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姐们儿,在非洲刚生完娃就拨电话给我,我问她哗啦哗啦的水声背景音是怎么回事,她虚弱地苦笑:“护士嫌我身上臭,逼我到浴室冲澡,结果出来的是凉水!”她只好放着花洒蒙混门外的护士,压低声音跟我继续吐槽。说非洲产科如何简单粗暴,说医护对于生孩子这件事的轻松淡漠,说“月子”无望,连“日子”都牵强……
我一面叮嘱她仔细保养,一面忍不住责备她。平时弱柳扶风似的小美人,不知哪来的勇气,斩钉截铁地要在非洲生这一胎。且不提营养保健,非洲连基本的生活条件都很简陋,经常停水停电,老公跑业务脚不沾地,自己怀着八个月身孕还得去井里摇水洗衣服被褥。
“我也是没办法,这边店面才刚刚有点头绪,节骨眼儿上,不能让我老公孤军奋斗”,大概我的语气真的太像她那刀子嘴豆腐心的母亲大人,电话那头的声音略带哽咽起来。
我赶紧转移话题,在心里叹了口气,可不,像我们这种跳出企业自主创业的,攒着这股劲儿,谁舍得在这种时刻掉链子?就说我的外贸合伙人吧,国内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哥儿,照样在非洲烈日里扛货搬砖,挥汗如雨。有一次他胸前真的被掉落的瓷砖划了道二十来公分的血口,当即呲牙咧嘴地递给我一瓶二锅头,扒开上衣让我往他身上浇。
这厢姐们儿吐槽完毕,表示心情好多了,电话挂得干脆利落,两厢安怀。不懂得骄矜,也没时间感伤。是的,闯荡非洲的女生,必须学会把自己当爷们儿,流血流汗(尽量)不流泪,对家里报喜不报忧,对自己狠一点再狠一点,吃苦趁早,自立怕迟,顶得住繁华,熬得起孤寂,更抗得起担当。
你懂的,成长是一条无法拒绝的路。
二、传奇姐姐我认识一位“传奇姐姐”,最初是被“蛇头”拐卖到非洲南端的,不想船在非洲西海岸小港出了故障,“蛇头”只顾自己跑路,把她扔在了当时尚属蛮荒的非洲小岛上。“姐姐”毕竟是姐姐,愣是凭着坚韧的心性和开朗热络的性格,在岛上开起了全国第一家中餐馆,而后,这家中餐馆迅速成为了本国餐界不可复制的成功案例。
我还记得做翻译时候,第一次推开姐姐的餐厅门,就被满室鲜辣的色调惊呆了,火红丝绒的桌布和窗帘上金线繁复,墙纸和软包的皮墙、朦胧闪烁的壁灯,让我想起国内KTV包房。“姐姐”化着精致的妆,耳环叮当,短裙妖娆,翘着钩魂摄魄的兰花指拈来一碟开胃小点心……这、这、这真的是餐厅吗?就在我差点夺门而出的时候,“姐姐”一扭腰身拦住了我的去路,把我拽进了隔壁的小包间。
我几乎以为自己要被“壁咚”的时候,“姐姐”拍了拍我的脸颊:“妹子挺可爱,就是不太稳重,”她噗哧一声笑了。我半眯着眼睛,打量这个有点神经兮兮的女人。
“我并没有恶意,”她放缓了语气:“就是想提醒你,你们今天约的两位,其实私下已经接过头了。”我一愣,今天约的是一家新进技术型企业负责人和当地政府官员,有明确的项目主题,立意三方合作,如果他们已经私下有了协议……这思路一撸,我冒了一身冷汗。
“平常这种事我不会管,但妹子,你不适合公关。”她说:“我忍不住,为你犯规了,做我的妹妹吧。”
就这样,“姐姐”成了我真正的姐姐。我一有空就跑到她的店里喝咖啡,我一手煮“花式”的手艺都是姐姐亲授的。她还教我调酒,开心时调冒水晶泡泡的Mojito;难过时调琥珀色的Cuba Libre;无聊时弄大杂烩的Sangria……但她从来只许我喝糊弄人的Shirley Temple,在我垂涎时一把拍开我跃跃欲试的手:“起开,酒量又小酒品又差,整吐了咋办,姐姐店里的布草都很贵的!”
我(白眼):好吧,姐姐爱我。
有一天姐姐问我:“咱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坐你旁边的是谁?”
我回忆了一下:“……部长带来的中国技术顾问?”
“小伙儿对你有意思。人也不错,一直是暗中保护的姿态。”
“啊?!”我目瞠目结舌,一面之缘而已,居然传递了如此巨大的信息量。
姐姐勾唇一笑:“相信我,姐姐眼神贼亮!”
彼时我当然不会当真,一笑了之而已。
姐姐的餐厅风生水起之际,她却向我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她要关张回国结婚去了。我很难理解结婚和结束事业有啥必然联系,但姐姐很执拗:“这是一种虔诚的态度,”她指着收卷干净、徒有四壁的门店说:“鲜花锦簇只是为了搏人眼球罢了,其实还是素色的水泥砖头看着踏实。”我深以为然。
而且我相信像姐姐这样,能够在生命颠沛里执着求索,不断抛弃存量,寻求新的增量的人,无论到哪儿,都一定会活的精彩充实、风情万种。
姐姐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又香又软,弄得我有点想哭。
她扒拉开我,笑:“你会越来越强大的,你肯定能成!”
在此后的很多黑暗时刻,难以坚持的关头,我都会想起她那时的笑靥,夏花般灿烂明艳,那是信任的、鼓励的、温暖的、宝贵的力量。
几内亚湾傍晚温柔的海
三、我和Lilima我最悲催的是刚辞职单漂那会儿,事业尚无起色,还怕什么来什么,打摆子(疟疾)加伤寒,至今我耳边还响着那天傍晚的狂风暴雨。据合伙人说我当时烧得昏倒在车里了,车子走走停停,所有的诊所医院都大门紧闭,没有收治之所。谁都知道疟疾病情得不到控制,很容易发展成要命的脑疟。
非洲,暴雨将至
就是在那天,我认识了非漂生涯中的另一位“贵人” ------ 总统夫人的私人保健医生,原中国援非医疗队的副队长,当地人亲切地称她Doctora Lilima。
合伙人架着我,跟着黑人司机,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在漂泼暴雨中使劲拍打着那扇陈旧的公寓木门。
门从里面打开,女医生娇小的身影逆光而立,她用一把脆糯的广州口音,毫不客气地训斥:“姑娘家家的,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我听得瞬间鼻子酸涩,泪湿眼眶。
她不再言语,把我们让进屋,开始熟练地诊治、扎针、吊瓶,期间始终绷着一脸严肃的表情,一言不发,眉头微蹙。
我耳边的风雨声被这一室安静隔得远了。借着灯光,我看见她穿着一身半旧的素色家居服,领口被来不及擦干的湿发印上了水迹。屋子里陈设简单整洁,又处处透着主人的精致用心。
“当时我也刚回到家,雨太大了,能见度几乎为零。”她后来给我说。我问她,非洲治安那个样子,你一个人住怎么还敢给陌生人开门?特别下雨天,趁乱作案的劫匪强盗可不少!
这时的Lilima露出了点可爱的迷茫:“是啊,当时……怎么没想到这个?不过,治病救人,当然更重要。”她笑得有点没心没肺,让人无奈。
我敬佩的Doctora Lilima,坚韧独立,再贫乏的生活也能过出情调;有点迷糊有点大大咧咧,遇事却镇定果决当仁不让;专业上严谨求精,说一不二 ,简直又美又飒!
Doctora Lilima在赤几行医九个年头,挽救了很多早产婴儿的生命,把很多危急产妇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她干过最帅的事,就是在条件极端简陋的公立医院里,戴着两层橡胶手套,成功给患艾滋病的产妇做高难度剖腹产手术(要知道,艾滋病人的羊水可是具有感染性的,哪怕溅一滴到眼睛里都很危险。)……总之,Lilima是这个国家上至“王子皇孙”,下至贫民百姓有口皆碑的中国好医生代表。
可这也并未妨碍她成为贪婪凶悍的劫匪的目标:她在一天半夜遭遇入室持枪抢劫,为躲避劫匪从阳台护栏跳下,导致脚部骨折错位,不得不回国手术治疗。
机场送行,Lilima拒绝了我的搀扶,自己拄着一根木棍。机场有好几个认识她的当地人,寒喧的、抱不平的,惜别的,把她围在中间。末了,Lilima示意我靠近,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正在跑前跑后帮她办登机托运的人,压低声音对我说:“唉,小伙子吃苦耐劳,人不错,收了他吧。”
我把目光掉转到“小伙子”身上,正好此人填完出境卡抬起头,目光交汇,不及躲闪,我在他那晒得黑亮的脸颊边缘的一点留白,以及耳畔,发现了可疑的红晕。
四、一点乱糟糟的小尾巴现在,请允许我为大家捋一下本文中第一男配角的身份逻辑线:“姐姐”餐厅里坐在我身旁的“部长顾问”,就是我非洲创业的合伙人,也是Lilima口中吃苦耐劳的“小伙子”,再后来,大概你也猜到了 ------ 他成了我的丈夫。
我们是幸运的,凭借着语言和人脉优势,赶上了这个国家蓬勃的大建设时期。事业千头万绪,我们自然要争分夺秒,本来决定取消婚礼,在大使馆扯证了事,结果遭到了两家人坚决激烈的一致驳回。没办法,掐着点回国办了婚礼,然后迅速返回非洲前线,继续奋战。
后来,一个小生命的到来,真正打乱了我和丈夫的全盘计划。多年以后,我都会清晰得记得,丈夫傻笑着从以色列医院的医务科走出来,珍之重之把怀里的B超片子捧给我看。他拉着我的手,酝酿半天情绪,说:“你知道吗,他就像一颗带壳的花生!”
我俯首端详良久,反驳道:“明明是一枚小小的葫芦,可爱的葫芦!”
后来,“花生&葫芦之争”上升到了连线国内家长求证的地步,丈夫觉得我在质疑他作为一名工程师对图形感知的专业水平;而我觉得自己是在为此后长久的“子女教育发言权”奠基。老妈在视频那端连连摇头叹息:“这还俩孩子呢,怎么就有孩子了呢?这可怎么办才好!”
不管怎样吧,生活永远是未完待续,非漂的修行也进入了新的纪元。我对生活、对一路遇到的这些充满正能量的人事,都满怀感恩,感到庆幸。
我也很骄傲,我的孩子,他孕育于几内亚湾的蓝天碧海间,这里山岛竦峙,茂林如盖,鹰击长空,鱼翔潜底,开阔、自由、壮美。经过灼心烈日和瀚海长风的淬炼,我愿他长大后,也能成就这般胸怀,尽情放飞生命,驰骋风雨,阅遍山海,归来仍是七窍玲珑翩翩少年郎……
几内亚湾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