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的命运,和一个姑娘有关。他是因为一个姑娘,愤而去当兵,结果成了烈士。成了烈士不说,他的抚恤金(小米)后来也不见了。
锦州解放之前,大爷正在锦州上学。他一定是听到了某种风声,不上学,提前回家了。
回到辽西牦牛河边的家,大爷对爷爷奶奶说:“赶紧卖房子卖地!”
在牦牛河东岸的祖坟里,现在总计是七个坟头(代代单传)。爷爷奶奶的坟位于第六个(也就是第六代)。经过这多年的苦心经营,到太爷爷太奶奶这里,家里已经有一百多晌地了。这里边,除了自己买的,还有就是另一家钱姓地主的赠予。钱家没儿子,断了后,临死之前,跟太爷爷和爷爷说:“我把地全都给你们家,只有一个条件,以后上坟,给我们老两口也烧一把纸。”
直到今天,哥哥们去上坟,除了给祖坟烧纸,不远处钱家的几座坟茔,也给烧。
大爷对爷爷奶奶说赶紧卖地,因为他在锦州听到了、看到了一些事——斗地主、分浮财。把地主从肉身上予以消灭,寒冬腊月里把地主婆赶出去,在牲口棚里生下孩子......
爷爷虽然赌博成性(也输了很多地,把大姑也输给了赌友),但他在关键时候听了大儿子的建议,把房子和土地全卖了(只留下长工住的小土屋栖身),得到了一大把金砂。
金砂也不能藏啊。因为村里人都知道你把地卖了,家里有金砂。大爷对于怎么处理这些金砂,想了好几天,终于有了好主意。
那时候,为了防范胡子,在院墙的西北角(正对大路)修了一座类似炮楼的东东,家里有一支“洋炮”。
东北民间的“洋炮”
据说,有一年大年三十,胡子果然来袭。那时大姑还没出门子(出嫁),听到有胡子来袭,她拎起“洋炮”就上了炮楼,来不及瞄准,就一炮打出去,打得胡子骑的马前腿蹦起来,嗷嗷乱叫。
胡子见这家不但有“洋炮”,还打得准,只好掉头离开。
原来,大爷是想用洋炮来处理金砂。
话说大爷拎着洋炮来到街上,有人问:“你提个洋炮干啥?”
大爷回答:“我想让你听个响!”
那人就奇怪,听响?
等聚集了好多人之后,大爷才说:“今天我这个洋炮的响,你肯定没听过。我这是金响声呢!”
只见大爷当着众人的面,先装了火药,再从兜里掏出那一大把金砂,也塞进了炮筒。
正当众人诧异之际,大爷朝天一搂火.......
这回,村里人都知道了,十里八乡都传开了,那个从锦州回来的洋学生,败家败出了新高度!
又过了半年,土改工作队来了。爷爷奶奶名下无地,只有三间小土房(长工住的),是用土坯垒的。
划成分,当然是贫农。
大爷是怎么去当兵的呢?
因为一个姑娘。
这位姑娘已经上了花轿,准备起轿了,大爷赶到了。
大爷肯定是非常喜欢这个姑娘,可是由于种种原因,姑娘嫁给了别人。大爷气不过,扛了一根檩子就来拦截。
大爷把檩子横在姑娘家的大门前,也不说话,就那么气鼓鼓的站着。
亲戚熟人都来劝说,大爷不为所动。傻呆呆的,似乎听不进任何话。
又是僵持了大半天,爷爷听说了,赶来,叫着大爷的小名,说:“已经都这样了,咱就死了这条心吧。你难道非要我给你跪下么?”
这句话,大爷听进去了,抬起头,满眼泪水。
爷爷说:“咱走吧,别在这丢人现眼啊!”
终于,爷爷拉着大爷,回家了。
由此,爷爷主动当了兵。
那时候,当兵讲究“自愿”。大冬天里,把青年男子都集中到大炕上,外屋地的大锅添满了水,使劲烧柴禾。
大炕烧得越来越热。
站在地上的指导员起劲的讲话。规定,男人们必须盘腿坐在炕上,一动也不能动。
外屋地使劲烧火,火炕是越来越热,这谁的屁股扛得住啊,屁股底下太热了!
如果,有谁坐不住了,伸了一下腿,这就表明你“自愿”去了。立马被拉下炕,戴上大红花。
爷爷没经过这个过程。花轿堵门事件发生后,大爷没经过“坐炕头”,主动报名当兵。
他要离开这伤心之“村”,更发誓要混出个样子来,给那姑娘的爹瞧瞧。
奶奶自然是泪眼婆娑。以为再也见不到大儿子了。
谁知,一年半后,大爷回来了。
他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还跟着两个警卫员。
大爷虽然相貌一般,但他念过书啊,加上打起仗来不要命。听说,到部队,三天就当了班长,又三天当了排长。
他不善于使枪,而是扔手榴弹。身后,有两个人专门挎着筐,给他供弹。
他自己也一手提筐,筐里装满手榴弹。
我估摸,大爷大概是为了炫耀,才专门跑回村,骑马在村里走了一圈。
那姑娘的爹,什么表现,不得而知。
又过了些时日,噩耗传来,大爷战死,地点在河北隆化。
等我记事时,村里放电影《董存瑞》,父亲早早去占位子,盯着屏幕看完电影,说:“没看见你大爷呀!”
电影到邻村去放,父亲又去看,仔细再看一遍。电影屏幕上,还是没看到大爷的身影。
据说,那时候,作为直系亲属的爷爷奶奶,待遇是,每年可凭《烈士证》领取400斤小米。
这些小米也仅仅是领取了一年,就领不到了。
原因,无他,爷爷的手里没有《烈士证》了。
《烈士证》哪里去了呢?被人借走不还了。
起初是有人来借《烈士证》,说是要办理一个手续,用用就还。就借了。唉,那时候,人太单纯,这东东,能借么?
等过了一段时间,去要。那人说,忘了搁哪了,等我回去找找。
过一段时间再去问,那人说,家里都翻遍了,还没找到。
过一段时间再去要,那人说,实在找不到了,咋办?
还能咋办?认栽。
后来,听说,那人是涂改了名字。从一开始借,就没打算还。
那年,爷爷在正月里,赌博累死了。
到了初秋,高粱刚刚灌浆的时候,奶奶也死了。父亲说,一年之内,他发送了两个老人。家里那个困难啊!
东北话“发送”,就是办后事的意思。
奶奶死后,父亲求人帮忙。一帮人到牦牛河边砍树,回来制棺材;一帮人上山割高粱,割回来现搓出米来,做饭。
家里只剩下父亲一个人了。他说,他从15岁起,就自己顶门过日子了。
如今,父辈以上,都已入土。
大爷的衣冠冢,就位于祖坟不远处。按风俗,他没有结婚,也就没有儿子。没有儿子,死后就不能进祖坟。
每年上坟,我们都是先给父亲母亲烧纸,再给爷爷奶奶烧纸,然后就到大爷的衣冠冢那里,再烧纸。再到那个钱姓人家的坟,最后烧。
小时候,跟着哥哥们去上坟,最后这一烧,那烧纸,明显地少了很多。
买烧纸,也要花钱的。
记忆最深刻的,有一年年底(大约1975年左右),生产队兑现工分,父亲母亲两个劳力,全年的收入是12.6元。
我没写错,是12.6元。
我为何记得牢?因为父亲当场把那一毛钱,给我了。
我用这一毛钱买了一个本子(7分),一根铅笔(3分),正好花完。
我打算,明年的清明节,回老家的时候,绕个远,去一趟河北隆化。
大爷战死在那里,在隆化县董存瑞烈士陵园里,有没有烈士墙,墙上能否有大爷的名字?
我去那里祭奠一下想象中的大爷。
如果,人死后有灵魂的话,那我就用车带着他的灵魂回辽西的牦牛河边,让他和亲人团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