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第六日,冷清的灵堂突然热闹起来。
月华穿着华丽的衣袍,蹲在人堆里偷摸指着我的棺椁。
「让她和我抢阿辰,如今我登基称帝,她却只能躺在灵柩里…」
随后,她命在场之人一同笑话我。
林辰噙着桃树枝,在哄笑声中满不在意地倚在门框上。
可翌日出殡,他却又醉酒提剑挡住前来抬棺的人。
身着龙袍的月华更是不顾形象地趴在棺材盖上,酩酊道,「谁敢动阿葵,朕诛他九族!」
1
我是死后才知道,原来鬼也是怕鬼的。
浓墨夜色,简陋空荡的灵堂阴风阵阵,唯有几根白蜡的火光诡异晃荡。
我打个冷战,连忙穿墙离开。
「你说朕暴戾无情,不配为君?」
隔壁似在吵架,当朝皇帝周钰成站在黑暗里,露出的衣角还沾着我的血。
「月华,那你呢?」他指着灵堂的方向,近乎疯魔地质问,「你何尝不是用夏葵的命,作为扳倒朕的契机!」
他字字如利刃,月华像没听见般未发一言。
他愤恨咬牙,步步紧逼,「倘若有朝一日你大功毕成,朕不信你不会后悔!」
月华缓缓抬起头,平淡而坚定,「皇兄放心,臣妹绝不后悔。」
我摇摇头,从窗口飘出去。
她怎么会后悔呢?
生前,我俩可是水火不容的情敌。
为争得林辰,常暗暗较劲,甚至多次当街掐架。
我死后,林辰归她。
估计她心里都乐出花了。
我跟着嘈杂声一路来到前院。
林辰正挨个送走今日来府中参加我爹六十大寿的官员。
我暗暗抹了把汗,这么丑的死相到底是被全朝宦官看了去。
夏府归于沉寂已是后半夜,我爹独自回府,途径我的院子时脚步顿了顿。
我的贴身丫鬟云叶迎上去,「老爷,小姐的后事…」
他眼眶微缩,「先放着吧。」
世人皆道,我是北朝宰辅视若珍宝的独生女。
可他待我的疏离,只有我自己明晓。
随后他掌灯,埋进书房,在召集同僚的柬书上一一写下朝中权臣的名字。
我将头凑过去。
上面的赫然写到:因君王周钰成无故斩杀吾女夏葵,特情愿募集群臣,废黜其皇权,另扶长公主月华登基为帝。
我爹是个极守旧的人,愚忠沉闷,绝做不出叛君之事。
更何况,是因为他所厌恶的我。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时,门被人着急忙慌地推开,「大人,长公主府遇刺。」
我跟着支援的府兵匆忙赶到时,恰好看到长剑穿透月华的手掌。
血如瀑布般淌下来,我心口一抽,下意识便要去接她,「月华!」
而我穿过她的身体,看到了她哪怕废掉一只手,也要保护的仕女图。
林辰拥着她退后半步,「来得可真快!」
月华咬住手绢紧紧系在伤口上,随后左手抽出软剑迎战,「我的好皇兄,何时慢过。」
周钰成皇位不保,杀死最得民心的长公主——月华,是他的最后一招险棋。
但,这并非是他第一次对月华下手。
2
南淮男女平等,故有立女帝的习惯。
月华才武双绝,先皇本有意传位于她。
可偏在夺嫡最激烈时,她从母妃口中得知自己还有个流落在外的胞妹。
寻到胞妹婉娘那日,马车飞驰。
她激动地握住我的手,「阿葵,日后我便有亲妹妹了。」
我酸嗔道,「公主殿下寻回亲妹,怕是要将我和轻轻妹妹忘了。」
「怎会?」她使劲揉了揉我的脸,「你和轻轻在我心中,无可替代。」
说笑中,我们赶去约定地点,却不想木屋一片狼藉,婉娘亦死于非命。
丧钟彻空长鸣。
先皇驾崩,周钰成登基。
月华咬住指节,抵在我肩头默默垂泪。
原来婉娘虽与月华天各一方,模样却生得极像。
周钰成本想趁此机会,在宫外除掉月华,却阴差阳错,杀死了婉娘。
以至于全朝上下皆以为月华已死,扶持周钰成登基。
直到月华回国,他们才知这是一场乌龙。
可木已成舟,无人能再说些什么。
然而周钰成容不下月华,非要至她于死地不可……
公主府里,太医弓着身子回话。
「长公主伤势无大碍,只是有些发热昏迷,吃药静养几日便好。」
林辰点头,嘱咐下人好好照料后就打着哈欠,吊儿郎当回了安王府。
我在他屁股后一个劲地踹,「好你个林辰,连月华都保护不好!」
3
刚到府门,两个妖艳的女子就扑了上来,「王爷这几日怎么不来看奴家们。」
「就是,奴家想王爷想得紧呢,」说着那女子便拿着林辰的手朝自己半袒的胸口送,「不信,王爷摸摸。」
非礼勿视,我懂事地捂住双眼。
林辰是南淮最俊朗的男子,可他总靠着这张脸到处沾花惹草。
他将两个女子揽进怀里,挑逗了好一番才罢休。
而后栽进床上,一觉睡到午时落雨。
「真能睡」我气鼓鼓地环住手臂,「林大王爷,起床啦!」
话音刚落,他竟直挺挺地坐起来,下床匆匆忙忙出了门。
我紧随其后,原是早前约了友人饮酒作乐。
我对着他的头一顿乱拍,「真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
「王爷可曾听说,将牛血与自己的血融合点在铜镜上,便可看到身边的亡魂。」
说话的是黄将军的公子,他自小对鬼神之说感兴趣。
我生前没少嘲笑他。
如今身死,才知道世上真有亡魂。
林辰将吃完的桃核砸过去,「小爷早就让你多读点书,这世上从无鬼神,人死了便是灰飞烟灭。」
惹得他搓了搓发红的脑门,「不信就不信,动手作甚!」
这时有下人来禀,「王爷,长公主醒了。」
他嗯了声,却没有前去探望的意思,气得我又一顿拳打脚踢,急冲冲地跟着下人去探望月华。
我到长公主府时,碰巧遇见月华打开书架后的机关。
我跟着她缓缓进入诡秘的暗道。
行至尽头,她将三人仕女图挂在墙壁。
图上是我,月华,还有自小与我们一起长大的刘轻轻。
烛光在图上跳跃,只见墙边的供桌上摆放着两个牌位。
——吾妹刘轻轻之位,吾夫刘援之位。
是的,月华并不喜欢林辰。
她这一生,唯爱的只有前翰林学士刘援。
他们成婚三载,恩爱不疑。
直至先皇薨逝,周钰成以月华不孝为由,命她前去皇陵为先皇守孝三年。
可三年未到,刘援便给月华送去一纸休书,而这份休书,是我亲眼看着刘援写的……
月华去皇陵后,周钰成就迫不及待纳刘援之妹刘轻轻入宫为妃。
翰林学士主政要,宰辅把控朝堂,若二者私下联手,必能颠覆南淮。
刘轻轻便成了周钰成牵制刘援的要害。
刘援为保护月华,不得已将她休离,却逃不过周钰成的毒辣。
轻轻入宫两月,便成了一滩肉泥,送回刘府门前。
肆夜,我与刘援决定当夜弑君。
为轻轻,亦为婉娘!
可计划到底还是落败了。
周钰成疯魔地掏出匕首一刀刀剜开刘援的肉,神态疯魔,「就知道你不安分,就凭你也敢弑君?」
我被绑在木架上,拼命挣脱,「弑君是我的提议,与刘大人无关!」
4
「你?」
他似是玩够了,一刀结束了刘援的性命。
沾满血的刀背贴在我脸上,混着不甘的泪,粘腻不已。
他的手旋了个圈,刀刃堪堪没入我的脖子,鲜血沿着我的脖颈侵染衣襟。
「看来,夏宰辅也是个不忠的。」
我心中一滞,却又强笑道,「若真是我爹的意思,他怎会派我这个亲生女儿来做这灭族的事?」
他神情微动,显然打消了对我爹的疑虑。
但我知道,今夜,我出不去了!
就在我准备接受死亡时,月华冒着风雪,连夜从皇陵赶回。
她穿着孝布,披风带雪地跪在周钰成脚下。
求他饶我性命。
昔日劲敌跪在膝下,周钰成欢喜不已。
他一松手,刀哐当落在地上,邪笑道,「交易总要拿什么来换才是?」
月华眼眸狠厉,拾起匕首,刺进手腕,毫不犹豫地挑断了自己右手的筋脉。
伤口鲜血直流,触目惊心。
她疼的冷汗簌簌,双手摊开,匍匐在地,卑恭道。
「臣妹会掩盖锋芒,唯有皇兄才配得上南淮皇位。」
周钰成大喜,如约放了我。
却下令找回刘援遣散的所有府中之人,满门抄斩。
挚爱离世,月华大病一场,再没能启程守陵。
我坐在床上,望着丑陋的疤痕自她手腕延伸至小臂,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她却倚在我的颈窝,「别哭,我不是还有左手么?」
「习武之人磕碰留疤,算不得什么」
长夜漫漫,我举起轻轻留下的绝笔信,盯得眼睛又涩又疼。
我哑着嗓子开口,「轻轻的信里提及很多人,她坦然面对死亡,宽慰亲朋忧思,
「若她在天之灵,知道信中人随她一一离世,会不会伤心欲绝。」
良久我听到月华回应道,「阿葵,我想做南淮的皇帝。」
那时被封为异性王的林辰,风头正盛。
我们便表面沉迷男色,放松周钰成警惕,实则为群臣罢免其皇位做足筹谋。
密室里,月华上完香后,天已染薄暮。
她燃起烛火坐在案牍前,沉默地扫视着铺满桌面的卷轴。
这是我死那日,她号召在场官员签下废帝请愿书。
她轻呼一口气,抬笔在最后一划一字地补上两个熟悉的名讳。
——夏葵,刘援。
我眼眶一热,泪便滚滚而下。
这条路,我们都走的太久了。
5
见月华身体无恙,我便再次折返安王府。
林辰不知什么时候回的家,正伏在书房里专心致志地书写。
我俯身勾头,细看他罗列周钰成在位五年间所犯下的,桩桩件件的罪错。
待他放下笔,已是第二日晨雾霭霭。
他扭动脖子,满身疲惫地行至卧房门外时,却猛地滞住脚步,「封荣。」
「王爷有何吩咐?」
他回身,「去寻些牛血来,越快越好。」
牛血?
我呆愣在原地。
林辰是名门之后,向来自诩清高,竟也会信神神叨叨的话?
封荣做事利落,两柱香后林辰一顿操作,便满怀期待地立在铜镜前。
下刻他竟转身,张开双臂朝我而来。
我眼波放亮,「阿辰,你真的能看…」
林辰眉眼松弛,正正好穿透我的魂魄,「顾大人,几日不见甚是想念。」
果然…不能啊。
也好。
若真能看见,他必会贱兮兮地指着我,「承认吧夏葵,你就是喜欢小爷!」
我苦笑地摇摇脑袋。
却见门沿处顾廷烨伸手挡住林辰的怀抱,一脸严肃道。
「王爷,长公主命我通知你,时机到了。」
林辰脸色一沉,露出鲜见的正经。
「明日?」
「卯时。」顾廷烨眸光一定,「夏葵之死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切记不要迟到。」
怨不得他提醒。
林辰实在是出了名的,做任何事都不上心。
于是我重复道,「听到没林辰,勿迟了!」
「记住了记住了,小爷忙活整夜,可得好好睡一觉,顾大人慢走。」
林辰正经不过三分钟又回归本像,咧着嘴将顾廷烨轰了出去,然后严严实实地将自己裹在床上,没个正形。
我气的朝他做了个鬼脸,转头跟随顾廷烨出门。
不想,顾廷烨要去的竟是我家。
书房里,我爹眼中红丝条条,将那日写好的一摞柬书推向了顾廷烨。
「接下来,就有劳顾大人了。」
顾廷烨沿着柬书的花纹一寸寸摩挲,眼中的恨意几乎倾泻而出。
「何谈有劳,推翻周钰成,本就是你我共愿。」
召集群臣废帝自要有成文的柬书,但那柬书上,必需宰辅与翰林学士的印章。
而顾廷烨,即新任翰林学士!
说来也巧,刘援死后,翰林学士一职空缺下来。
周钰成想要在这样重要的位置培养自己的人,为此他举办了一次文人试策。
而他中意的,正是顾廷烨。
6
当年月华与我商议如何拉拢他时,他却自己送上了门。
他笔直地跪在地上,恭敬地说出意料之外的理由,「臣,想得见长公主真容。」
我一口水喷出来,呛得不停咳嗽。
月华轻拍我的后背,直至我平复她才慢悠悠越过珠帘,「顾大人想看,那本宫就让你看个够。」
她挑起顾廷烨的脸,「但顾大人今日得偿所愿,往后便只能唯本宫是从。」
抬眸间顾廷烨骤然哽住,他攥住月华的手,半晌才道,「婉娘…真的是你?」
顾廷烨,原是婉娘的未婚夫君。
自婉娘失踪两年,他多方打探却在无意中见到当朝长公主的画像。
他认定,月华便是婉娘。
故凭借一生所学,在这次试策中夺魁,只为见自己消失已久的未婚妻。
可他不知,婉娘早已殒命。
待我讲完前因后果,顾廷烨眼底通红,咬牙道,「臣愿追随长公主殿下,婉娘之仇不共戴天,那昏君非死不可!」
周钰成费尽心思,挑挑拣拣得来的人才,轻而易举加入了我们的阵营。
顾廷烨走后,月华执杯盏的手不住地颤抖,热茶浇出,烫红了整个手背。
「若我当初未寻找婉娘,如今她该和顾廷烨琴瑟和鸣,而不是…躺在小小的土坡下。」
我拿出手绢,细细替她擦拭水渍。
她却猛地将我揽入怀中,「阿葵,我只有你了,答应我,定要好好活着…
「陪我登基,观南淮盛世,好不好?」
我安慰地摸摸她的头,「好。」
可我终究,还是食言了。
望不忘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