退休生活。
陆文清从小就是个文思敏捷的孩子，在小学时就被语文老师看中了他的写作天赋。那个年代，语文课是学生们最喜欢的一门课，老师经常布置习作作业，陆文清总是出色地完成。到了中学，他的作文更是脱颖而出，老师把他的作文朗读给全班学生听，作为示范。
考上高中后，每次文综考试，陆文清都可以轻松拿到满分。他的祖父母和父母都没读过几年书，家里穷困潦倒，但从小就异常珍视知识文化，都希望陆文清能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
高中毕业那年，陆文清果然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南方大学中文系。从小生活贫寒，到大学又在外地求学，他的生活费完全来自国家助学贷款和自己在校打工赚钱。可以说，一路上都是靠自己的双手撑起。
在南大读书期间，陆文清尽情沉浸在丰富的课外读物里，不断充实自己，写作技巧也在同学和老师的指点下日益精进。毕业时，学院给他评了个优秀毕业生的称号，当时的系主任还说，希望他今后在文学写作方面有所建树。
但是，陆文清的职业生涯与老系主任的期许渐行渐远。那一年，根据国家统一分配，他被安排到南北市电力公司工作。出于当时的政策原因，工作单位往往与本人在学校所学专业完全不搭界。而他，一个中文系毕业生，被分配到一家事业单位的办公室，专职负责书面材料的撰写。
二尽管分配工作与自己的专业背景不太相符，但陆文清并没有对此太过失望。在他看来，能够靠自己的笔头吃饭，也算是一种幸运。而且，办公室的工作不那么繁重，也给了他较多的自由时间，可以继续钻研和提高写作技巧。
最初几个月，陆文清确实还有些手生，写的材料总是被办公室主任退回来修改。办公室主任马有才是个资深的老办公室，手下除了陆文清，还有几个年长他十几岁的老同事。但他们只是默默做些打字统计的琐事，在写作方面远不如马主任和陆文清。马主任一度怀疑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的写作能力，所有的材料都要亲自审阅修改。
但很快，马主任就改变了看法。陆文清虽然年轻，但写作技巧了得，马主任反复点评，陆文清也愈发熟练，半年后他的文章基本就能一次性通过马主任的审阅。再过一年，他写出的材料已经完全获得了马主任的信任，马主任连看都不看了，直接交给领导。
领导对陆文清的文采也是赞不绝口。尽管他从事的是行政公文的写作而非文学创作，但那些公文里面往往融入了一些生动的语言描述和精炼的文字，增添了不少味道。特别是当时部门职工多为中老年人，文字功底普遍不佳，加上事务性公文文体实在枯燥，领导们看到陆文清的文章就如同打开了一扇清风明月的窗口。
南北市电力公司那几年，在全市都小有名气，领导总结一年工作，报表提案，都离不开陆文清的笔力。马主任看着年轻人的写作天赋日渐凸显，纷纷得到大领导的嘉奖，也对陆文清寄予了厚望，他想将陆文清提拔为自己的副手。于是主任说服大领导，三年后就将陆文清提升为副主任。
年轻人上进心十足，有了这样的鼓励，更加奋发有为，每次写作都全力以赴，还细心修改，直到字字铿锵。他信心满怀，梦想有朝一日成为这家事业单位里的一把手。
三但是，人生总是难尽如人意。三年很快就过去了，却没有如期履行提拔陆文清的诺言。那一年，办公室副主任王永顺退休了，陆文清本当大有希望接替他的位置。可是另一个与陆文清年纪相仿的同事刘平，却意外地被提拔为了副主任。
马主任给陆文清的解释是，刘平在上级部门有些关系，而陆文清作为年轻人，领导暂时还没有完全信任和重用他。马主任劝诫陆文清要多点耐心，好好干，下次一定是他的机会。
陆文清心里固然有些失望，但并未泄气。其实在当时的环境里，能在30岁出头就当上一个办公室副主任也并非易事。他想，只要继续努力工作，终有一天自己的机遇也会到来。
这个想法给了他继续写作的动力。陆文清这些年始终保持着一贯的工作热情，每篇材料都精雕细刻，不断获得领导的赞扬。有时，领导写稿讲话，也会找他讨论一下修改意见。
三年任期一到，办公室发生了新的人事变动。上级部门将电力公司的总经理陈远文调走，调来了新任总经理靳友成。办公室副主任刘平自然留任，而主任马有才则被调到其他单位去了。原本，陆文清顺理成章应该先接任副主任，但靳总经理到任后宣布，他在任内暂时不想填补这个副主任的空缺，而继续由陆文清负责办公室的文字工作。
这一次，陆文清彻底泄气了。他曾为之梦想的副主任位置再次与自己擦肩而过。虽然新任总经理在第一次会见时还给了他许诺，让他再耐心等待三年，届时就提拔他。但陆文清对这样的美言已失去了信心，觉得自己注定了一辈子只能做个写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陆文清想过是否换个单位，但他从小生活清贫，家里又没什么背景，在当时这种官僚体系下要重新捞取一官半职，实在太过不易。只有继续在这里做个写材料的吧。他也曾一度想过另谋出路，比如说自己从事一些文学创作去，但慢慢地他发现，能写材料并不代表就能写出吸引读者的作品。
四日子就这样一年年地过去，陆文清在办公室写，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工作。就在他准备安于现状，死气沉沉地做这个写手的时候，终于迎来了一线曙光。
靳总经理到任已经有5年了，他对陆文清的写作能力非常满意，决定将他提拔为办公室主任。实际上这个决定迟迟未能兑现，原因是陆文清作为一个年轻人被提拔官职，无论在哪个单位都要经过层层审批，手续麻烦，而总经理的心意也无法直接左右。
总之，经过一番周折，陆文清终于在45岁那年被正式任命为办公室主任。他本以为这意味着自己将走上一个新的阶梯，可以慢慢晋升到更高的行政职务。但事与愿违，陆文清在之后的十几年里，依然止步于这个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再没有其他升迁机会。
虽然每年都有人事评议，陆文清也经常被评为优秀工作者，但是正科级甚至副处级的空缺，总被其他单位调来的干部顶替。领导的口头承诺固然会有，但从未兑现。
到了退休的那一年，陆文清才勉强获得了一个四调正科级的待遇，但这毫无疑问已经来得太迟。他对这个带有讽刺意味的"最后蹭蹭"也无动于衷。工作30多年，他已经看透了体制内的种种无奈。
在漫长的职业生涯里，陆文清一直在为写作而写作。从年轻时的满腔热血，到中年时的失望沮丧，再到临近退休时的麻木冷漠。写材料曾经是他发挥才华的舞台，但现在只让他感到索然无味。
退休那年，一位私营企业老总听说他擅长写作，便专门约他谈工作。这位企业家口口声声要聘请他去当办公室主任，月薪开到7000元，可以说是相当优厚的待遇。但陆文清依然断然拒绝了，他说再也不愿从事写作相关的工作，即便另外拿一份薪酬只有5000元的工作，他也会优先选择。
五退休后的陆文清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每天做做家务，看看报纸，遛遛弯，偶尔跟老伙伴们打打牌，生活过得优哉游哉。有时他也会拿起笔，但都是为自己写一些心里话，并无任何出版意图。
就这样闲适地过了大半年，陆文清以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已经结束，不料意外发生了。电力公司打来电话，说公司60周年庆典在即，准备出版一本纪念册，内容当然就是总结60年来的辉煌历程。这个艰巨的写作任务，非陆文清老先生莫属。所以公司希望他能回去帮忙，亲自执笔撰写这本纪念册，预计5个月的时间足以完成。
听到这个要求，陆文清一下子头疼欲裂。从事写作工作33年，他终于脱离这重担，却没想到刚退休半年，又要重新拾起笔杆子。他立即予以拒绝，说写这种纪念册还不是和从前一样写材料吗？我现在对写材料已经反感无比，决不能再从事这样的工作了。
但电话那头的人并没有轻易放弃。办公室主任王力说，领导已经明确表态，只要陆老先生肯回去写作，公司每天会给他100元的报酬，这个薪酬将持续到工作结束。事实上，王力心里暗自发笑：之前私企老板愿意给7000元月薪都被拒绝了，现在区100元日薪怕是根本聘请不到吧。
陆文清简单地回应说，这不是钱的问题，纯粹是我已疲于写作，实在无法再从事相关工作。
面对其坚持态度，办公室主任也无可奈何，只能将情况如实汇报给了部门领导。领导听后勃然大怒，说陆文清既然是单位退休职工，怎么能和普通社会人员比？于是当天下午，他亲自拨通了陆文清的电话。
电话里，领导先是恳求道："陆老啊，您可是单位的老同志，我们现在举办60周年庆典，内容自然要由您这位资深前辈来执笔。请您回单位帮帮忙吧，对单位的发展也是一份贡献。您实在不能和一般的外人相提并论。"
陆文清坚定地回绝道："领导说得不对。我虽然曾是单位职工，但已经退休一年了，现在和单位已经没什么关系。您也没有权力要求我回去工作。再说，我现在对写作已经怀有深深的厌恶感，即便您给我300元的日薪，我也不会再从事写作相关工作了。"
听到他的决绝语气，领导也发起了火："陆文清，难道你就这样忘恩负义？单位曾经这么重用你，让你从小职员一路晋升到办公室主任，你就这样对待我们？我现在也只是请你回来帮忙一下，不是让你来工作。我也知道你对个人升迁耿耿于怀，但是你也要明白，提升副职领导这种事不仅要单位领导同意，更需要上级部门的批准。你已经是个老同志了，应该有更高远一些的理想追求，而不是一直为这些小事计较不休。"
陆文清也有些愤怒起来："领导，我现在已经是一个60多岁的老头了，理想追求可不敢奢望，也不想和您这些大领导相比高低了。我现在这个格局和心胸，就是我的极限了。您还是请别人吧，比如那些更有理想、格局和胸襟的人。"说完便果断挂断了电话。
从此，双方再无联系。也不知电力公司后来是否如愿找到了合适的人选，来完成那本纪念书的撰写。至于陆文清老先生，余生就这样在家中度过了，再也没有碰过一根笔杆。他终于如愿摆脱了漫长职业生涯中的最后枷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