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一生的创作都在不断追寻女性之美,无论是《伊豆的舞女》里熏子的青涩,《雪国》里驹子的妩媚,还是《少女的港湾》中的洋子,《花的日记》中的英子,《学校之花》中的清水,还有《挚友》中的霞美等,这些在逆境中与不幸和孤独搏斗的孤儿式少女……在他创作的数目繁多、题材各异的散文和诗歌中,也喜欢孜孜不倦地表现他所钟爱的少女们。这里分享川端康成《藤花与草莓》中的一首散文诗《色彩》:
那里和少年的梦是不同的色彩。
我望着那色彩,从家里逃了出来。
失魂落魄地走着,直到冰冷的针捕捉住我的脚。
原来是大南瓜叶上的夜露。
展望广袤的稻村,只有一点亮光。
这点亮光,是少女在青竹长凳上放的焰火。
我偷走了脚边的大南瓜,权做礼物送到长凳上。
少女在青竹上麻利地把南瓜切开。
南瓜瓤的橙色多美啊!
历遍世界的人啊,哪个国家会有那种橙色的姑娘?
纵令迄今我爱着的少女们,色彩之神也会宽恕我的吧。
在这首散文诗中,川端康成没有直接写少女,却无一不是在写少女。好像在顾左而右言他,写少女的青竹长凳,写少女的焰火,写少女的南瓜,写大南瓜叶上的夜露,但这些都是在写少女的美妙,只是不言“爱”罢了。淡淡流泻的文字里,少女的美就藏在一片橙色中,含蓄内敛却无处不在。这种日式的轻柔写法,可以把一株草写成一朵花,然后花也有了哀伤,于是,一花一世界。川端康成对少女的描写,青竹般亭亭玉立,南瓜般橙色灵动,总会让人想起初恋,初恋有着纯洁的特性,却最终会分离,最后远在彼岸,让人感受到美的虚无和徒劳。
川端康成之所以喜欢描写少女,是出于对少女那种机制的兴趣:只要还停留在少女的范畴内,那她便永远不可触及,而一旦受到侵犯,她便不再成其为少女了。少女是川端康成恒久的主题,不在于年轻的身体,而在于她们的象征意义。川端康成这种对“少女”的无穷兴趣无疑是他创作大量少女作品的原动力之一。没有永生不死的少女。但川端康成说:“一生中如果能写出一位永生不死的少女,那么我就此结束也可以了。”
最富有少女感的色彩,我们不是通常认为是粉红色吗?那种白里透红、粉粉嫩嫩的气血感,那种面若桃李的娇艳欲滴。但是,少女,不只有一种呈现方式。其实橙色也很少女啊!温暖,甘美,平易近人,满满的少女趣味。橙色是一种健康的自然美,就像少女胶原蛋白满满的饱满面郏,独有的娇憨气质,充满了童真和活力。橙色的少女,是美而不自知的,她们总有着一种悠然的松弛。粉红色的少女太早熟了,不经意间,面对他人尤其是男性的凝视,她们有了小心逢迎的眼神,有了对自己美丽的过度关注。而橙色的少女美,还是那种浑然未凿的状态,是钝感的、自由自在的,在阳光下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全身上下透露着一种满不在乎。橙色的少女,是比粉色的少女更本真的少女啊!
媒体文化学者尼尔·波兹曼1982年在《童年的消逝》一书中,提出的证明童年与成年的界限被日益破坏的例证,今天仍然在发生,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2009年,英国作家黛安娜·阿普莱亚德在《每日邮报》网站发表文章,把那些早熟的少女称为“童妇”(child women)。乔琪·斯万是阿普莱亚德笔下的一个个案:小姑娘每周读两份八卦周刊,花大量时间在房间里试穿她最爱的衣服和一大堆鞋子、包包,直到确信自己的打扮无懈可击,体重也没有多出来哪怕一盎司,她才会放心去照镜子。她的偶像是英国名模“波霸”乔丹,她正在攒钱准备做隆胸手术。听上去和其它女性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斯万只有10岁!而且,像斯万这样的“童妇”越来越多。一位女儿也是10岁的妈妈苦恼地说:“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还下河、爬树呢,可我女儿呢,不是在涂指甲油,就是弄她的发型,还把自己打扮成哥特女郎!”
——到底是谁偷走了她们的童年?我经常想这些性感少女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样?在这个因果交错的锻铁世界里,她们过早的悸动能丝毫不影响她们的未来吗?
女人是世上最奇怪的生物之一,年轻的时候,清纯柔和美丽如春日滟滟之湖水,然后就开始变,渐渐老练、沧桑、憔悴、狡猾、固执、霸道,相由心生,再标致的少女到了中年,也多数成为另外一个人。我们通常认为,润红的脸颊、粉嘟嘟的嘴唇、水汪汪的大眼睛,这类长相是“少女”的,但不意味着“少女”就是这种刻板的统一标准。面部平坦清淡的、单眼皮的、小方脸的,都有过少女感满满的形象,少女的核心并不是“某种单一的长相”,而是一种还未经生活磨砺,充满元气的生活新鲜人的感觉。
只有元气充沛,才会有活泼生命。少女得有一种充盈的生命力,绝对不能有疲惫感和沧桑感,她得是元气饱满、汁液淋漓。即使满满的憨劲儿,甚至有时呈现一种野生的状态,其实也是少女感。所以,泡泡袖、蕾丝边、粉色是不是少女的标配呢?我反而觉得,不刻意借助这些外物打造的少女感,会有更丰富的想象空间。
在少女的肌体发育到一定的时刻,便泛起饱和的滋润和鲜美。每一条发光的青丝都放射着无忌惮的芳香。我觉得,少女感中最大的比重是天真感,但这种鲜活的生命力,又并不是一种较着劲儿向上攀爬的感觉,它不能令人有压力,必得是轻松愉悦的才妙。在这个童年消逝的时代,在消费主义助推少女感营造和获利的时代,时常想起川端康成笔下的少女世界,如冰雪般的白洁,如水晶般的纯净,不仅没有官能性的描写,甚至连外貌描写都很简约。读者感受到是少女内在的澄澈,以及这份澄澈带给读者极致纯净的美感,这种极致似乎是日本文学乃至日本艺术里面一以贯之的独特的美学存在。
到哪里可以找到川端笔下那种橙色的姑娘?活泼不失温柔,坦率兼具天真,眼睛忽闪忽闪,骨子里一派纯真,那才是极其天然本色的少女--造物主的杰作。在这种纯朴、自然而又贞洁无暇的美色面前,所有生命都得到了教益。每一自觉的生命都将从女性之美中照见自己的灵魂。
尤其,当你已走过人生长途,依依回首时,从黄昏里取出一个黎明,从白发里取出一个少女,你会在这稚嫩又浓烈的少女气息中得到最温柔的疗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