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妹死了。
是被当朝公主当街用鞭子活活抽死的。
只因她暗恋的首辅大人在陪夫人逛街时,夸了我妹妹做的簪花。
“谢郎说你手巧,我倒要看看你死了还巧不巧。”
三年后,我成了公主府最受宠爱的面首。
公主成日里最爱做的,便是捧着我这张与首辅大人九成相似的脸。
问了一遍又一遍:“你爱我吗?”
我每次都答得很坚定:“当然爱你。”
爱到想和你一起下地狱。
……
1
春日宴后。
永安公主刚回府,就用鞭抽伤了三个面首。
我听闻消息的时候,她已经踏进了我的院子。
啪!
一道凌厉的鞭子不由分说抽在我肩膀上。
“凭什么!你凭什么不喜欢我!”
我知道她说的不是我。
而是和我有九成相似的首辅大人,谢昭。
她一贯如此。
在外受了谢昭的气,便回府拿我这个面首出气。
我被抽得别过头去,眼底微凉。
再抬头时,眼里却只剩下了一汪春水。
“公主这是说的哪里话,长青如何不喜欢公主?”
“真的吗?”
她定定地看着我,又透过我看向另一个人。
我佯装不知:“当然,在长青眼中公主自是千般万般好。”
“为了公主,长青愿意付出一切。”
这大胆又不知羞的表白,我不知同她说过多少次。
只是我从未说出后半句。
我付出一切,放弃科举放弃仕途,选择入府当面首。
——只为了拉她下地狱。
“所以,阿漾。”
“能不能再等等哥哥。”
……
遇见池漾的那天,是我快死的时候。
那日院试放榜,我居案首,成了十里八乡最年轻的秀才。
回到家却撞见了我的赌鬼爹正扯着我娘,要把她卖去青楼。
——就为了两贯赌钱。
我发了疯似的冲上去制止。
混乱中,他失手把我娘推入了井里。
而我红了眼,抄起地上的砍柴刀,捅进他的身体。
待回过神时,我已经跑出了家门。
像只无头苍蝇,不知疲惫,不知方向。
终于我一脚踩空,摔在四周无人的泥坑里。
是要死了吧。
我趴在地上,任由呼吸越来越浅。
可我没能死成。
因为一个灰扑扑的小姑娘在我面前蹲了下来。
她的衣服破破烂烂,头发如枯草般耷拉在耳畔。
不知是乞丐,还是流民。
可她却从怀里掏出一块刺绣手绢,小心翼翼摊开。
里面是几块黏腻的松子糖。
也不知是哪位好心人给的宝贝,都快化了都没舍得吃。
而她只是双手把糖捧到我面前。
“哥哥别难过,我的糖都给你吃。”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池漾。
也是人生中第一次看见光。
……
可我的光却消失了。
消失在了繁华的朱雀大街上。
那时正值秋闱前夕,阿漾不忍我为了赚钱耽误温书时间,主动提出卖簪花来养活我们。
阿漾手巧,一手簪花做得活灵活现。
一来二去,真能卖得不少银钱。
每次她赚了银钱就献宝似的捧到我跟前来。
一双漂亮的眼睛,弯成潺潺的河。
可那日我考完乡试最后一场出来,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她归家的身影。
正欲出门寻她,邻居阿婶却突然找到我。
说阿漾死了。
是被永安公主当街活活抽死的。
再见到阿漾的时候,她像个破布娃娃,孤零零躺在冰冷的地上。
与周遭的繁华格格不入。
在她身下,暗色的血在青砖上铺出凄厉的红。
她的衣衫残破不堪,浑身遍布触目惊心的伤痕。
好不容易养得白净的双手,如今皮开肉绽。
只剩碎肉狰狞,森森白骨清晰可见。
一切只因首辅夫人看上了阿漾做的簪花。
陪同逛街的首辅大人也夸赞了一句:“姑娘手真巧。”
没想到,这话当下就传进了永安公主的耳朵里。
世人皆知,永安公主心悦当朝年轻首辅谢昭。
她处置不了身为镇国大将军嫡女的首辅夫人,却能把气撒在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姑娘身上。
明明秋日的暑气还未退去,彻骨的冷却如跗骨之蛆,肆无忌惮钻进我身体的每个缝隙。
阿漾死了。
我生命中唯一的光,消失了。
那我留在这世间还有什么意义。
可我要是就这样跟着去,阿漾知道,一定会骂我的。
我怎么能就这样空手去呢。
我要给阿漾,准备一份大礼。
2
因我近日表现极得永安公主欢心,今年的春猎她带上了我。
宴席上。
我安静坐在永安公主身旁,替她倒酒布菜。
对面那道灼人的目光却几欲将我洞穿。
是首辅大人谢昭。
尽管谢昭平日里避永安如蛇蝎,如今也见不得有人带着与他相似的脸。
堂而皇之做面首这般阿谀卑贱之事。
谢昭脸上挂着讥诮的笑:“公主带此人前来春猎,想必他极善骑射了。”
他极少主动与永安攀谈,如今简单一句话就足以让永安心花怒放。
永安自是惊喜非常,娇羞得像个未经人事的少女。
“论骑射,他自是比不过应淮。”
应淮,是首辅谢昭的表字。
谢昭不接她话,只是盯着我的脸似笑非笑。
“不若今日让他一同上马春猎。”
“当然,若是公主心疼便罢——”
“应淮说笑了。”永安急忙打断。
“永安心里有谁,应淮最应知晓。”
永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落在谢昭身上,头也不回。
“长青,去给本公主带只小兔回来。”
我放下手中酒壶,行礼应诺。
脑海里却忽然想起日前。
永安带府中一干面首出游时,曾对我说过。
“长青,这骑射太危险,以后千万别再参与,你若受伤我会心疼的。”
我将身子伏在地上,眼中泛起冷意。
没关系。
我自有方法能让你在意。
……
春猎开始。
我和大部队一起策马驰入丛林。
待众人四散开后,我选了条偏僻无人的小径。
我运气好,没多久就在树下发现了一只雪白小兔。
刚把小兔拢入怀中翻身上马,一抬头。
就发现自己已经被一群公子哥围住了。
我识得他们,都是谢昭党羽府上的公子。
他们果然来了。
“池长青!你还有脸来参加春猎!”
“你一堂堂解元,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居然自甘堕落,向公主自荐枕席,简直丢尽了天下读书人的脸!”
“莫不是你以为肖似首辅大人便能真当上驸马不成,就你也配?”
“今日我就要毁了你的脸,让你不能再侮辱首辅大人!哥几个,收拾他!”
众人策马向我袭来。
我的马受了惊,引颈甩鬃,昂首嘶鸣。
我一个不稳被甩落一旁,马儿趁乱跑远了。
混乱中,我被马蹄疯狂踩踏,还挨了不少黑拳。
好疼。
疼得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疼得骨头都快碎了。
阿漾当时也这么疼吗?
她一定很绝望吧。
“住手!”
不远处,永安公主的声音忽然炸响。
我静静蜷在地上,只觉得讽刺非常。
身上的马蹄慌乱着离开,永安翻身下马快步朝我跑来。
“长青,长青你怎么样?”
我抬起肿胀的眼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里掏出一只瑟瑟发抖却完好无损的雪白小兔。
“公主,小兔……长青带回来了。”
……
再睁眼,我已经回到了公主府。
伤口已经包扎,房内小炉上温着发苦的药。
榻边小憩的永安见我醒来,脸上闪过担忧,又迅速被怒容取代。
“要是我没有及时赶到,你就死了你知道吗?”
我垂眸,安静点点头:“我知道,我只是怕……”
“怕还不跑?生死关头,兔子比命还重要?”
永安气急,声音里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当然是为了演好这出痴情戏。
我掩下唇边的嘲讽,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般才对上她的眼睛。
“我怕若是带不回兔子,公主就不要我了。”
永安急切的面容一滞,我继续趁热打铁:
“公主,他们说的对,是我不配待在您身边。”
“……是我给公主丢脸了。”
永安眉头锁紧:“所以呢,你就想赴死?”
我别过脸,恰到好处地露出痛苦的眼神。
“……是。”
话音刚落,永安却一把掰过我的脸,狠狠咬在我唇边。
“你配不配,本公主说了才算。”
她的指腹用力擦去我唇上渗出的血。
“池长青你记住,没有本公主的允许,你不许死!”
“更不许离开本公主身边!”
……
当晚我又发起了高热。
永安不放心,宿在了我的房里。
还破天荒地亲自照顾我。
迷迷糊糊间,我做起了梦。
梦到了阿漾最后离家的那天。
那日我为了赶考,天不亮就要出门。
阿漾也收拾了满满一背篓熬夜点灯做的簪花,站在门口笑嘻嘻同我挥手道别。
“哥哥今日好好考,等我回来给你带松子糖。”
“谁要吃糖了,明明就是你自己想吃。”
我板着脸故作嫌弃,眼底的笑意挡也挡不住。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
待我高中,我定要将最好的东西都捧到阿漾面前。
还有那颗我想娶她的真心。
——如果她愿意。
阿漾被戳穿了也不恼,只是在浅薄的天光里狡黠一笑,和背篓一起蹦蹦跳跳跑远了。
后来,我常常在想。
那日我若是乖乖答了声“好”。
阿漾是不是就能回来。
我是不是就还能吃到,那甜到掉牙的松子糖。
“阿漾,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3
我受伤的这些日子,永安公主每日都宿在我房里。
陪我养伤,还让厨房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
日日浓情蜜意,如胶似漆。
直到那天夜里。
首辅大人谢昭忽然悄悄入了公主府。
这让永安又惊又喜。
哪里还能记起半分春猎之事。
而此次谢昭夜访,是因为手里出了件棘手之事,想要求助永安。
一批铁矿在谢昭手里离奇消失。
这铁矿本是要运到兵部造兵器装甲用的。
近日边境不太安稳,敌国蠢蠢欲动。
这批铁矿要得急,在当下这个敏感的节骨眼更是不容有失。
谢昭探得永安手中有一批现成的铁矿石,无奈之下,这才求到了永安跟前。
说实话,永安犹豫了。
她手里的确有一批正准备出手的铁矿石。
是准备出给一直合作的大主顾的。
对方出手大方,也最忌毁约。
但她也只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谢昭。
再是大主顾也只是一介商人,谁又敢在燕国境内与她为敌?何况这可是谢昭第一次求她。
“应淮,我帮你。”
烛光摇曳,衬得书房内气氛愈发迷离。
永安情动,刚想与他亲近,却见谢昭突然朝门外厉声道:
“谁!滚进来!”
我应声而进,端着宵夜低头跪在地上。
见是我,谢昭更是大为光火。
“你这下人竟偷听主子说话!”
“来人啊,拖下去,杖杀!”
我头垂得更低了,端着宵夜的指尖捏得发白。
却是一句话也不辩解。
侍卫应声赶到,伸手刚要把我拖走。
“慢着。”
永安忽然开口,目光从我的头顶移到谢昭身上。
“应淮何必动怒,是我让他来送宵夜的。”
“况且他不过只是府上一个面首罢了,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公主府。”
“他不敢背叛我的。”
谢昭冷哼一声,却并不买账。
“公主口口声声说昭在你心里有多重要。”
“怎么,现在连一个面首都舍不得处置吗?”
永安皱着眉,摁下心底那点不舒服。
片刻后也只是对我道:
“长青,去院里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起来。”
我垂着头,声音无悲无喜。
“是。”
……
我在院子里跪了一夜。
如今虽是暮春,夜晚也仍有凛冽的寒气。
原本旧伤就让身体底子薄弱,再加上寒气入体。
只一夜,我又病倒了。
永安知道后,心里生出了些愧疚。
她想要补偿我,便许了我一日的假。
病愈后可以自行出府逛逛。
我没和她矫情。
挑了风和日丽的一天出了府。
朱雀大街还是那般繁华,但我却提不起丝毫兴趣。
穿过主街,又在巷子里拐了几个弯,我来到了一家茶楼外。
而后径直走上二楼,推开最深处的雅间房门。
我终于见到了此行想见的人。
“见过锦玉姑姑。”我躬身抱拳行礼。
房间里,正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锦玉。
皇后和公主一向不对付,这事并非秘密。
谢皇后乃是首辅谢昭同父异母的姐姐。
相传姐弟俩素来不睦。
公主心悦首辅,又受他冷待,便常把气撒在皇后身上。
皇帝不喜皇后,又骄纵公主。
明知公主常在后宫为难皇后,却也仍然视而不见。
甚至如今皇后有了身孕,公主也照折磨不误。
虽有分寸不会伤及腹中胎儿,皇后也免不了吃到各种皮肉之苦。
以前便罢了,如今皇后为母则刚,自然得想办法让永安老实点。
而我,是公主府里与永安最亲近的人。
“你来了。”锦玉姑姑冲我颔首。
她从袖口掏出一封信递给我:“此次若是事成,皇后娘娘必有重谢。”
我肃容应下将信收好,可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两句。
房门便被大力推开。
门口竟站着永安公主,和首辅大人谢昭。
永安满眼寒意,盯着我一言不发。
谢昭却是一副早就预料到的模样,冷笑道:
“公主,即便这样你还相信,这个面首永远不会背叛你吗?”
……
我几乎是被永安公主扯着回府的。
全程她都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回头看谢昭。
我跌跌撞撞跟在她身后,又被她一把推进房里,踉跄倒地。
我知她脾气,不敢起身,只是垂着头跪在地上。
“池长青,是本公主待你不好吗?”
她居高临下抬起我的下巴,恶狠狠咬在我的唇边。
血腥味瞬间铺天盖地。
而我只是垂眸不语。
“说话!”
永安扒开我的上衣,又从案几边点燃一根蜡烛。
火红的蜡油滴在我的心口。
疼痛细细密密又铺天盖地。
“说!你为何要和皇后那个贱人牵扯在一起!”
“你就这么想和她一起害我?”
我终于抬眼看向她,却只说了一句。
“公主不信长青。”
啪!
永安扔掉蜡烛抽出长鞭,一鞭子抽在我身上。
“事到如今,你让我怎么信你?”
说话间,她抬手又是一鞭。
鞭子翻开我的血肉,撕裂疤痕未消的旧伤。
我被打得倒在一旁,又努力撑地跪起来。
我使劲抿着唇,脸上写满欲绝的伤心。
终于,我从袖口里颤颤巍巍摸出一封信,递给永安。
“我知皇后想要借我之手对付公主,长青此行只是想要替您拿到确切证据。”
“这是皇后的亲笔书信,本想今日回府后就交给公主,却不曾想……”
我抬眼,泪水刚好滚出眼眶。
声音低得快要破碎。
“公主,不信长青。”
永安握着鞭子的手一松。
鞭子仓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