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胡善祥,是大明建国以来第一位废后,也是唯一一位死后以嫔礼下葬的皇后,更是大明历史上唯一一位死后不与皇帝合葬、不祔庙的皇后。
壹
“光禄卿胡荣之三女善祥性敦厚良善、天性贞一、举止庄重……幼有贤名,特册立为皇太孙妃……”
我跪在正厅地上,听天使念出我的名字,宣布我即将入宫嫁给皇太孙朱瞻基,欣喜若狂。因这泼天的喜悦,我忍不住轻轻颤抖,长姊悄悄扥了下我衣袖,提醒我,“矜持。”
我深吸一口气,强按下癫狂的心跳,跟在父亲身后接过天使手中的圣旨,再次下跪谢恩。
送走天使后,我站在廊下,数着院子里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红箱子,兴奋地问长姊:“皇太孙长什么样儿?我听说他五岁就跟着皇上去漠北讨伐,皇上出了个上联:万方玉帛风云会,他立马就对出下联:一统山河日月明……”
我还听说朱瞻基不仅骑射功夫了得,文学造诣也极高,善工笔花鸟通音律,是个不折不扣的文武全才。
“长什么样子你自己去看呗,还没嫁人就愣在这里思春,当心爹爹罚你去祠堂站规矩。”长姊一揪我耳朵,像幼时拎小鸡子一样拎着我回了闺房。
“告诉你,宫里可不比家中,从睁开眼就要守规矩,哪怕是睡着了也要循着规矩,你这性子进了宫若不收敛可是要吃大亏的。”
长姊十岁入宫,一步步升为女官,如今在宫里掌管着偌大的一个尚衣局,是家中包括我在内众姊妹羡慕崇拜的表率。刚刚圣旨上夸我的那些话多半都是对着我长姊夸出来的。
“晓得了晓得了。”我一把搂住她胳膊,缠着她讲朱瞻基的故事给我听。
长姊脸一虎,“你日后有的是时日与他相处,眼下教你规矩要紧。”
窗外桃花夭夭,一朵粉嫩飘落进半开的窗棂,落至我掌心。我莞尔一笑,将这落英绣入我贴身小衣上,于成婚那日穿着它嫁进了皇宫。
我坐在喜轿中,一路上蔷薇花怒放,娇媚的香气飘进来,我忍不出撩开盖头掀开一角轿帘,好奇向外张望。
旁边停着一乘紫红色轿子,轿中女子也恰好做着跟我一样的动作。她玲珑的下颚线衬着凝脂般的肌肤,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
她看到了我,不等我有所表示,眼眸一垂放下轿帘,霎时,那轿子立在原地如同一切未曾发生过般。
我不禁好奇起来,是何人在皇太孙成婚当日也乘轿子入宫,看那女子的打扮也是要嫁人的,那她嫁的是谁呢?
来不及思量,轿子就已进了重华宫,我被嬷嬷牵着,一步一加小心,按着之前长姊教过无数遍的礼仪重演了一遍,直到被领进婚房,端坐在铺着锦被的床榻上。
蒙着盖头,我只能看到自己手边的地方,再远就靠听了。
打发映月去帮我倒茶后,我摩挲着手下丝滑的床褥,想起出门前阿娘教的,不由得羞红了脸,心更是怦怦直跳。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我不管什么司天监、星象这些劳什子的,我只知道我想娶的只有若微一个,别的什么贤良端庄统统谁爱娶谁娶去!”
贰
我心一凉,手中茶盏应声坠地,清脆的响声传至窗外。
那道颀长的影子猛地停在窗棂旁,过了很久,终究是没有再往前一步,消失在烛火外。
我顾不得什么,起身冲出门去,盖头顺势滑落地上,覆在那一地的碎瓷片上。
等我追出门去,只剩下门廊下孤零零的几盏灯笼,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曳,里面的烛火忽明忽暗,走廊尽头漆黑一片。
映月拉着我回到房中,捡起那方殷红的盖头,上面破洞点点,如同我心上被戳穿的一个个血洞。
“小姐,我刚出去倒茶听到有宫女在议论,说,说皇太孙本来要娶的人是养在太子妃身边的孙若微,只不过司天监计算出太孙妃生在山东,又看咱们府上您独居的那座闺楼有红白气萦绕不散……”
我叹了口气,冲她摆摆手,“你把这些碎瓷片收了吧,小心伤手,锁好门,今夜不会有人来了……”
躺在绣着龙凤团纹的被子下面,我望着桌上那对红烛,雕龙的那支只燃烧了一点点,而那支凤烛则烧得只剩下一小截,立在那里摇摇欲坠。
转天天不亮我就起床洗漱梳妆,只等着朱瞻基带我去向皇上跟太子、太子妃行礼问安。
我端坐在床榻之上,与昨日唯一的不同是没有了红盖头。
他走到门口,轻轻敲门,“走吧。”
我推门看见他,一袭鲜衣负手立在廊下,墨发玉冠,气宇轩昂,不像是夫君而像是君王。
我走到他身旁两步位置,垂首低眉,跟着他穿过重华宫来到文华殿,见到了我的公公太子朱高炽跟婆婆太子妃张氏。
他们待我很和善,亲切地问我从济宁到北京这一路可否顺利,问我饮食可习惯,还说要让膳房单独做鲁菜。
我慌忙跪下谢恩,婉拒了他俩的好意。来的时候长姊特意叮嘱过我,在皇宫里不许搞特殊,万事不能出头,要一直做那个安静乖巧贤良的太孙妃。
果然,他们连连夸我贤德、懂事。
朱瞻基撇了撇嘴,站起身说他还要去拜见皇上。我赶忙告退跟着出来。
“你若是想伺候公婆方便,可以搬来文华殿。”他大步流星走在前头,我小步紧捯跟在后面。
终于见到了九五之尊,我惶恐地大气不敢出,却未想到皇上很喜欢我,并不嫌弃我出身不高,家世不厚。末了,叮嘱我一定要贤德,好好辅佐皇太孙。
“历朝历代贤德的皇后不一定会得皇帝的爱慕,但,一定都得其尊重,无他,苦口规劝惹人嫌耳。你一定要做好天下妻子的表率,失了瞻基的心不要紧,要紧的是莫要失了你的贤德之名,要谨记你的使命就是规劝君王行德政。”
出了乾清宫,皇上的话犹在耳边回荡,我独自回到重华宫,锁上门,痛苦失声。
为什么?凭什么?我就要做那剂苦口良药?
我找长姊讨要了一匹天青色锦缎,凭着那日那一眼裁制了一件长袍,在袍角绣满了山海纹,领口则用回字纹锁边,正面绣了一条银白蛟龙腾云驾雾出没风浪里。
我没日没夜,绣了将近三个月才绣好。等我端着这件精心缝制的锦袍来到朱瞻基书房中时,他正跟那个女子在斗蟋蟀。
“哦,放在那儿吧。”他看都未看,随手指了个角落,“啊呀——你送我这黑将军好生厉害啊,也就只有你才懂我……”
他俩眉目传情,我成了多余且不识趣的那一个。
那件袍子我从未见他穿过,听说,后来腾挪寝殿被翻出来时已经被虫蛀得稀烂。而那只“黑将军”则让他心心念念了很多年,直到他当上皇帝还经常会想起,因为,那是她送的。
我不甘心,拿出在家时的手艺,每日变着花样地做小点心跟粥送到他书房里。
结果,不是因他外出被退回来,就是赏给了宫人们。
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她送的一个食盒被捧进去,而我送的则被拒之门外,当场被宫人们分而食之。
“明明太孙妃做得这么好吃,为何皇太孙一口也不食呢?”小太监塞了满嘴嘟嘟囔囔。
“你懂个屁,这就叫爱屋及乌,太孙嫔就是弄一团生面来,皇太孙也能吃出熊掌味道来!”
宫人们嘴里说的那个太孙嫔就是我成婚那日见到那顶紫红轿子中的女子——孙若微。她与我同日嫁给朱瞻基,我为正妃,她为嫔。
我虽位份高,但一直未能得到夫君的垂爱,更不要说同房而眠了。
为此,我婆婆找我谈了好几次,当得知我俩一直未圆房时,她的表情竟不是震惊,而是深深的怜悯。
我知道,朱瞻基深受皇上宠爱,自幼文韬武略,若非他从中斡旋,如今的太子,也就是朱瞻基他爹早就换做他二叔朱高煦了。
朱瞻基虽未掌权,但颇得皇上器重,成为皇帝只是时间问题,因而太子东宫上下多有倚仗。
叁
中秋,朱瞻基终于来我房中。
他坐在椅子上,一眼瞥见我床头放着的《女则》撇了撇嘴,“你这是何苦呢。”
我想说,即使得不到你的爱,我也要做这天下女子的垂范,但,这话终究未能说出口。
“妾想学古时的贤德女子,能够替夫君分忧……”
“不必,我身为皇太孙不理国事,无忧可与你分担,你若一心想如此,可以去伺候我爹跟我娘还有我皇爷爷,他们不是一直都夸你贤德吗?!重华宫太小,耽误了你前程。”
朱瞻基腾地站起身来,拂袖而去,留下一脸懵懂的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刚刚那句话刺痛他哪里。
他一连数日都宿在孙若微那里,而我,想着过完正月就是他生辰,思来想去,决定绣一幅四面屏风作生辰礼。
绣的图案我也想好了,就拿他平日里画的丹青猫图为底样。
整整半年时间,四扇猫戏图绣成,生辰礼那日被抬出来时,连皇上太子太子妃都夸我绣得栩栩如生。
但,朱瞻基连瞧都未曾多瞧一眼,便抱着孙若微送的一只狸花猫说:“死物再好也是死的……”
婆婆责怪他大生辰的提什么死字,他则笑着说:“既然母亲喜欢太孙妃绣的这屏风,那儿臣就叫人抬到母亲寝殿中去吧。”
就这样,我半年的心血成了朱瞻基极度厌弃之物,听说他每每给婆母请安时看到都会皱眉。
不过,迫于婆母的压力,他还是跟我圆房了。
我的初次根本不似我想象中那般羞涩而美好,朱瞻基例行公事一般,来去皆匆匆,我只觉得痛楚,枕边就已然冰凉。
看着丢在地上那方染血的白帕子,一种耻辱感自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捡起帕子,死死攥着,身体蜷缩成一团,独自感受着来自身体及心上的痛,那晚,成了我永生铭记的羞辱。
转日请安时,我将帕子交给了婆母,她笑笑安慰我,“总归是夫妻,太孙他还是孩子心性,日子久了就会发现你的好了……”
孩子心性?每次皇上北征蒙古归来,朱瞻基两位叔叔向其进谗言时,他都能有理有据替其父回击,如此心思缜密之人,怎还会是孩子心性?!
他只是不心悦我罢了。
肆
在宫中待的时日久了,我了解到朱瞻基跟孙若微的故事。
他俩算是青梅竹马,一个是英气勃发的少年郎君,一个是容貌出众的怀春少女,两人在一起多年,同承太子妃膝下,整日嬉闹厮磨,情分自然非比寻常。
孙若微又是太子妃生母彭城夫人力荐之人,自入宫以来就养在太子妃身边,对朱瞻基的了解自然比我深得多。
都说伴君如伴虎,我嫁给朱瞻基已经一年,与他相处的时日还不及他豢养的猫儿长。
白日里,他很少来,夜里,他来了又走,每每想起他的容貌,依然是模糊的……
有时他走后,我只能摩挲着他饮过的茶盏,幻象着在轻拭他柔润的唇瓣;抱着他躺过的床褥,希翼可以感受到一丝残留的体温;收好他掉落的青丝,深嗅一丝残留的味道。
婚后第二年,我终于怀孕了。
我也曾盼望腹中是个男婴,可以为皇家承嗣血脉,可惜事与愿违,我诞下一名女婴。朱瞻基为她取名顺德。
我总感觉这个名字是在影射我。
他来得频繁了,时常抱着顺德在怀中逗弄,小丫头长得跟他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黑囧囧地似乎能望穿人心。
有一次夜里朱瞻基过来,我已经卸了钗环准备入寝。顺德听见动静,颠颠跑去开门,被他一把搂在怀里。
他让顺德骑在脖子上,绕着屋子跑,逗弄她叫他阿爹。顺德搂着他脑袋,一口一个阿爹叫着,还时不时亲他头发,惹得他哈哈大笑。
朱瞻基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老虎给顺德,说是孙若微做的,我掐着掌心,逼迫自己笑着说谢谢。
等他走后,我拿着发簪疯狂地刺那布老虎,直刺得棉絮翻飞才罢手。
清醒过来后,又重新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只是,那笨拙的针脚我如何也装不像。
朱瞻基再来时似乎发现了,他什么都没说,只说皇上最近要亲征蒙古,他要随征,可能要去很久。
我笑着让他保重身体,塞外夜里风寒露重,小心身子。
他看着我,良久,问我就没有别的话吗?
我垂眸,终究是未能说出我舍不得你,不想让你随驾亲征来。
他叹了口气,亲了亲顺德,走的时候带走了那只布老虎。
当晚,我一夜未眠,让映月翻出我陪嫁的兽皮,赶制了一顶狐狸毛的帽子跟一对护膝,转天黑青着眼送到了孙若微的寝殿门口。
朱瞻基伸手摸了摸我鬓发,“这些东西让下人们准备就好了。”
我摇头,“这是做妻子应当的本分。”
他叹气,“你究竟何时能不同我讲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说句体己话能死吗?”
我没想到他竟咒我死,颤抖着退后一步,跪了下去,“臣妾知错了,还请太孙息怒。”
他大怒,拂袖而去。
之后皇上屡次亲征蒙古,朱瞻基忙得脚不沾地,我俩相见的次数愈来愈少,直到那年,孙若微怀孕了,我也再次怀孕。
伍
宫中传言,若孙若微生下男婴便会取代我。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恰巧我生产时赶上皇上驾崩。
皇上英明一世,死在了亲征返京途中,朱瞻基亲自到开平迎梓宫,太子东宫一时没了人手,重华宫内混乱不堪,为我接生的嬷嬷不知所踪。
上次生产时,不仅太子妃亲自守在我寝殿外,朱瞻基也守了我一夜,这次,他们都不在身边,我能指望的只剩下映月。
“主子别慌,您生产过顺德小公主,这次定然也能顺利诞下麟儿。”映月安慰着我,手心却湿漉漉的。
太医终于来了,他说我胎位不正,生产有风险。可是这个节骨眼上,太子在前朝主持大局,朱瞻基还要封锁消息,不能让他两位舅舅得知圣上驾崩的消息,太子妃也忙着张罗皇上丧事,我能找谁?
我一咬牙,命令太医替我施针将胎位扳正,“如今我跟皇嗣的性命都捏在您手上,您若好生替我顺产,太子登基,定然少不了赏赐,若不然,一尸两命您也断然不能保全家中老小!”
太医吓得浑身颤抖,他没想到平日里低眉顺眼的我能说出如此话来,不由得擦了把汗,打开医箱取出银针……
新皇登基,朱瞻基顺理成章被立为太子,我也顺利产下一女,取名永清。
我还未从生产的惊险中回过神来,孙若微也临盆了。
听映月说,朱瞻基一直守在她身旁,丝毫没有回避。她难产胎大不下,折腾了两天一夜。朱瞻基下了死命,若孙若微有事,宫中太医院全部陪葬。
最后还是替我接生的那位太医施针救下了孙若微母女,朱瞻基赏了他黄金百两,可太医却分文不受,只求回乡养老。
朱瞻基给孙若微生的公主取名常德。
常德,常常得沐隆恩?常常得宠还是常得兴隆顺遂如愿?
我望着怀里熟睡的永清,脑中浮起四个字——永远清冷……
我的寝殿从那以后真的就是一直冷冷清清,朱瞻基整日整夜都陪着孙若微母女,早就忘了他还有两个女儿。
我只有在宫宴上才能远远看他一眼,而永清也一直不会叫阿爹,甚至那次在御花园偶遇朱瞻基时,怯怯地拉着我衣角躲在身后。
朱瞻基冷笑一声,“像你。”
我恭顺地行礼,牵着永清离开。皇上病重,皇后侍疾,我也尽到一个儿媳的本分,整日守在婆母身旁侍候左右。
我婆母总说,“太子若是能有你一半就好了。”
我笑着替他解释,“前朝政务繁忙,他还要应付那两位虎狼般的叔叔,抽不开身,儿媳代他尽孝……”
其实,朱瞻基日夜都守在孙若微宫里。他说她生产九死一生;说她为了诞下他的孩子不惜性命;说定然要好生补偿她……
我听了心里一阵苦笑,望着新入东宫的吴氏跟何氏,想了半天也未想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陆
四月,顺天府频频地动,宫中人都说这是皇上殡天前兆。
我整日陪在皇后宫中,代朱瞻基尽孝,直到五月,皇帝驾崩,朱瞻基继位,我被封为皇后。
册立那日,我拿着金宝跟宝册接受众妃朝贺,一眼瞥见孙若微也捧着金宝跟宝册。
自太祖建国来,只有册立皇后才授金宝跟宝册,其他妃嫔有册无宝。没想到,朱瞻基竟然为孙若微破了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