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孝期已满,许韧南下经商回京。
满载而归。
她的行囊里装着厚厚三叠银票,足够他们重新来过,重建许宅。
离别前三人约定,八月桂香时,旧日私塾见。
许韧提前回来,想给弟妹一个惊喜,行囊里装着他们最爱的礼物。
从岭南北上京都,花了三个月,商船才靠岸。
一路上,许韧用学了三年的粤剧腔,唱着妹妹许真从小痴迷的戏剧《长生殿》。
迫不及待,想要给弟弟许且,展示她新学的防身幻术。
回到这个熟悉而又充满伤痛的扶荔城,却得知他们被太子逼入东宫。
恐惧让她理智逐渐疯狂,她无法承受再次失去至亲,痛苦如蚁蔓延全身。
腰间那把金累丝鞘二合刀,摇摇晃晃。
她要入宫。
1
八月十一日,粉霞映天。
许韧骑马飞奔二十余里,到十方街白家私塾前。
她手心冒汗,轻敲漆门,思绪万千。
终于可以再见他们,会不会认不出是我?
弟妹寄的最后一封信,是半年前收到的。
信中说,许且今年参加秋闱,许真已找匠师筹画图样,中秋等她归来,即可旧宅重整,起楼竖阁,告慰剩魂残魄。
砰——
开门的是白宜修,她的同窗好友,京中才女,和许且两小无猜。
看见风尘仆仆的许韧,她似乎早已料到有这一出,只是没想到现在才来。
没等她开口,许韧身体被白宜修递出来的包裹拒之门外。
许韧踉踉跄跄接住。
“别问了,今年除夕那晚,他们就被太子带走了。”
她曾经温婉的面容,变得好冷漠,许韧被她这句话弄得措手不及。
白宜修伸手关门,又补了一句:“我很快就要成亲,请他别来找我。”
多年好友,竟如此无情,她不想理论。
当下许真和许且的安危最重要。
打开包裹,《三十六计》这本书名,映入眼中,她眼泪再也绷不住了。
这是儿时他们玩游戏的求救暗号。
“走为上计”那一章,还夹着一张图纸,许宅营造图式,院中还画着一家五口赏月。
许韧的心几乎要被撕碎。
三年前,他们还是五口之家。
微风吹乱她头发,牵着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家门前的。
秋风掠过,一片残破,野菊花满地。
那场突发大火,烧了一天一夜,一切化为灰烬,只剩得断壁残垣,和一箱许家视若珍宝的短刀兵刃。
梧桐叶落,野菊飘零,冷冷清清。
这个曾经熙熙攘攘的许宅商铺,无人问津。
许韧紧紧捏住图纸,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再给至亲增添伤痕。
关市钟声响起前,她去东市买了三匹绝影骏马。
2
对着残霞落日空凝望,卷起行囊,许韧直奔承天门正街。
明日才开始中秋三日公假,今夜街上已人声鼎沸,十里戏棚正在搭台。
两旁皆是木匠、灯匠,忙忙碌碌,一盏盏花灯,高高挂起。
轰——
一盏兔子花灯没挂稳,眼看快要砸中她。
许韧用一招“悬停”幻术,让花灯复归原位。
花灯里摆动的火苗,在戏虐着她,她恐惧后退。
许韧左手一挥“离魂”幻术,那只兔子花灯消失了。
如果自己没让爹妈回店里拿花灯,也许不会天人两隔,她为此自责了三年。
“团圆等待中秋节,管教你情偿意惬......”
笙歌管乐,戏腔袅袅。
听风里戏楼前,悬崖勒马。
这里是扶荔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什么人都有,想进宫找人就得在这里暂歇。
二楼窗台,有个中青年男子,目光追随她入店。
“中秋节御前乐,东宫重金寻幻术师,有意者楼上请。”
这清脆尖厉的声音,如撕裂锦帛,轻轻重重,入了许韧的耳。
楼下看客,眼睁睁看着她上去,嘴角笑意深长。
他递上一块紫红水晶腰牌,上面刻着“东宫特许”。
“在下东宫率更寺伶官师,李先,方才在楼下见姑娘幻术了的,不知能否入宫献戏。”
李先心急如焚,今天再找不到幻术师,他小命难保啊。
这种临危受命的任务,京城里没有幻术师愿意进宫,哪怕是重金也无人应赏。
但许韧不知道,离开三年,人非物是。
今年除夕册封的太子赢域,是皇帝最得意的,也是唯一的皇太子。
甲辰年中秋大会,皇帝让太子亲自负责,紫微殿宴会礼乐。
这也是太子第一次在百姓面前露面。
眼看着三天后就是中秋盛会,幻术师却出事了,太子又逼着他寻人,找不到就得提头去见他。
目前许韧就是他最好的选择。
她早就发现楼上有人,在盯着自己,只是没想到那个人就是东宫的,虽然巧合到让她有些警惕,但也是可以利用的人。
“这重金我赏你,但你要答应帮我一个忙。”许韧喝了一口香茶,走近窗台远眺东宫。
李先是个机灵的人,甭管什么要求,只要她肯进宫,就不会打乱自己逃去郑国的计划。
“好,什么忙您尽管说,不知姑娘姓名?”
许韧毫不犹豫说了一个化名:“霓裳。需要你的时候,我会找你。”
咚咚——
率更寺传来钟声,戏楼屋檐铜铃叮当,楼下声乐细细。
“走吧,进宫。”
许韧提起包袱就要走。
“等等,霓裳姑娘,这个时辰太子在陪圣上用晚膳,明日卯时,我在城楼下等您。这间客房就留给您歇息,我先告辞了。”
许韧随后也下楼,给了掌柜五两黄金,让他把那三匹绝影骏马好生养在戏楼后院。
楼下的看客,换了一批又一批,沉迷听戏喝酒,无人在意她的举动。
听风里戏楼的客房,每次在盛会前,就会被订满,大家都想占最好的位置,欣赏中秋戏乐。
许韧所在的客房,就是最后一间,可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呢?寻着东宫地图思考一夜。
3
卯时,天微亮,许韧已换了身着装,骑马直奔东宫正门。
启夏门前,李先带着半真半假的笑容等她。
“霓裳姑娘,率更寺正在点卯,咱们快去面见太子殿下。”
许韧微微点头,不露声色。
李先见她,绾着发、戴金簪,与昨日侠女形象大不相同,心中甚是欢喜,太子必定满意。
又见她手提着行囊,半开玩笑提醒:“别是藏了什么利器?守卫可是要查验的。”
许韧只顾留意周围环境,盘算离宫路线,并不在意他的话。
“不过是些幻术道具罢了。”
区区守卫,怎能识破她的障眼术。
一入东宫,沉香扑鼻。
许韧心里数着步数,想从李先嘴里问些信息,也好知己知彼。
“这个时辰太子应该是在寝殿,怎么是先去率更寺见他?”
李先原不是个多嘴好舌的,但他也快离开东宫,看在她白送自己黄金份上,就跟她八卦太子。
“哎哟,太子还没纳妃呢!册封后,太子不是在圣上那里议事,就是在率更寺指挥乐部排演。圣上安排了多少机会,让太子选妃,他都推搪说她们不够完美,要再等等。”
许韧冷笑,这个太子,应该是个心里有病的,表面乖巧,不知道背地里做出多少荒唐事。
“具体怎么说呢?”
“平日里长生殿,宫人除了打扫,其他时候都不能踏入,还不能让他看见,他嫌脏。”
李先压低声音,眼瞅四方。
“太子很喜欢《长生殿》吗?”许韧抬眼望着远处宫殿。
“那是自然,宫殿叫这个名儿也是太子要求的。”
李先语调明显是在阴阳他。
许韧认真听着,一步一步,思考离宫最短路线。
“太子对这次中秋宴乐更是挑剔到极致,错一分一毫都要罚,你说谁愿意待在这呢。那个你替他的幻术师,前几日失误了。太子恼怒,隔着轻纱帐幔,太子让他在众人面前净身,好端端齐整的人,如今成了太子内侍,现在大家都紧绷着神经,不敢出错,盼着中秋快点过呢。”
李先越说越小声,脚步放慢。
许韧差点被他刚才的话,恶心到呕吐,这是什么样的变态啊。
她更加担心许真和许且的情况。
噔——噔——
率更寺钟声响起。
“咱走快两步吧,不然就遭罪。”李先碎步快走,引着许韧进入率更寺西门。
率更寺分东西两院,西院是女乐部,东院是男乐部。
4
“调不对......”
低沉入微,又冷又涩,如幽咽泉水的声音,背对着刚踏入西门的两人,端坐锦椅,责怪台上唱戏女子。
“镇相连似影追形,分不开......”
女子抿唇,谨慎开腔重唱。
“领罚吧。”
他语气沉重短促,如急骤雨点。
“太子殿下,我...今日...来...月事,这冰块再吃就唱不出声......”妆容精致的花旦,语气微弱,跪在戏台上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