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死于矿难的那一年,弟弟小科还在妈妈的肚子里,才5个月,而我只有3岁。
弟弟出生时,妈妈因为孕期摧心剖肝的伤痛,导致产后大出血,走了。
然后,我被远在无锡的大姑领养。
弟弟则留在老家湖北恩施县城里,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大姑家有一个哥哥,大我两岁。他一直不喜欢我,姑父也是。
好在大姑是家里说了算的那个人,同时,也是极力一碗水端平的人。
所以,我寄人篱下的生活还算说得过去。
第一次见小科,是他出生时。
第二次再见时,他已经6岁了。
大姑一家带着我春节回老家探亲。
6岁的小科是个沉默而戒备心很重的孩子。谁跟他说话,都像没听见一样不搭不理;谁对他表示亲近,他都会退一步保持距离。
但或许是血缘使然,从我进爷爷奶奶家门的第一刻起,他就一直不声不响地跟在我身后。
大姑买给他的糖果、点心,他转头就交到我的手上。我推辞,让他自己吃,他把头埋得极低,像是很受伤的样子。
饭桌上,他坐在我身边,笨拙而执着地帮我夹菜。
大姑家的表哥嘲笑他,他也不说话,就用恶狠狠的眼神一直盯着他,盯到爷爷奶奶呵斥他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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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所依傍的我和小科,不是那种会表情达意的孩子。
那次团聚,我们甚至跟彼此都没有说上几句话。
可是,那短短的在一起的时光,却让生性敏感的我们都体验到了“家人”的真正含义。
那种无需经营,不需时刻察言观色的亲近感、安全感,对我们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
记得临走的前一晚,我默默把兜里所有的零花钱藏到了小科枕头下面,还夹了一张纸条:弟弟,祝你开心快乐!
我永远不会忘记写下“弟弟”两个字时,内心那份排山倒海的亲切与悲伤。
我是在那一刻明白,弟弟是这个世界上,我真正的,也是唯一的亲人。
第二天我和大姑一家匆忙坐上大巴车时,我才注意到我的背包鼓鼓的。
里面塞着各种零食,以及皱巴巴的一团零钱,一块的、五毛的、一毛的……
车子启动,我不经意地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远远地,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追着车子跑。
是小科。我走时,他还没醒。
他醒来时,发现我已经走了,就一路追赶过来。
泪水,无声地漫了我一脸。
大姑默默地陪着我掉眼泪,表哥却讥讽道:“舍不得你弟弟,就回去找他呀,省得天天赖在我们家,真讨厌。”
表哥的话,真实而扎心。
我透过泪眼回望,小科在我的视线里,只剩下小小的一团。
我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疯一般跑到前面,拍打着车门,让司机停下来,放我下去。
大姑拦着我,我拳打脚踢,哭闹不止。
结果,大姑夫终于怒了,让司机开门,并且告诉我:“你这次跑了,以后就永远不要再进我们的家门,养不熟的白眼狼。”
小小的我,人生中第一次叛逆,用同样大的声音回敬他:“我以后就是要饭也不会去你们家了,你放心吧。”
大姑夫咆哮着让司机开了车门,我则头也不回地朝着小科的方向奔去。
看到我,站在原地哭成泥猴的小科瞬间破涕为笑:“姐姐不走了。”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姐姐,就像他后来跟我说的那样:“有姐姐可叫,我就不是孤儿。”
而牵起弟弟的小手,我虽然知道前途未卜,可是,那种有家、有真正亲人的感觉,给了我无尽的力量和勇气。
那句我后来遇到的话说得极对:当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的时候,就能忍受任何一种生活。
彼时,我和弟弟,就是彼此的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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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想而知,对于我的叛逃,爷爷奶奶有多愤怒。
风烛残年的他们养活弟弟尚且艰难,何况凭空又多出一张嘴。
他们一次又一次给大姑打电话,说尽好话,逼着我向他们道歉。
但大姑夫放下狠话:“要回来可以,那我就跟她大姑离婚。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们当老人的看着办吧。”
这一次,大姑也无可奈何。
可想而知,生计艰难的爷爷奶奶因此对我有多怪罪,多嫌弃。
他们试图不让我上学,不给我饭吃,让我知难而退回到大姑家。
但他们不让我吃饭,小科也不吃。
他私自跑到旧货市场,把爸妈当年留下的《三国演义》《西游记》这两套连环画跟人换了小学四五年级的课本,让我自学。
爷爷奶奶得知后,让他趴到凳子上,要打他。
我扯起小科,自己趴到了凳子上。
情急之下,小科摸起家里的菜刀,说:“谁要是敢动我姐,今天我就跟他同归于尽。”
这一场闹剧的结果是,爷爷奶奶认定我和小科就是狼嵬子,养来养去只会养成祸害。
于是,他们卖掉房子,给我们姐弟俩留下一些生活费,就离开了老家,投奔了大姑。可惜时间不长,爷爷奶奶相继离世。
之后我和小科两个人就真的相依为命了,但是我们心里都没有什么悲伤。
对于我们姐弟来说,没有父母就是这世界上最大的悲伤了。
甚至,一想到从此不必看他人脸色过日子,生命里单纯地只剩下彼此,我们小小的年纪,却有一番如释重负的解脱。
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我们能想到的就是拾荒。
少年不识愁滋味地翻遍路边的垃圾筒,每捡到一个瓶子就尖叫着炫耀,每翻到一些食物,都意味着一天不必饿肚子。
要是运气好,能够在工地的水泥块里砸出钢筋,小科就会大声说:“姐,等我以后发达了,给你买一个大房子。”
而事实是,我们每天光是为吃饱肚子就已经绞尽脑汁了。
有一次,我俩拾荒时,遇到了我的小学数学老师姜敏。
尽管回到老家后,我只上了两个星期的学,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的我。
她把我们姐弟俩带回家,不仅让我们吃了一顿饱饭,还带我们去浴池洗了澡,并且在她家留了宿。
三天后,姜老师帮我们姐弟俩在校办工厂找了一间住处,还跟社区帮我们申请了低保。
尽管那个住处只是暂时的,可是,姜老师帮我们置办了锅碗瓢盆、床与被褥。
我和小科,有家了,也有书可以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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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搬进“新家”的那天晚上,我和小科兴奋得睡不着觉。
一会儿去看看那些锅碗,一会儿又摸摸那个铁架子的双层床,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我们计划着每月270元的低保要怎么用,幻想着将来有了出息,要怎么报答姜老师。
然而,这世界上有姜老师这样的好人,便也有恶人。
我们入住没几天,就发现小家的玻璃被砸碎了。
我们哭着找来塑料布,把窗户补好,小科恶狠狠地说他一定要找到“凶手”。
我则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结果,三天后,小科终于蹲到了那两个恶作剧的同学,他以一敌二,将那两个三年级的男生打得鼻青脸肿。
对方家长找到学校,找到姜老师,找到我,要求给一个说法。
校长问小科:“你小小年纪,出手这么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刚上一年级的小科回击道:“我们没爹没妈,除了靠拳头,还能靠什么?”
不仅如此,他还现场警告那两个同学的父母:“你们家孩子还说要联合我姐班级的同学,一起欺负我姐。你回去告诉他们,要是敢动我姐一下,我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是一个令我陌生的小科,真的可以用凶神恶煞来形容;
那也是一个令所有人都觉得混不吝的小科。
他们简单地将他归结于有娘生没娘教、尽量躲远点的队列。
晚上回到家,小科手里拿着两块砖,并把一块给了我。
他跟我说:“姐,这不是用来打人的,是用来防身的。我们没有爸妈,就得自己保护自己。”
见我犹豫,他又把我的砖头扔了:“你是女孩子,别干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我是咱家的男子汉,有我在,你谁都别怕。”
这一年,小科7岁,比我矮一个头。
白天以一敌二后,晚上他在睡梦里数次哭喊“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我从上铺爬下来紧紧抱着他,泪如雨下。
心里住着一个没有力量也要誓死保护的人,说的就是小科对我的手足情深。
而他,不过是一个孩子。
儿时的日子真是漫长,天天盼望长大,却总也长不大。
生活一步一个坎,对我们姐弟永远都有考验。
我上初三那年,我们寄居的校办工厂整体拆迁,我和弟弟又没家了。
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辍学,这样就可以打工赚钱养家,让弟弟安心读书。
可是,小科在我没去学校的第三天便发现了这件事,他同样以辍学相威胁,让我必须回去上学。
结果,我上学后不久,便接到小科班主任的投诉,说他在班里做小生意,帮同学代写作业收费,高价倒卖新奇的文具……
我批评他,他笑嘻嘻地反问我:“姐,你不觉得我有很高的商业头脑吗?”
小科的确聪明,用他老师的话说,属于不怎么听课,但随随便便就可以考到班级前三的孩子。
但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在上了初中后,每天把自己泡在网吧里,不管我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他都不听。
他晚上在网吧做兼职网管,后来给人做游戏代练。学校,反而成了他睡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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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他的“堕落”,我哭过,求过。
可是小科却说了一句话:“姐,我一出生,就害你没了妈,所以,我从懂事起,就发誓这辈子必须对你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你就让我早点当家吧,这世界上不是只有读书一条路的。”
事实上,就算我不答应,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从初中开始,他就真的开始养这个家了。
当网管,做代练,无师自通地承接上门给人修理电脑的业务,甚至后来还开始帮那些影楼做婚礼摄像的后期剪辑。
赚来的钱,他一分也舍不得花,一笔笔地存起来,告诉我:“姐,这是你以后上大学的学费。”
事实上,以小科的聪明,他完全可以考上一所好大学,有着光明的前途。
但他说,社会就是他的大学,他一定能闯出一番名堂。
他说:“姐,你是女孩,得富养。”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弟弟小科已经被迫长成一个大人,一个少年家长。
生活进入快车道,应该是在我上了大学之后。
2012年的高考,我考进武汉一所大学。
我进入大学的第一件事就是申请助学贷款,以及找各种兼职,我希望可以担起养家的责任,让小科安心读书。
我做家教,发传单,去商场做促销员,时不时地给小科寄一些生活费。
可是,每个月,我的卡上都会按时打进一笔钱,几百或者一千。
我心急如焚,知道这些钱一定是小科打各种工赚来的。
我打电话到他的学校找他,十有八九他都没去学校上课。
我请了假回家找他,才得知他半辍学状态地打工赚钱,只为了让我安心读书。
那一次,我把他绑到了武汉,请求辅导员帮忙,给他找一家初中借读。
我必须把他放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让他继续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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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求爷爷告奶奶找到了学校,小科的心思却根本收不回来。
他依然逃学上网做代练,卖电子游戏装备,继续帮老家那些老客户做视频剪辑。
当我第N次把他从网吧里揪出来时,他干脆跟我摊牌:“姐,我早就不想读书了。你相信我,我现在给人家做代练,既可以赚钱,也可以练技术。将来,我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电竞手,养活你和我自己,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还跟我嘻皮笑脸地说:“姐,你负责光宗耀祖,我负责不走寻常路。咱一定过得不比别人差。”
我能拿他有什么办法?
偶尔,我会心存自责。
如果当初我没有跑回来,爷爷奶奶无论如何都会让他把书读完吧。
可是,面对这样的愧疚,小科特别生气:“你就没想过,没有你,没有家,我可能已经成了少年犯了。”
是啊,家是什么?
是不离不弃的亲人;是哪怕居无定所,心里依然稳稳地存放着爱与被爱;是最苦的日子里,依然觉得自己有依靠,有希望。
家,也是底线。
2016年秋天,我大学毕业,通过校招进入深圳一家大厂做程序员。
小科跟随我,一起来到了深圳。
我们租了间一室一厅的房子,那是我和小科飘泊多年,真正意义上的居有定所。
此时的小科已经从小小的游戏代练成长为游戏小主播。
我看过他做主播的样子,专业且有灵性,拥有一众粉丝。
有一次,我下班时,恰好听到小科在房间里做直播。隔着门缝,我听他讲技术,也讲他个人的人生故事,他说了一句话:“只要有家,干啥都能杀出一条血路。我这样的人都能活下来,你们,也一定可以。”
站在门口的我,突然间泪如雨下。
我深知,为了这个“家”字,这个小小的少年承受了多少。
我更知道,小科是一个聪慧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我,他的人生真的有无限可能。
2017年4月,我因为替公司攻克了一个技术壁垒,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那笔钱,我帮小科报名了位于新加坡的职业技术学院,信息工程专业。
他头脑灵活,思辨能力强。可是,我深知,这些天赋倘若没有足够的知识打底,发挥不了多久,也走不了太远。
我想让他出国开拓一下视野,也长一些本事,看到更广阔的楼外楼、山外山。
可想而知,他得知后,是多么抓狂。
他心疼那些钱,他做梦都希望通过我俩共同的努力,早日让我在深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但钱已经花出去了,他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我以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跟他说:
“在垃圾筒里捡剩饭剩菜为生的日子,咱俩过过。
但我们活一辈子,不是就为了一个温饱,咱还得活得体面、有见识。
知识改变了姐姐的命运,现在,姐姐知识变现支援你,麻烦你把它们也变成知识和见识,相信我,你一定比姐姐走得更高、更远,让所有曾经看不起咱们的人,刮目相看。
咱俩,都得努力,实现咱家的王者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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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养的小科重新回到学校,是对他自信心的一场暴击。
中途,他数次想放弃。
我每天只要不工作,就在视频里陪他一起做功课,跟他用英文对话。
好几次考试失利时,小科在电话里失声痛哭,说自己就是一个废物,根本就不是学习的料。
我心疼得直掉眼泪,但还是狠下心来跟他说:“你6岁时,把姐姐叫回了家。上了初中时,一个人养活咱们俩。还有比那更难的事情吗?你是知道的,咱俩的人生,从来都是先苦后甜的。你是姐的精神支柱,你得站直了。”
如今的小科,已经从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值得开心的是,他正在备考新加坡一所大学的信息工程专业。他的理想是成为这个领域的工程师和设计师。
他本就有学霸潜质,却因为我,迟迟不能发挥本色。
其间,除了当初的留学中介费是我出的,他其余的学费、生活费都是自己半工半读赚来的。
他跟我说,走在异国的街头,常常会觉得不可思议。
当初那个在垃圾筒里求生的孩子,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走到了这里?
这种感觉,我也有。
每次完成一个项目,在深夜里走出办公大楼时,我都会有这种恍惚感。
我会问自己,如果当年我没有下车,那么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
但人生没有假设,我无数次感谢父母留给我一个弟弟,让我们在苦难里相依,成长为彼此的后盾。
命运对我们有所剥夺,但,也一直在不断馈赠。
这些年,大姑一家试图跟我们修复亲情,可对我和小科来说,我们的亲人只有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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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们姐弟中,命更好的人是我。
因为我身边,一直有一个拼命保护和照顾我的弟弟。
正好那段时间,《漫长的季节》正在热播。
那样的人生与命运,我无比感同身受。
而最打动我的,无疑是沈默与傅卫军的姐弟情深。
尽管导演没有给他们更多的戏份,可是,仅仅几帧,我已是深深了然那份生死相依。
没想到,小科也在追这部剧。
他截屏沈默为数不多与傅卫军同框的镜头,发微信给我说:“姐,想你了。没有你,我的人生是会烂尾的。”
我回复他:“弟弟,因为有你,我活得底气十足。”
然后,我们隔空同时给对方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包。
人生实苦,我们把每笔苦难最终都熬成了财富。
路正长,未来可期。
我们姐弟俩可以走到今天,相信,每一个看到故事的你,也可以活出花团锦簇的人生。
作者:刘小念,一个写故事的手艺人,也是一个二胎妈妈,专写婚姻内外那些事儿,著有作品《二胎时代》《煮妇炼爱记》《创业情侣》等,开设公众号:写故事的刘小念,回复“目录”,可阅读所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