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板戏《红灯记》里李玉和的扮演者钱浩亮,后来结局如何?

论文史谈哲思 2023-09-28 11:14:05
本是全才好武生 曾经少年意气高

钱浩亮,原名钱浩梁,祖籍浙江绍兴,1934年出生于上海。他的父亲钱麟童原为上海新华京剧团麒派主演,在上海受到京剧爱好者的欢迎,是20世纪30年代上海的京剧名角。

钱浩亮6岁时,父亲开始教他唱京剧。钱浩亮十分聪明,学得非常快。1943年,父亲把他送到上海戏曲学校学京戏。1945年,该校停办,他只好回到家中。

1950年,在原北京四维戏校基础上建立了中国实验戏曲学校(中国戏曲学校前身),并在全国招收学员。钱浩亮得知后,在父亲支持下进京“赶考”。在考场上,他演出了《林冲夜奔》中的一个唱段。主考周信芳见他功力好,十分赏识,当即决定录取,并且让他直接插进学校研究班深造。

每天清晨,多数学员还在睡觉,钱浩亮已经到野外练身段、练嗓子了。一天,校长史若虚早起察看情况,发现钱浩亮清晨即练功,又暗中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钱浩亮长期这样坚持,心中喜欢,便决定亲自教他。在史若虚的亲自教授下,钱浩亮的演唱功夫提高更快。

1956年,钱浩亮从中国实验戏曲学校顺利毕业。此时,正好中国实验戏曲学校创办中国实验京剧团,他毕业即进入该团担当主演,时年22岁。

1962年,中国京剧院考虑到该院演员大多年龄较大,决定从中国实验京剧团中选40位年轻演员进入中国京剧院。钱浩亮被选中,正式进入中国京剧院。

钱浩亮的演技,他的用功,他的虚心,使著名京剧大师李少春看中了他,并收他为弟子。李少春对钱浩亮评价很高,不仅自己培养,还将他推荐给其他著名京剧演员。几年时间下来,钱浩亮不仅跟随李少春学会了《野猪林》成套戏,还跟李盛斌学会了《伐子都》,跟李洪春学会了《截江夺斗》,跟高盛麟学会了《挑滑车》,跟刘砚芳学会了《连环套》,跟傅德威学会了《金钱豹》,跟盖叫天学会了《一箭仇》等,从而成为既精于武生各派戏路,又能演文武老生戏的全面演员。

那时的钱浩亮还不到30岁,却成为尚、杨、盖、李南北各派武生艺术集于一身的出色的京剧武生,恐怕今天驰名的中年京剧武生艺术家,论根基之深厚,艺术之渊博,谁也比不上他。

那时的钱浩梁在台下言语不多,谦虚好学,没有一般走红的演员的骄矜架子。六十年代,位于王府大街的中国文联(今商务印书馆)的小礼堂中,常有外地剧团举行内部观摩演出,川剧、绍剧、豫剧、昆曲、梆子、京剧都有,中央领导也不时忙中抽闲来此看戏。逢有这种机会,浩梁从不放过。他从陶然亭中国戏校赶来,找熟人要票。他从不找座位,常站在礼堂后侧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台上各地好手的表演。冬天,他穿着一件老式样的旧灰呢大衣,进场后不言不语靠后墙一站专心看戏,几个钟头不动地方。久了,中国剧协管演出的工作人员也对他熟悉了,见他来,就说:“穿灰大衣的大个儿武生又来了,让他进去吧。”

此时的钱浩梁心气很高,他要在艺术上创一番事业。以他的艺术根基、造诣,完全有可能、有条件在京剧武生艺术上,成为承上启下的杰出的艺术家。然而,命运却把他引向一条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道路,等待他的是福?是祸?

一曲《红灯记》 从此上贼船

1963年,中国京剧院排练《红灯记》成功,演出大受欢迎。

剧中的主角李玉和,由李少春扮演。

中国京剧院在演出大型节目时,往往配A、B两组演出阵容。《红灯记》的A组,由李少春扮演李玉和,由花旦刘长瑜扮演李铁梅。

在选B组主演李玉和角色时,李少春和其他京剧大师都不约而同地选中了钱浩亮,而B组的李铁梅则由曲素英扮演。

因京剧《红灯记》走红,光是A组演出满足不了观众需要,因此中国京剧院经常让A、B两组同时演出。这使钱浩亮有了演出当时最受欢迎的现代戏的机会。

钱浩亮表演时充满激情,演出效果相当好,这使他的名气更高。同时,他也收获了爱情。这一年,钱浩亮和曲素英结婚。

一次,江青来看《红灯记》B组的演出,觉得钱浩亮扮演的李玉和比李少春演得好。

钱浩亮不仅年轻,音色好,唱腔好,而且人也比李少春高大一些。

李少春饰演的李玉和

江青把中国京剧院的领导找来,说:以后,就让钱浩亮演A组《红灯记》中的李玉和吧,让刘长瑜演李铁梅。

江青的理由是:“李少春演的李玉和不像个工人,倒像个站长。小钱演的李玉和,像个工人,演得也好。”

于是,钱浩亮成为了《红灯记》A组中扮演李玉和的主角。

当时,钱浩亮有些惶恐。李少春是他的师父,这些年来,他的进步,是在李少春的培养、关心下取得的。现在,让他取代师父演《红灯记》A组的李玉和,他于心不安。当中国京剧院领导说这是江青的意思时,他也就不说什么了,表示服从组织安排。

李少春也支持钱浩亮演A组中的李玉和。因为钱浩亮是他带出来的徒弟,他乐见自己的弟子成才。钱浩亮也抛掉了其他想法,一心一意演好李玉和。

1964年,北京举办了全国京剧现代戏大会演。参加演出的除了《红灯记》外,还有《沙家浜》等。钱浩亮所在的《红灯记》A组参加了会演。

由于这次会演是全国性的,中国京剧院《红灯记》剧组南下北上,到全国各地演出,钱浩亮的名字也越来越响。

一次,钱浩亮在广州演出刚刚结束,剧组的一位同事给他送来一封信。他打开一看,见是江青写给他的亲笔信。江青在这封信中,要他好好努力,走又红又专的道路。

此后,江青在抓戏剧改革的时候,经常到排练和演出现场,钱浩亮和她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对于江青提出的修改意见,钱浩亮都加以接受,并认真落实,这使江青很满意。

当时,京剧界流传着一个江青给钱浩亮改名的说法。

说是在1968年底的一天,江青在与几个样板戏文艺战士聊天的时候,突然指着正弹钢琴的殷承宗说:“殷承宗,你的名字怎么这么封建?你想继承谁的祖宗啊?”殷承宗立即站起来说:“江青同志,我立刻改名,改为殷诚忠,忠于无产阶级司令部。”江青满意地笑了。接着,她转向钱浩亮说:“小钱,咱也不要钱了。我给你起个名字,就叫浩亮吧!”钱浩亮立刻受宠若惊:“谢谢您给我起的名字,我感到非常幸福。”

其实,这个说法不太确切。钱浩亮改称浩亮,确有其事,但这事发生在钱浩亮认识江青之前。前文说过,钱浩亮原名钱浩梁。他在1950年进入中国实验戏曲学校学习时,由于年纪小,经常自称浩梁。在给亲友写信时,也称浩梁。老师们则叫他小钱。同辈们相互之间也是去掉姓,只称名。钱浩梁后来在演出一些剧目时,在剧场外节目单上演员的名字中,经常去掉“钱”字,称“浩梁”。后来,他又称自己为“浩亮”,也算是给自己取的艺名吧。再后来,他在演李玉和时,就经常用这个名字。

被样板戏捆住了

全国现代戏会演结束后,江青即开始搞样板戏。所谓样板戏,实际上是把经过改编后比较成熟的现代戏作进一步加工,然后以江青主抓的名义向全国推出。推出时,抹去了原作者、改编者等的署名,只突出集体创作,实际上是突出江青个人,把这些作品纳入江青的功劳簿。

1966年12月26日,《人民日报》发表《贯彻执行毛主席文艺路线的光辉样板》一文,首次将京剧《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海港》、《奇袭白虎团》,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和交响乐《沙家浜》并称为江青亲自培育的八个“革命艺术样板”或“革命现代样板作品”。

1967年5月3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革命文艺的优秀样板》,正式提出了“样板戏”一词。

1969到1972年间,为了普及样板戏,北京电影制片厂、八一电影制片厂、长春电影制片厂等先后将样板戏拍成舞台电影,在全国发行、放映。《红灯记》是其中之一。

江青在观看现代戏时,多次讲过这样一个意思:在舞台上一定要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主要正面人物,在主要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1972年中央的一份文件,也把“三突出”称为“无产阶级文艺创作的根本原则”。

在刻意突出的八个样板戏中,《红灯记》居首位。而在《红灯记》中,钱浩亮扮演的李玉和,又是按照“三突出”原则被重点突出的人物。这样,随着样板戏的被神化,李玉和这一正面人物的被神化,钱浩亮似乎也变得高大起来。

受到极左思想影响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和当时众多人一样,钱浩亮也积极投身到运动之中。

1967年初,“红灯记战斗兵团”成立,钱浩亮成为该组织的领导人,率领手下人造反。江青得知钱浩亮组织造反队伍的消息后,立即派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戚本禹带人进驻中国京剧院,把钱浩亮的“红灯记战斗兵团”列为“左派”加以支持。“红灯记战斗兵团”一时成为中国京剧院最大的、能左右全院政治形势的战斗队。

跟着当时的政治形势,按照江青和中央文革小组的意见,“红灯记战斗兵团”在中国京剧院里开批斗大会,批斗剧院领导人,后来还采取了夺权措施,使该剧院领导人靠边站。不久,“红灯记战斗兵团”又将斗争矛头指向了文化部的负责人。

但是,钱浩亮本质上还是一个厚道人。他当时只是受政治形势影响而主持召开了批斗剧院领导的会,但决不对领导搞体罚,批几次也就不批了。造反派中的激进人物和中央文革小组对钱浩亮有些不满,认为他太温和了,是毛主席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早就批评过的“温良恭俭让”一类的人物。钱浩亮按照江青的意思,批文化部的领导人,也没有采取冲击形式,而是喊喊口号,贴上几张大字报而已。如果不是江青对他印象好,当时可能会有一些造反派把他当做保守派揪出来。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钱浩亮决不批斗自己的师辈们。有人要批斗李少春,他不同意;批其他一些老艺术家,他也不同意。此外,他也做了一些在当时许多人不易做到的事。例如,在中国京剧院排演《红色娘子军》时,江青提出,要调云南京剧院的关肃霜来演连长。有人提出,关的爱人有历史问题,江青说:“让她跟爱人离婚!”关肃霜接到调令来北京,但心中不愿意,便把自己的想法和小时候就一起练功的钱浩亮说了。钱浩亮便在江青面前为关肃霜说话。江青表态:让关肃霜回云南去吧。此举成全了关肃霜夫妇。

1975年9月,李少春病重。当时李少春在政治上不得意,许多人对他敬而远之,不愿意或者不敢去看望他,但钱浩亮却不怕。当他得知师父病重的消息后,推掉一切活动,急忙跑到医院去看望自己的老师。在老师的病床前,他流下了眼泪。

“文革”时期,钱浩亮能够做到这些,是需要一定勇气的。

时为副部长的钱浩亮 在李少春的葬礼上

成也样板戏,败也样板戏

在那个年代,钱浩亮由于成功扮演《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形象,他的政治地位也一再上升。“文革”初期,钱浩亮已经是能够左右中国京剧院的人物了。不久,中国京剧院组建革命委员会,钱浩亮成为革命委员会的领导成员。

1969年中共九大召开前,江青提名钱浩亮等几个在搞“文艺革命”中有贡献的人当中共九大代表。当年4月,中共九大召开,钱浩亮、于会泳、刘庆棠等文艺界人士作为正式代表走进了人民大会堂。不久,钱浩亮担任了中国京剧院党委副书记。

1972年,钱浩亮的地位又有所上升,于会泳任文化部部长,钱浩亮、刘庆棠任副部长。

一夜之间,一个唱戏的成了主管文化工作的副部长。熟悉他的、对他知根知底的师兄弟、老朋友,多数保持着沉默,冷眼旁观:钱浩梁,瞧你这部长怎么当?!

他曾闹过一个笑话:一份关于一位戏剧界老同志的请示报告,送主管的钱浩梁签批,谁知他在批件上把这位老同志的名字中一个很普通的字,写成一个谁也不认识的怪字,弄得办公室的人认又认不得,问又不好问。笑话传出,一些熟人慨叹:“钱浩梁当部长,‘不是这里事儿”(京剧界常用语,贬意,意为外行)!”

1976年10月,“四人帮”被粉碎。钱浩亮被投入监狱,接受审查。他的人生也跌入了低谷。真可谓“成也样板戏,败也样板戏”。

练功直至膑骨碎 愿将艺术还人民

审查了五年后,1981年冬正式对他作出结论: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开除党籍,降一级工资,调出北京去外地工作。

五年的审查和狱中反省,钱浩亮痛定思痛,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他有一种立功赎罪的急迫心情:我是个演员,演戏是我的本份,今后更要发奋练功,好好演戏;我才四十几岁,还不老,要把余生全部精力献给京剧,献给人民。

然而,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是唱武生的,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被审查关押了五年,功夫再好也要回生,他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恢复练功。

他兴冲冲地走向中国京剧院的练功厅,但是被挡驾,不许进去:唱大武生练功要有大靠和厚底、把子,这些服装、器械一律不许他动。

这一切他都能理解,都能接受。但是孤独、彷徨,口复一日地困扰着他,他对妻子说,“不许进练功厅,就是不准我练功。不练功就不能唱戏,那我还活什么劲儿。”

功夫不能丢,练功厅进不了,就在篮球场上练;

没厚底靴,就穿解放鞋练;

没有把子、下手,就一个人独练,练腰腿,练身段,翻滚扑跌,独自默戏。

从冬练到春,从春又练到冬,一年多的时间,他把功夫都找回来了。

可是,他却受了重伤。

有一天,他忽觉右腿不吃劲,开始是痛,又觉得是膝盖僵硬,他以为是练功用力过猛,把腿抻了,就歇了两天,又去篮球场上练。这回可了不得了,右膝肿得粗粗的,不能扭动弯曲,去医院一查:右膝半月板粉碎!

原来他成年在篮球场上练功,篮球场是水泥地,没弹性,又没有厚底靴和练功毯以减缓冲击力,久震成伤,小伤成大伤,终成大患。

医生说要做手术,可是没床位,偏偏这时,分配他去河北省艺术学校的调令下达了,要他立即报到,不许片刻迟延。

他的腿伤成这样,妻子也病倒了,看样子还是个大症候。他二话没说,拖着伤腿,拄着棍,一步一挪地去了石家庄。

河北省艺术学校校长里正,见来报到的钱浩亮的腿伤这么重,大吃一惊,认为要讲革命人道主义,当前首要的是治伤,否则这条腿要残废,立时安排人照顾他住下,并报告省里,让他回北京治伤,伤好了可上班。

里正是个老同志,文革中挨整挨得不轻,如果他此时摆出钱洁亮所熟悉的老“左”面孔,那钱浩亮这条腿准保玩儿完。

钱活亮获准回到北京,等床位,做手术,右膝半月板全部摘除。屋漏偏逢连阴雨,他的妻子确诊为乳腺癌,也做了切除手术,夫妻俩躺倒一对。

他真的陷入了困境:除了伤病外,还穷,他降了工资,曲素英几次调工资没份,二人养病都要花钱……这可把他难住了。

世上还是好人多。首先碰到北医三院的好医生。

1983年那会儿,人们记忆犹新,一提“于浩刘”还臭名远播,但医生考虑钱浩亮是武生演员,手术做得很精心,力求保留他的演出能力。

今天,他除了右腿的弹跳力受点影响,翻《伐子都》中的大跟头有些困难外,其他功能都正常。

他演《艳阳楼》,几次跃起用右腿单脚“跺泥”,证明他的伤好得利落。

曲素英的左乳,腋下淋巴切除后,也保留了她扬手过头、将来能演戏的功能。

但是,当时他俩生活上、经济上的困难、窘迫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就在这走投无路时,当时主持河北省文教工作的高占洋(后任文化部副部长),派了文化厅两位干部,专程来北京探望,嘱咐他们夫妻安心养病,别着急,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再上班,还问他们有什么困难?

河北派人来看望,实出钱浩亮的意外,他感动不已。他看了看躺在床上动弹不了的妻子,说:“我是个犯过错误的人,还没有为河北做过一天工作,省里就这么关心我,我们没有困难,即使有困难,我们自己也能克服,争取早日工作。”

他毕竟是条汉子,一字不提自己的窘追和困难。但是穷家无遮拦,一切都被来人看在眼里,他们连夜向高占祥做了汇报。

次日,两位再次登门,不仅带来了高占祥书记的问候,还送上200元困难补助。

这真是雪中送炭!

钱浩亮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里着这200元补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哭了。

自他出狱这一年多来,人们不敢接触他,夫妻俩病成这样,没人敢登门探病。他们困守在小屋内,几乎与外界隔绝。河北却如此待他,使他如坐春风。他几乎绝望的心,感受到了温暖。

心里一宽,病也好得快。他腿伤刚好,就急不可待地去了石家庄。

以老校长里正为首的艺校领导和师生,热情欢迎他的到来,他被尊称为钱老师。

艺校房子很紧,仍腾出一间20平方米向阳有暖气的房子给他住,房外还有一小厅,做饭当厨房,条件要比他在北京一家三口住得要宽要好。

生活安顿下来后,他就把妻子接到石家庄小住养病。

艺校很尊重他,征求他对教学工作的意见,让他参加学生的期中考试:在河北的老同学也来看望、宽慰他,他的紧张不安心情有所缓解。

学校拨给他三个高年级的同学请他教。教什么呢?

几十年来,他只向人家学戏,从没有教过学生,如今成了钱老师,就要掏真本事。他选的剧目是当年盖叫天一招一式教给他的《一箭仇》。

也许是盖派艺术太深奥了,也许是学生远不如他当年的基础好,这出戏他教得十分费劲。学生的念白、咬字有乡音,只好先从普通话教起,仅史文恭出场的引子和四句定场诗就教了一个星期。

学生们虚心、勤奋,老师教得认真,不久就逐渐掌握了一些要领,进度也快了。

可学生另有任务,戏没教完,半途而废。

艺校京剧科划归河北省京剧团代管,钱浩亮去省京剧团给学员授课。

冬天排练厅没暖气,他带着三十几个孩子先跑步,身上跑暖了再脱棉袄练功说戏。

教《雁荡山》,上至大将,下至小兵,都归他一人教,剧团下乡,他也跟着去,利用演出空隙,在打麦场上给学生说戏。

艺校那几年招生不足,京剧科为四川代培一批学生,23名男生由他上身训课。这批孩子年岁更小,大多是生坯子,又没有教材,教起来更困难。他根据自己的舞台经验和学生特点,摸索着编写出《戏曲基本造型五十动》的教材,把身训课的内容规范为五十个动作,教学效果良好。

孩子们打着川腔:“钱老师,你还真有办法吵!”

他苦笑了,心里想:要是这些娃儿们的基础再好些,如果有几年舞台经验的青年武生那就更好,我从前辈那里得的这一身本事就能全传给他们了。”

“唉!天下的事哪有那么称心如意,这就知足吧!”回到家里,他自慰自劝。

有了事情干,钱浩亮的苦闷心情大为好转。

他吃住在学校,深居简出,不大与外面来往。除人生地不熟外,更怕惹出是非。

他希望人们都忘掉他,但是人们偏偏没忘掉他,还是1982年初,绝迹舞台多年的天津名武生厉慧良,在北京人民剧场演出拿手戏《艳阳楼》。开演后,剧场最后一排,悄悄坐下一男一女,他们是刚结束审查的钱浩亮夫妻。他们,躲在墙旮旯专心观摩,不料被一位观众认出来:“吱唷,那不是浩亮嘛!”

这一声不要紧,观众纷纷起座奔过来,把他们团团围住,拥到前厅休息室。钱浩亮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以为群众要开批斗会。

众戏迷七嘴八舌:“钱浩亮,您怎么不演出呀?”

“我们等着瞧您的戏呢”

……这虽是一场虚谅,但足以提醒浩亮要更为谨慎,不可在公开场合露面。

从此,有好戏钱浩亮也忍着不去观摩,怕造成不良影响。

到了石家庄后,情况略好一些,但还是有意想不到的麻烦。他自己做饭吃,不时要去集市买菜。他穿着普通,手拎菜筐,悠然漫步于菜摊前,但还是被人认了出来:“那不是演《红灯记》的浩亮吗!他怎么上石家庄来了?”

大家围着他,问这问那,他走到哪里,一行十几人跟到哪里。后来连卖菜的小贩知道这个大个是个好演员,他来买菜分外热情。好在菜要经常买,大家也见怪不怪,慢慢熟了,见面就招呼“钱老师,买菜来了。”“老钱什么时候演一出,让我们瞧瞧。”

登台演戏?浩梁做梦都想。但现实告诉他这似乎不可能了。

那么功还练不练?不能唱戏,还练什么功?练了又有什么用!他又惶惑了。他实在舍不得练了四十多年的一身功夫。

不能上台,也要练。练功没有目的,练功就是目的,练功能给他最大的安慰。

在河北艺校的教师中,钱浩亮练功刻苦是出了名的。一天几遍功,寒暑不辍。他练功是“游击战”,也许早晨,也许中午或晚上,主要看排练场的空。到底那里有地板、练功毯,他的腿再也经不住水泥地震了。

练功的靠、厚底、把子还是没有,艺校经费不富余,添不起更多的设备,教什么戏配备什么道具,不教就没有。

什么也没有,他还是照样苦练,晚上,宽大的排练场上只他一个人,银白色的月光通过窗户洒落在练功毯和他的身上,他练得那么专注,那么狠,浑身被汗水湿透,也顾不得擦一下。他的心完全沉浸在艺术中,周围的一切好象都不存在了。只有这时,他才不再感到孤寂和苦闷,不再惦念妻子和女儿,不再想自己这后半生怎么办,把一切都忘掉了,他只练功中得到心灵净化和满足,

武生最重要的是两条腿,除了练踢还要耗,耗才出功。

钱浩亮有个耗腿的办法:桌子上放把椅子,椅子上再加个小板凳,板凳上绑个棉垫,他个高腿长,一抬腿,脚恰好架在板凳上,这就耗上了,一耗就是一两小时。寒暑假回北京,在家里也这么耗,一边耗着腿,一边看电视,跟妻、女闲谈。

他的苦练精神和困难情况被一位香港朋友听说了,非要送他一双厚底,他笑而婉拒。至今他还是没有厚底。为母校义演《艳阳楼》,所用的服装,厚底、把子都是母校给他新做的。

钱浩亮在河北艺校过的是半隐居生活,但河北的有识之士深知他是个杰出的艺术人才。河北梆子表演艺术家裴艳玲对他十分尊重,几次登门求教。1985年,她排演《钟馗》,组织专场,请各界人士看戏提意见。裴艳玲和剧院领导亲自来请,他考虑这是河北主要剧种的重点则目,自己处境特殊,不好表态,就以有课为由没去。

几天后,人家又来请,安排在他没课的时间,专为他演。如此礼贤下士,怎能再推托不去?他不敢等到三请,按时赶去看演出:上午看戏,中午读剧本,下午座谈,剧院领导、主创人员祁到齐,听他一人开讲。

他从剧本、导演、表演、音乐、美术到对《钟馗》这个形象作了全面分析,提出很多中肯的意见。座淡会开到下午六点多,钱浩亮越说越兴奋,滔滔不绝。他的坦率诚挚的意见,对《钟馗》后来在京、沪、港大红,不能说没起到一点作用。

可是,一回到艺校,他又有点忐忑不安,责怪自己忘乎所以,说得太多、太直了,要时刻记住自己是什么人,别再惹事生非,他在河北已工作了五年多。工作、生活都是安定的,每天练功,上课,买菜,做饭,寒暑假回北京,与世无争,倒也安闲自在。

但夜深人静,他有时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思念病后虚弱的妻子和待业的女儿;他更感到自己的力量没有充分发挥,学生越来越少,年龄越来越小,业务基础一茬不如一茬,要从站、坐、行、台步、山膀教起,太吃力了,费力不讨好,无法把自己的一身本领传给学生,他内心里翻滚莫可名状的痛苦,但是从来没对人讲过。

1988年,河北文艺界评定技术职称,艺校给钱浩梁评了副教授,他很高兴。报上去后,别人的职称都批复了,就是他没有批,挂了起来。

这使他悚然而悟:我与别人终究还是不一样,再有能耐、再努力工作也是不行的;我五十多了,演戏登台看来没希望了,职称也不批,混吧,再凑合几年,退了休,一切也就了了.

他的心绪又消沉了下去。

绿灯终于闪亮 希望仍在人间

在社会上,钱浩亮销声匿迹已经十几年。

原先知道他的人逐渐淡忘了,根本不知道他的青年,当然漠不关心。

生活中毕竟有勇敢者。1988年7月号的《中国戏剧》(原名《戏剧报》)赫然刊出了吴钢写的《浩亮近况》一文。

敏锐的新闻界立即注意到此文,《文汇报》转载,许多文摘报刊做了摘登,香港、台湾报纸也作出良好反应。

《中国戏剧》所发表的这篇报道的作者吴钢,童年时与“大个儿叔叔”很熟,一直关心处于逆境中的钱浩亮。他征得有关方面的支持,去了石家庄。钱浩亮懒见外客,旧友之子远道来访,不能不见。吴钢写这篇文章时提到了高占祥副部长当年对浩梁的关心,拿不准高占祥同志愿不愿意报道此事,特意去向他请示,高占祥好爽快,他说“实事求是,照实际情况写,涉及我也没关系。”

吴钢的文章还触发了与钱浩梁二十三年没见面的老朋友的思友之念,决心去看他。暑假末的一个星期日早晨,这位先生按址寻访。正当他在楼前询探时,楼内出来一位晨妆未理的中年妇女,拿着个旧铝盆,与收废品的小贩讨价还价。

“请问,这是×号楼吧?”

“是。您找谁?”那位妇女抬起头,怔住了。

“你是曲素英吧。还认识我吗?浩亮在不在家?”

“认识,认识。浩亮他刚起,请家里坐。您可别笑话我们。”

曲素英引着这位老友走进他们的家。要说钱浩亮的住房可够惨的;一间不进阳光的朝北房间,中间拴根铁丝,挂着布幔,布幔上留有门洞,很象老式戏台上的“守旧”,把一间房分成“前后台”。钱氏夫妻住“前台”,“后台”是女儿洪兰的闺房。

浩亮见客人进来,也是一怔。让座、献茶寒喧后,浩亮有些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这些年他已不习惯待客,同时也不摸这位多年没见的朋友的底,他谨慎小心,不愿也不敢多言。话从吴钢的文章和他的腿伤谈起,客人不断找话题,打开僵局。他是问一句答一句,不肯多说。倒是曲素英直人快语,不断补充。给这位朋友的印象是:浩亮的心情灰暗,情绪消沉,采取一种闭关自守、听天由命的态度。

聊到今后的打算,浩亮有点激动,他说:“我确实得天独厚,那么多前辈名家手把手教我,不是我钱浩亮有福气、有能耐,是党和政府请了那么多专家教我,我身上的东西不属于我自己,是属于人民的。我理当把自己的艺术全部献还给人民。我和庄则栋的情况差不多,听说庄则栋出来工作以至结婚,是最高领导人批准的。是不是我也需要经过这一步?这太难了。我想上台演戏。这两年在河北不断有人拉我出去‘走穴’,出的价很高,我要干早就发财了,而且这也不犯法。但我不愿给政府添麻烦。我希望正式给我开绿灯。我今年五十四,若再搁我五年,我也就全完了。”说罢,长叹:“其实想开了也没什么,怎么不是一辈子!”

面对处于困境的艺术家夫妻,尽管这位朋友平日与领导层没有往来,但动了为京刷要助他一臂之力的念头,但他既无后台,也没上层关系,这个忙怎么帮?他思来想去,想到热爱京剧、关心演员的宋任穷同志。他与宋老不认识,就托朋友向宋老转递了一封信,反映了钱浩亮的情况。宋老把这封信转给文化部,对钱之出台起了作用。

9月中旬,一位记者见到高占祥,也反映了钱浩亮的情况。高部长很爽快,当场明确表示:

“钱浩亮的情况我了解。他的副教授职称应该批,他的住房也应调整。河北省一位负责同志曾就钱浩亮的职称问题,问我能不能批?我说应该批。河北的同志说,有你做后台,我们就批。我说,我愿意做后台。我还要向河北打招呼。批了职称,等于承认了钱浩亮应有的社会地位,演出以及其他事情,都顺理成章好办了。钱浩亮是个难得的人材,当初还是我在河北省时把他要去的。他现在不归文化部管,属河北管。他可以向河北提出演出的要求。我主张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思想要解一点。”与此同时,新华社河北分社的记者,经过周密调查后,采访了钱浩亮。

看来一切取决于钱浩亮的副教授职称的批准了。大家估计,这事不是短时间能办到的。

没想到,国庆之前,钱浩亮的副教授批复了!

这么快!算个奇迹!

10月初,《中国戏剧》获悉后,根据高占祥的精神,决定邀请钱浩亮参加11月中旬与《戏剧电影报》共同主办的“梨园英秀多姿彩”演唱会,做清唱表演。两次派人去石家庄办理手续并面邀钱。

钱浩亮的精神状态与两个月前大不相同,有说有笑,有客人来,他就自己动手炒菜做饭。他高兴,他更体会到大家对他的关切和支持。他接受了邀请,清唱也乐意。

他梦寐以求要登台。他已经近二十年没见观众了。当然他更想唱一出整戏。

这件事因如此这般未能办成,但促成了浩亮在另一次演出中出台的机会。

中国戏曲学院正筹备12月初的校友义演,也想请钱浩亮出台。虽然是为母校义演,但浩亮是个“特殊的”敏感人物,要想正式获准,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眼看已到议定的演出时间,浩亮复出到底成不成,谁也没底。

主办单位着急,浩亮夫妻也着急。浩亮在石家庄坐不住了,一反多年习惯,11月5日求见河北省委书记李文珊,询问此事。

秘书回答要等文化部通知。他决定请假回京,表示有批件就演,没批件绝不登台。

他妻曲素英却在为浩亮如果获准清唱穿什么衣服而操心。

这些年,他们收入不高,家有病人,经济很紧张,浩亮没添过什么衣服,更甭说做西装了。浩亮说,有什么穿什么,要什么西装,曲素英觉着闹得太寒伧,对各方面都说不过去,悄悄与主办单位商量,要是批准他清唱,请先借点钱,给他买套西装。

只有浩亮的儿女在旁不咸不淡地说:“妈,您甭瞎操心,我说这件事准办不成。那几位叔叔、阿姨也是白受累。现在有谁这么好心眼呀!”

23岁的钱洪兰,12年来,为有这个爸爸,吃了不少苦,产生了对任何人都不相信的反常心理。

父母被关进去时,11岁的小姑娘独自生活,受尽白眼。她以优异成绩从外语学校毕业,学的是社会上急需的热门专业,却找不到工作。好几个单位想录用她,一听说她是“浩亮”的女儿,谁也不肯惹这个麻烦;没办法,她只好去唱歌,她的歌唱得不错,曾在几个旅游饭店为外宾唱,很受欢迎。后来人家知道“浩亮”是她爸爸,只好让她回家。

她东碰订子西碰壁,对人生失去了信心。她痛恨自己为什么姓钱!

最后经一位好心人带忙,她得以在一家外商驻京单位做临时工,一身兼中英文秘书、翻译、打字、会计四任,人家对她很满意,并不管她爸爸是谁。洪兰考虑父亲这辈子不会再有出头之日,她受连累是注定了的。只有出国,到国外才能摆脱家庭的政治阴影。她正在办理出国勤工俭学的手续。她劝妈妈说:“爸爸和您年纪都大了,身体都不好,都需要照顾。我在北京,您不放心,不肯去石家庄,爸爸就没人管。还是我走吧,您搬到石家庄去,跟爸爸做伴。我走了,您也少个惦记,自己安心养病,照顾爸爸。这样家用也比分在两地省一点。”

好个懂事孝顺的孩子。然而,她过于悲观了,文化部经过慎重研究后,批准钱浩乘亮参加为中国戏曲学院的校友义演。

被列为中国京剧院编外人员,十几年没唱戏的曲素英也跟着沾了光:与刘长瑜、张曼玲、沈健瑾并列,出演《八五花洞》的四个假潘金莲之一,那可是角儿的“活儿”。

为了这场戏,也实在够难为浩亮一家的了.

浩梁1988年11月中旬请假回到北京,第二天戏曲学院才来约请、洽商。

定下戏码、人位,离演出只白十几天了。

按说演一出老戏不算难,可对浩亮就太难了。他从1963年《伐子都》后,再没动过传统戏,演《艳阳楼》是二十七八年前的事了。演花逢春等下手的李景德、李景春,刘习中、胡学礼都是五十岁上下的他的师弟,多年没在一块唱了,戏要从头说排。

那十几天中,浩亮够累的,白天排戏,一走就是两遍,回家背酸腰痛。曲素英也排戏,《八五花洞》谁也没唱过,抱本子新学。闺女回来忙着做饭,给爸爸妈妈捶腰、按摩。晚上浩亮又拿起笔来回忆如何勾脸。有人劝他:找个唱花脸的师弟给勾一下,反正就一场,何必费这个功。他坚持自己勾。连脸都勾不了,还唱什么大武生,他丢不起这个份儿!

《艳阳楼》演出那天晚上,前后台许多人替他担心怕他拿不下来。没看过自己爸爸演传统戏的洪兰,也花10块钱买了一张票,恰巧坐在高占祥旁边,她手里也攥了一把汗,怕爸爸在台上出错儿。直到他上了场,走出趟马的那个大“跺泥”,隐稳地跺在台上,获得满堂彩声后,大家才长嘘了一口气。

钱浩亮的出演,颇得人心。有人说,这是开明民主、政通人和的现象。

戏一演完,上台的人真多,照像机就十几架,闪光灯不断地亮。记者门递名片,要求采访,还有的要求他签名。

细心的朋友事先就嘱咐他:别说什么,说什么都不合适;说多了会起反作用。

过了几天,高占祥约见钱浩亮。高部长说,看来决定你登台演出是符合民心的,问他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浩亮感谢政府的关怀,他只提了两点:其一,老伴有病,夫妻长期分居:其二、希望能再有演出的机会。

由于是义演,演出人员每人只5元的夜餐补助,除此外不拿任何报酬。

浩亮心里怪过意不去,拿出大半个月的工资,在家里招待为服装、扮戏、配演受累的蒋先生和几个师弟。这是十几年,家里第一次那么热闹,那么有喜气,这情景连他身居高位的“四人帮”专横时期都没有过,他真正地回到了朋友们中间。

此后,钱浩亮又在河北、山东等地与当地剧团合作,多次登台演出,主要演出剧目有《龙凤呈祥》、《长坂坡》、《汉津口》等戏,每场演出,都受到观众热烈欢迎。

1998年,钱浩亮、曲素英还登上了长安大戏院舞台参加义演。

他们的演出,获得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特别是钱浩亮演唱《红灯记》时,观众的掌声更加热烈、持久。

1989年,钱浩亮被评为“高级讲师”职称。

2020年9月3日上午11点20分,钱浩亮在北京逝世,享年87岁。

参考资料:

❶艾英旭《红灯记》中李玉和扮演者钱浩亮的曲折人生 《党史博览》2011年第1期

❷胡金兆《“文革宠儿”一浩亮复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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