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并不是什么令人兴奋的东西,而只是对日常生活的专注。禅修的目的,正是要接触那生意盎然的实相,不,更好的说是在行住坐卧当中把握它。无论禅是什么,它总是实证的、平凡的,同时又是最有生命力的。
一、铃木俊隆:日本禅师的12条生活准则
铃木俊隆禅师,是将佛教与禅修带入西方世界的先驱之一。他亲身经历两次世界大战等世间诸种悲惨情景,亦经历过二度丧妻之痛——第一任妻子,因肺结核而必须离开他(在20世纪40年代,那等同于绝症);第二任妻子,惨遭疯狂寺僧的砍杀而身亡(他的小女儿,因母亲的意外而精神失常)。
对他而言,“万事总是变迁流转,所以没有你可以拥有的事物。”人生寿命的长短,或如逾千年的日面佛,抑或一日夜的月面佛,那都已经不是问题。他只是踏实地活在当下、此处,做他自己的主人,与万物为一。
铃木俊隆禅师
禅并不是什么令人兴奋的东西,而只是对日常生活的专注。——铃木俊隆
今天和大家再次分享铃木俊隆禅师自己的12条生活禅修准则,愿将禅心带入带入生活中的每个当下。
12条生活禅修准则
铃木俊隆(日)
01. 一次只专注于一件事情
这一规则(还有其他一些后面的规则)为长期阅读禅僧习惯的读者所熟知。这也是我哲学的一部分,也是一个禅僧生活的一部分:单任务而不一次进行多项任务。当你在倒水的时候就只倒水就可以了。而当你吃饭的时候就只吃饭好了。当你洗澡的时候,就专注于洗澡。不要试着停下一些工作去吃饭或洗澡。
禅僧格言:当你行走的时候,专心行走。当你吃饭的时候,专心吃饭。
02. 慢慢地并谨慎地做事
你可以一次完成一个任务,但也可能会急匆匆的完成它。相反,你不能急,要慢慢来。谨慎地注意你的行动,不要太急忙和随意了。这需要练习,但他有助于你专注于你的任务。
03. 彻底地完成它
全心全意关注你的任务。不完成目前的任务不要进行下一个。如果因为某些原因你不得不去做别的事,至少尽量把没有完成的放好并整理一下自己。
如果你在做三明治,在吃掉它之前你要先把用来做三明治的东西清理好,清扫一下柜台,洗干净做三明治碟子。这样你就完成了做三明治的工作,你就可以完成专注于下一个任务了。
04. 少做
一个禅僧不会过一种懒惰的生活:他很早就醒来了而且每天都塞满了工作。然而,他不会有一个无休止的任务清单——今天他要完成特定的事情,不会太多。
如果你少做,你就能够更专注地慢慢地、更彻底地做这些事情,如果你把一天用不同的任务填满,你就会急忙地从一件事情到另一件事情,而不会停下来去想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05. 在事情之间留些空间
跟“少做”原则相关,但这是管理你的日程表保证你总是有时间来完成每项任务的一种方法。不要把事情安排的过于紧密——相反在事情之间留些空间出来。这会让你的日程表更轻松,留出空间也可以防止万一一项任务花费的时间超过了你的计划。
06.培养一种仪式
禅僧们对于他们做的很多事情都有仪式,从吃饭到清洁到冥想。仪式给人一种重要的感觉——如果事情重要到需要一种仪式,就需要给予你完成的注意,并且慢慢地正确地来完成。
你不必学习禅僧的仪式——你可以建立你自己的仪式,为食物的准备、为吃饭、为清洁、为你开始做的事情、为你醒来后做的事情和你上床之前做的事情、为你在锻炼之前做的事情。是的,为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建立一种仪式。
07. 为特定的事情分配好时间
在一天中的特定时间内禅僧是用来完成特定的活动的。洗澡的时间、工作的时间、清洁的时间、吃饭的时间。这可以保证这些事情有规律地完成。
你可以为你自己的活动分配时间,不管是工作或是清洁或是锻炼或是宁静的沉思。如果它很重要需要有规律地来完成,那就考虑为它分配好时间吧。
08. 花些时间在打坐上
在禅僧的一生中,禅宗打坐是他每天最重要的部分之一。每天,有专门分配用来打坐的时间。这种沉思确实是学习活在当下的练习。
你可以花些时间来静坐冥想,或做我所做的:我以跑步作为活在当下的一种锻炼。同样地,你可以采用任何活动,只要你经常地去做并练习活在当下。
09.微笑和服务他人
禅僧把他们每天中的部分时间用来服务他人,不管是寺院里的其他禅僧还是外面世界里的人们。这教会了他们谦逊,确保他们的生活不单单是自私的,也是为了奉献他人的。
如果你是一个家长,可能你已经至少在家庭中为服务别人花了些时间,而不是家长的人们也许也做了这些。类似地,微笑并与人为善是改善你周围人生活的一种很好的方法。也可以考虑志愿参加慈善工作。
10. 把清洁和烹饪变成冥想
除了上面提到的打坐以外,清洁和烹饪也是禅僧每天最荣耀的部分。他们都是练习专注力的好方式,可以是每天进行的很好的仪式。如果烹饪和清洁对你来说似乎烦琐的杂务,试着用冥想的方式来完成它们。
全心全意做这些工作,集中注意、慢慢地、彻底地做这些事情。这会改变你的一天(同时也给你一间干净的房间)。
11. 思考什么是必须的
在禅僧的生活中基本上都是必须的要做的。他没有充满鞋子的衣柜或最新的时尚衣服。他没有冰箱和橱柜来存放垃圾食物。他没有最新的小玩意、汽车、电视或苹果音乐播放器。他有保暖的衣物、有避雨的房屋、必须的器具、不可少的工具和充饥的食物(他们吃的很简单,素餐通常有大米、味噌汤、蔬菜和泡菜组成)。
现在,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应该完成像禅僧一样生活——我也没有这样做。但这确实提醒我们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很多事情是没有必要的。思考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考虑拥有那些不必要的东西是否对我们真的重要,这对我们是有用的。
12. 简单生活
每11条原则——如果某些事情不是必须的——的推论,那么没有他们你也可以生活。所以简单生活就是尽可能地处理掉那些没有必要的和不重要的东西,为重要的东西留存空间。而什么是重要的是因人而异的。
对我来说,家庭、写作、跑步和阅读是重要的。对其他人来说,也许护理和志愿工作、做礼拜和收集连环画是重要的。没有什么定律来规定对你来说什么应该重要的——但你应该考虑什么是你生命中最为重要的,通过去除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为你生命中重要的事情留出空间来。
二、当人们完全体会到禅, 就会得到心的绝对平安
铃木大拙(日)
禅修的目的,正是要接触那生意盎然的实相,不,更好的说是在行住坐卧当中把握它。无论禅是什么,它总是实证的、平凡的,同时又是最有生命力的。—铃木大拙
铃木大拙( 1870-1966 ),世界禅学权威,日本著名禅宗研究者与思想家。曾任东京帝国大学讲师、大谷大学教授、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等职。在镰仓圆觉寺从著名禅师今洪北川开始学禅。
研究内容除禅宗思想外,还包括华严、净土等佛教思想。他对于禅学最大的贡献在于编辑与翻译禅宗著作,并在自己论禅的作品中把禅学与科学、神秘主义相联系,从而激起西方世界对禅学的普遍兴趣,闻名于西方的人文学界,比之同时代的其他日本佛教学者更具有世界性,在日本被誉为“世界的禅者”。
那个时代,西方最重要的知识分子都会看他的论著,荣格、弗洛姆等都密切地关注着他的每一篇新文章。海德格尔则直接说:“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想表达的。”
今天与大家分享的这篇文章,摘自他的《禅学入门》。
1 、禅是整体的心灵
禅像大部分的佛教教法一样,是一种高度知性和形而上学的哲学体系吗?
我曾说我们在禅里头看到所有东方哲学的具体化,然而那并不意味着禅是一般意义下的哲学。禅绝对不是一个以逻辑和分析为基础的体系。它甚至是逻辑的对立面,我所谓的逻辑是指二元论的思考模式。禅里头或许有个知性元素,因为禅是整体的心灵,在里头可以看到森罗万象;但是心灵并不是一个可以分割为许多机能而解剖以后一无所剩的组合物。禅并不以知性分析对我们开示任何东西;它也没有任何规定弟子们要接受的教义。
就此而论,你也可以说禅并无定法。习禅者或许有些禅法,但那是基于自身的考虑,为了他们自己的方便;他们不认为那是因为禅的缘故。因此,在禅里头并没有什么圣典或经教,也没有任何可以直指禅的根本意义的咒语。如果有人问我说禅有什么教法,我会说禅并无任何教法。即使禅有什么教法,也是出自自家心里。我们以自己为师,禅只是指路而已。除非指路本身就是教法,否则禅并不刻意规定什么东西作为其教旨或基本哲学。
2 、禅里头没有神
禅宣称是佛教,但是经论里提出的一切教法都被禅视为只是浪费纸张,其作用也只在于拂去知识的尘埃,如此而已。但是我们不应就此以为禅是虚无主义。所有虚无主义都是自我破坏的,不知乡关何处。否定主义作为一种方法并无不妥,但是最高的真理是一种肯定。当我们说禅没有哲学,说它呵佛骂祖,否认所有教法权威,将一切经论弃若敝屣,我们不要忘记,禅就在否定的同时举示了某种相当正面且永恒肯定的东西。
禅是一种宗教吗?它不是一般意义下的宗教;因为禅并不敬拜神,也没有什么仪轨;亡者也没有什么归宿。更重要的是,禅不需要他者去照顾灵魂的幸福,也不很在乎灵魂不灭的问题。禅没有任何信理或“宗教”的累赘。
当我说禅里头没有神,虔信的读者或许会很吃惊,但这并不意味着禅否定神的存在;肯定或否定都不是禅所关心的。当一个东西被否定时,否定本身就蕴含着某个没有被否定的东西。肯定亦复如是。这在逻辑里是难免的事。禅想要超越逻辑,禅想要寻求一个没有反命题的更高的肯定。因此在禅里头既不否认也不坚持神的存在;只是在禅里面没有犹太教或基督宗教所理解的那种神。禅既不是一种哲学,同理,禅也不是一种宗教。
3 、禅的训练在于开启心眼
禅不能和印度的遁世者或某些佛教徒的默观形式混为一谈。禅认为“禅那”并不等于禅修。一个人或许会在禅的训练里沉思一个哲学或宗教的主题,但那只是附带的事。禅是要觉照心灵的真正本性,据以训练心灵本身,做自心的主人。直指自心或即灵魂的实相,是禅宗的基本目标。因此,禅不只是一般所谓的默观或禅那。禅的训练在于开启心眼,以澈照存在的理由。
空中鸟默观什么?水中鱼默观什么?它们只是飞翔,只是优游。这还不够吗?
我们可以说基督宗教是一神论,吠陀宗教是泛神论,但是我们无法以类似的主张去谈论禅。禅既不是一神论也不是泛神论,禅并不适用这些名称。在禅里面并没有什么执持的对象。禅是虚空中飘荡的云。没有螺丝锁住它,也没有绳索系住它;它任运自在。任何默观都无法将禅系于一处。默观不是禅。无论是泛神论或是一神论,都不是禅所专注的主题。如果禅是一神论,它会要弟子们默观那以遍照世界的圣光泯除一切差别分殊的万物一体性。如果禅是泛神论,它会告诉我们说,即使是田野里最平凡的花朵,也映现着神的荣光。但是禅会说“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禅要一个人的心自在无碍,即使是一或全体的概念,也都是绊脚石和葛藤,只会戕害精神本来的自由。
因此,禅不会要我们去沉思狗子是不是神,或者三斤麻有无神性。如果禅这么做,那么它就落入某个哲学体系,也就再也不是禅了。禅只是去感觉火的温暖,冰的冷冽。因为天寒时我们会冷得发抖而去烤火。正如《浮士德》所说的,“感觉便是一切”。但是此处所指的“感觉”必须就其最深层且纯粹的形式去理解它。即使只是说“就是这个感觉”,也意味着禅已经不在了。禅是无法概念化的。此即为什么禅难以捉摸。如果说禅主张任何默观,那也会是如实观照雪的白,乌鸦的黑。
4 、当人们完全体会到禅,他就会得到心的绝对平安,也可以正其性命。
因为禅是无底深渊。禅会以另一种方式说:“三界无法,何处求心。四大本空,佛依何住。璇玑不动,寂尔无言。觌面相呈,更无余事。珍重。”须臾犹豫,禅便一去不返。三世诸佛都要你再一次拟举,却已经是“三千里外”。“杀心”、“自我陶醉”,诚然!禅没时间去和这些评论瞎搅和评论者或许会说,禅把心智催眠成无意识状态,好去体悟佛教所谓的“空”,主体在其中无法意识到客观世界或自我,落入广袤的空里头。这个诠释同样误解了禅。
的确,禅的某些语词或许暗示着这样解释,但是如果要了解,我们必须做个跳跃。我们必须横越那个“广袤的空”。如果主体不想被活埋的话,它必须从一个意识状态里醒来。唯有抛弃“自我陶醉”,而且“醉汉”也要真正醒觉到他的深层自我,才可能体悟到禅。
如果有所谓“杀”心,那就交给禅吧,因为禅会让被杀者和无生命者重获永生。禅会说:“重生吧,从梦里醒来吧,从死里复活吧,你这醉汉。”因此,不要蒙着眼去看禅,你的手抖得太厉害了,也无法抓得着禅,而且不要忘记,我不是喜欢耍嘴皮的人。
这类批评不胜枚举,我希望以上举隅足以让读者接受对于禅的正面描述。禅的基本理念是要探索我们存在的内在结构,而且是尽可能以直接的方式而不假外求。因此,禅呵斥一切类似外在权威的东西。绝对的信仰只在一个人的内在存在里。如果禅里头有任何权威,那也是来自内心。这是在最严格意义下的真理。
5、禅是平常心
即使是论理能力,也不被认为是究竟或绝对的。相反,它会障碍心和自身最直接的沟通。知性的任务只是一个媒介,而禅则无关乎媒介,除非它想要和他人沟通。因此,一切经教都只是方便假设,其中并无任何究竟。禅要如实把握生命的核心事实,而且是以最直接且生动的方式。禅自称是佛教的精神所在,其实它也是一切哲学和宗教的精神。当人们完全体会到禅,他就会得到心的绝对平安,也可以正其性命。除此之外,我们夫复何求?
或谓,既然禅的确是一种神秘主义,那么它在宗教史里就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东西。或许是吧,但是禅是自成一格的神秘主义。它所谓的神秘主义,无非日照花开,或是我现在听到有人在街上打鼓的声音。如果这些都是神秘主义的东西,那么禅有一箩筐。有人问禅师什么是禅,他回答说:“平常心。”这不是很平凡直接吗?它和什么教派精神一点关系也没有。
6 、禅只关心生活的实相
基督徒和佛教徒都可以习禅,正如大鱼小鱼都可以在海里悠游。禅是海洋,禅是空气,禅是山,禅是雷鸣闪电,是春天的花,是夏天的暑热,是冬天的雪,不,不只如此,禅更是人。尽管禅宗史里积累了许多形式、习惯和附会,但是它的核心事实却始终生机盎然。此即禅的殊胜之处:我们可以不偏不倚地观照究竟实相。
如前所述,禅在佛教里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有系统的修心法门。一般的神秘主义总是过于奇诡谲怪而脱离常轨,禅则对此有着重大的革命。禅把那高亢入云的东西拉回到地上来。随着禅的开展,神秘主义也就不再神秘莫测;它不再是精神异常者的突发性症状。
因为禅就开显于市井小民最平凡无奇的生活当中,在行住坐卧当中体会生命的实相。禅以有系统的修心去观照它;禅打开人的心眼而得见那周行不息的伟大奥秘;它打开人的心量,在一弹指间领受时间的永恒和空间的无限;它让俗世生活犹如在伊甸园里漫步一般;而一切灵性的造就皆不假任何教义,而是直指那蕴藏在我们自性里的真理。
无论禅是什么,它总是实证的、平凡的,同时又是最有生命力的。古代有一位禅师,在说明禅是什么的时候竖起一指,有一位禅师则是踢球示之,更有一禅师掌掴问道者。如果那深藏于我们自性的内在真理如是开示,那么禅岂不是一切宗教当中最实证且直接的灵修方法吗?这个实修方法不也是最原创的吗?
的确,禅总是原创性的,因为它不和概念打交道,而只关心生活的实相。若从概念去理解,那么竖一指也只是日常生活里的一件琐事;但是在禅的眼里,它却回荡着神性的意义和创造性的生命力。只要禅能在我们陈腐而拘于概念的生活里指出这个真理,那么我们就必须承认它有其存在的理由。
三、冈仓天心: 日本茶室
本文节选自冈仓天心的《茶之书》中的《茶室》一文。作者冈仓天心(1863-1913年)是日本明治时期很有影响力的美术家和思想家,曾任波士顿美术馆中国·日本美术部部长。
文 | 冈仓天心 译 | 谷意
茶室的纯净源自对禅寺的模仿
茶室所具有的简单与纯净源自于对禅寺的模仿。与其他佛教宗派不同,禅宗寺院的唯一用途,就是作为僧众的居所。佛堂不是用来供人参拜或朝圣,反而比较像间教室,供学僧们聚会讨论,或者练习禅定。屋里除了中央讲台后方的壁龛,会设有开山祖师菩提达摩,或是佛祖释迦牟尼,加上随侍其侧的伽叶及阿难塑像——他们同时也是最早先的两位禅宗祖师——除此之外,几乎可说空无一物。讲台上供奉的鲜花与束香,只是为了纪念上述诸圣对禅门的贡献。我们曾经说过禅门僧侣在达摩祖师的画像前,依序共饮一碗茶的仪式,是日本茶会的渊源。这里可以附带一提的是,上述禅宗佛堂讲台后方的壁龛设计,则是日式房间内那处用来放置书画与插花,以陶冶宾客性情、表现主人敬意的空间——“床之间”的原型。
京都最古老禅寺建仁寺·红叶庭园
每一位伟大的茶人,都是禅的子弟,并且试图将禅思精神,引进到现实生活的点点滴滴中。因此茶室与其他茶会的器具设备,率皆反映着许许多多的禅宗教义。正统茶室的尺寸,是四叠半榻榻米大小,也就是十平方英尺,此规定源自于《维摩经》中的一个段落。在这部引人入胜的经典中,维摩诘就是在这样大小的房间里,迎接文殊菩萨以及佛陀的八万四千名弟子;这个寓言的主旨在于,在佛家理论中,对于真正达到大智慧境界的人来说,空间也是一种“空”。
另一方面,“露地”,也就是自“待合”连至茶室本体的庭园小径,则象征着禅定过程的第一个阶段:进入自明之道。因为它的作用,正是一面将茶室与外在世界区隔开来,一面为人们的感官注入一种新鲜感,以利于完全赏味茶室本身追求的唯美精神。步入万年青的摇曳树影,踏上乱中有序的碎石小路;路边散落干枯的松针,石灯笼上布满青衣。走过这样一条庭径,没有人会忘记自己当初的心情,如何不知不觉地,将所有世俗纷扰抛到九霄云外。这让人可以虽身处于闹市中心,却感到自己位在远离文明扰攘的森林。
京都大德寺瑞峰院·露地
在追求这些“静”与“净”的效果时,茶道大师们所呈现出的匠心独具,可说是精彩万分。不同的茶人,对于“露地”应该激起通过的宾客何种感觉,见解也不尽相同。有些人是追求完全的寂然,例如千利休,便主张设计露地的秘诀就在这首古代歌谣中:“踽踽独行远眺望,也无红叶也无花,深秋薄暮月朦胧,一轩坐望浪淘沙。”而像小堀远州等其他人,则要求不同的效果。远州认为庭园小径应有的理念是像下面这类句子:“夏夜望海远,茂林眺月晦。”
小堀远州(1579—1657),继千利休和古田织部之后的江户时代初期的代表茶人之一。他不但在茶道上独树一帜,而且也是一位著名造园家。像京都御所、仙洞御所、江户城、骏府城、名古屋城等的建筑工程以及南禅寺金地院、大德寺孤蓬庵等,都是在他的指导下建成的。
想要掌握他所欲表达的意义,并非什么太困难的事。他希望露地创造出一种有如刚刚清醒不久,一方面灵魂还停留在方才梦境中的阴暗角落,一方面精神又浸淫在半梦半醒的微醺光芒中,因此渴求着坐落于前方另一个广袤空间中的自由自在。经过如此安排与设计之后,光临此圣殿的宾客们,来到门前自然会安神宁静,假如他的身份是武士,当然也会将他的佩刀留在檐下的刀架上。茶室,是已然卓然出世的和平之所。接着这位武士需要弯躬屈膝,跪行而入,以通过不到三英尺高的矮门,不论来者身份多高,都需如此而为。
茶室入口小门
这项设计,可以陶冶宾客谦冲居下的性情。众人起先在“待合”休息暂待之时,便互相商定推辞入席顺序。待主人召唤后,诸君便依序入内,就座的动作必须保持安静,并且需先向主人安置于床之间的书画插花行礼致敬。一直到客人全部入席,除了铁壶煮水沸腾外,所有声响骚动告一段落,房内再度恢复静止无声之后,主人才会现身。茶会所用的壶底铁片经过特殊设计,让沸水带动出一种特殊的音律,悠然成乐,有如瀑布回声轰轰,激起云气隐隐;又如远处之海潮拍岸,碎浪成花;亦如暴雨滂沱,过竹林窸;或如远方山丘,松涛飒飒。茶室斜顶垂檐的高度,只容少许阳光射进,使得即使是日间,内部的光线也不会太过耀眼。
从屋顶到地板,室内所有的对象,色调都偏淡素;宾客们也需慎选服饰,好与背景颜色协调。岁月熟成是最重要的一项特征,凡是新近取得之物,都禁止出现在茶室之内,唯有竹制茶筅与麻布拭巾,特准与周遭整体形成新旧对比。茶室与茶具看起来即使再怎么陈旧,却绝对是干净无比。就算是最黑暗的角落,也都保持着一尘不染,若非如此,主人便不够资格以茶道大师自处。成为大师的首项基本功,就是通晓打扫、清理、洗刷的要领;毕竟,清扫抹拭也是一门艺术。例如,对待一件年代悠久的金属艺品,总不能如同肆无顾忌的荷兰主妇那般粗暴以对。
现代茶室设计案例
又或是,花瓶滴落的清水其实并不需要加以抹去,因为它暗示着露水一般的纯净与清爽。在这一点上,有一个关于千利休的故事,可以说明大师心目中的洁净为何。有一次,利休之子绍安正在打扫刷洗庭径,利休本人则在旁边看着。当绍安全部打扫完后,“还不够干净”,利休吩咐他再扫一次,绍安只好继续。又经过一小时的辛勤努力之后,绍安对利休说:“父亲大人,已经没有东西好清理的了,小径已经刷洗了三次,石灯笼跟树梢上都洒了水,苔藓和地衣看起来都生气勃勃,洋溢生机;哪怕是一根小树枝,或者是一片落叶,都不能在地上找到。”利休听了不禁斥责道:“蠢蛋,庭径不是这样扫的。”一边说着,一边步入庭中,抓住—棵树干摇将起来,园内登时洒满红黄落叶,片片皆是秋之锦缎!可见利休所欲,并非徒有清净,更要兼有美感与自然。
桂离宫
茶室有“时兴之所”这样的名字,暗示着它是一个容纳创意的空间结构,可以符合特定的、个别的艺术需求。茶人是去造就茶室,而非受限于茶室。因此茶室的具体样貌,自始就是为了一时所好,而非流传百世。这种人人皆有一间考属房舍的想法,源自大和民族的远古习俗:根据我们神道信仰的要求,在家长去世之后,剩下的家人必须搬离共住的住屋。不过当时之所以需要这样做,背后也许有一些卫生上的考虑也不一定。另外一项古老习俗则是,每对新婚的新人,都应该受领一栋新落成的屋子。
受这些习俗所致,远古时期的国家首都,一直需要惯常地更迁。伊势神宫这座天照女神的最高神社,每二十年重建一次的传统,即是古代仪式延续至今日的一个例子。要实际遵循这些传统习俗,一定得采用我们特有的木材构造与工法,方便拆解也方便搭筑的建筑形式不可。如果使用较为耐久的砖瓦石材建筑,当初的迁移现象便不可能出现。事实上,自奈良时代以后,虽然同为木造建筑,但改采更为巨大坚固的中国式设计后,迁都也就很少发生了。
伊势神宫
伊势神宫是日本神社的主要代表。神社是崇拜与祭祀神道教中各种神灵的的社屋,是日本宗教建筑中最古老的类型。自建造起没有外国人能够进入,直到1957年后才对外国人开放。伊势神宫依照造替制度,每隔20年要把神宫焚毁重建,称神宫式年迁宫。迄今已盖了六十二次,神宫占地达5500公顷,其中内宫90公顷和外宫90公顷严禁采伐,其神宫林为式年迁宫建筑用木材。
天照女神:日本神话传说中最核心的女神——太阳女神,被奉为日本皇室的祖先,尊为神道教的主神。据《日本书纪》记载,伊奘诺尊在逃离“黄泉国”的归途中,在日向国的橘小户阿波岐原,洗刷污秽时洗左眼生出一美丽女神。因女神出生时光辉耀天照地,伊奘诺尊甚喜,将其命名为天照大神,送她八坂琼曲玉,并命其司理高天原(诸神所居之处)。
另一方面,具个人主义色彩的禅宗思想,于15世纪时跃上主导地位,而茶室更让我们察觉到,这种思想是如何为古老日本的艺术理念注入了更深切的意涵。承续佛教一切无常的看法,还有以心御物的训勉,禅宗思想将房屋视为身体暂时的避风港。而且就连我们拥有的身体,同样不过有如原野中的一座草屋——以四周杂生的草杆绑束而成,虽能用来遮风避雨,但也有点单薄脆弱,终有一天散落开来时,又回归隐没至原本的荒芜之中。茶室以其茅草屋顶,诉说短暂易逝,以其纤细支柱,透露脆弱本性,以竹撑暗示轻微,以平凡的选材言明无所滞碍。因为将美感投射于如此单纯简朴的环境上,那妙不可言的灵光始能现身于现实之中,而所谓的永恒,唯有在这种精神世界中,才有可能追寻。
茶室的建造遵循对当下的真诚
茶室必须依循某种个别特定的品味来建造,乃是在遵照一项重要的艺术原则:若要淋漓尽致地赏玩艺术,就必定得真诚面对此刻的生活与生命。这并非是说无需考虑将来人们的观感,而是应当更试着去享受当下;这也不是在说无需尊重过去留下的作品,而是应该试着将前人的果实融入自己的胸怀中。
盲从于传统与公式,只会禁锢建筑艺术中个体性的展现。甚至,当今日本对西方建筑单纯的模仿,缺乏目的,又无自省,此情此景,直教人哀叹不已。我们也讶异,西方最先进国家的建筑艺术,为何尽是老调重弹,不见任何原创。也许你我正历经艺术的民主化时代,只能等待有哪一位大师,成为开创下一个光荣朝代的君王。我们何不更加喜爱往昔,而更少从事抄袭?人们不是说希腊民族伟大之处,即是他们从不依赖过去吗?
“虚空之所”这样的称呼,除了带有道家“无所不有”的理论之外,也关连到另一个概念,那就是茶室中装饰的主题,需要持续不断有所变更。茶室乃是绝对的“空”,其中的摆设,只是符合某种暂时性的美感情怀。
所有的对象,都是为了增添与主题应和的美感,而刻意挑选与安置的,只有在某些特定的场合下,才会加入一些别有用意的艺术作品。就如同一个人,无法同时聆听一首以上的曲子,美丽的事物,也只能经由不断回到某个中心主题,才能真正地掌握。因此,日本茶室的装置原则,与动辄将任何厅房变成博物馆的西方室内装潢,两者之间显然有所不同。
日本人早已习惯单纯而不断变换摆设方式的装饰方法,西方那种永远都塞满了琳琅满目的绘画、雕像与古董的内部装潢,反而给我们炫耀富有的庸俗印象。一件艺术品,即使是大师的杰作,观赏者也必须要拥有强盛丰富的鉴赏力,才能在不停凝望之下,还有享受之感。由此看来,处于欧美寻常家庭的人们,艺术欣赏的能力与天分,必定是无穷无尽,深不可测,否则又怎能在混杂各种色彩与形式的作品中安稳度日呢?
“不全之所”这个说法,指出我们装置架构的又一个面向。同样是受禅道两家典范影响所致,日本的艺术作品中欠缺平衡对称,此项特征经常为西方评论家所着墨。以二元论理念为根本的儒家,以及崇拜“三元”的北方佛教,绝对不会认为表现出平衡对称,会有什么值得加以反对之处。事实上,假如对中国古代的铜器,或是中国唐代与日本奈良时代的宗教艺术有所研究,当可发现它们持续在追求这类美学理想。
日本过去典型的室内装潢,在各种设计安排上,显然也是以规律与秩序为准则。然而,道家与禅宗对于何谓完美,与上述提到的看法大相径庭。人们唯有在心智上克服自身的不完全,才能对真正的美有所认识。生命与艺术的蓬勃生气,源自于它们具有成长的可能性。茶室,将这种可能性保留给每一位客人,让他们的想象力为自己填补出完整的美感效果。在禅宗思想蔚为主流之后,远东的艺术创作,对于那不仅展示出完满、亦呈现出重复性的“对称”观念,便刻意加以回避。同样地,循规蹈矩的构图,也被认为会戕害想象力的生机。因此,画家写生时偏好的主题,乃是花鸟风景,而非人物体态。后者本是每位自身皆拥有的事物,常常让人太过于断定自己所见,即为其所是。甚至,就算没有虚荣心作祟,只出于单纯的自觉,我们所获得的观感,还是容易趋于单调。
在茶室中,随时随地可见害怕造成重复的心思。用来布置房间的各种对象,必须经过精心挑选,以避免在颜色或式样上有所重叠。已经摆上实体的花卉,绘画中就不可以再出现;煮水壶身若是圆的,盛水的器皿就得有棱有角。茶碗选的是黑色釉彩,茶叶罐便不应该挑黑色漆光;如果要在床之间放上花瓶或香炉,则切记不可将其置于正中央,以免空间受其平分对称。床之间的柱子也有必须遵守的规范,它所用的木材不能与茶室内其他柱子相同,否则还是不免引来千篇一律之嫌。
日本茶道所用部分茶具
这又是日本与西方在内部装饰上呈现差异之处,后者各种摆饰,多是匀称有序,均衡罗列在诸如壁炉架等室内各处。因此,西方的家内布置,让人目光所及之处,常常是些多余无谓的重复。更有时候,当我们正试图跟主人谈话时,他本人的等身画像,却自其身后注视着我们。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正在说话的,抑或是画中那位呢?我们心底不禁冒出一股莫名其妙但又万分肯定的念头:两者之中,必有假货!多少次,我们得在餐桌前细细凝望,周围那精彩纷呈的餐厅四墙,不知不觉消化不良:鲜果与肥鱼的雕刻纵然栩栩如生,但为什么要用这些被我们采集追捕、戏弄消遣的猎物为主题呢?又为什么要特地展示传家餐具,让我们无法不去想象,是哪位早已不在人世的祖先,也曾经在此以其用餐?
简单朴素与不落俗套,确实让茶室成为免于外界忧烦的桃源。此中之外,再无他处,可以让人对美尽情沉醉,不受打扰。16世纪时,日本的统一与再造工程,令不少战士与政治家热切投入,茶室为这些人提供一个愉快放松的喘息之处。而对17世纪以来的艺术精神来说,在德川幕府所倡立的严格形式主义之下,茶室是其追求自由交流的唯一机会。任何伟大杰出的艺术作品,都会对大名、武士或庶民百姓皆一视同仁。当前的工业主义,正使得无论在世上何处,都越来越难出现真正的高贵典雅。比较起来,最需要茶室的,难道不是你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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