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士林口述 王兆龙整理
日本投降后,蒋介石挑起了全面内战。高树勋半生戎马生涯,历经坎坷,亲身体验到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无能,感到继续寄人篱下,前途叵测;在与共产党和八路军长期交往中,感受到共产党人的宽大胸襟,也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民族的希望和新中国的曙光。在刘伯承、邓小平等首长亲切关怀和开导之下,决计退出内战,择机起义。
在与李达和靖任秋同志商讨起义具体方法时,高树勋自然而然地向李达,靖任秋等同志流露出家眷尚在徐州,担心遭到国民党的扣押、迫害。当时,李达同志对他进行安慰,并向领导上做了汇报。不久,中共中央即妥善地帮助高夫人和王定南同志的夫人唐宏强及时脱离徐州,免遭国民党的追捕和迫害。
脱险的经过是这样的:
1945年10月上旬,高树勋已决意起义,为了夫人的安全,就让我跟随夫人由河南新乡乘火车去天津英租界家中暂避一时,等起义成功再把夫人接出来。我是高树勋的贴身副官,负责他及家人的生活起居,是他最信任的人了。同车前往的除了高夫人(刘秀珍),还有王定南同志的夫人唐宏强,高夫人的六嫂、王敬鑫团长的夫人(名不详)。随员除了我,还有高树勋的外甥储连荣、副官商汝林。
从新乡到徐州一路顺利,到徐州以后,火车不能继续东行,原来,是新四军早已经解放了滕县。我们只好在徐州下了车。高夫人派高汝林与当地的伪徐州总司令郝鹏举联系,说明情况,让郝鹏举接待。
郝鹏举
郝和高树勋都是冯玉祥将军的老部下,因此关系较好。郝立即派来副官,乘他的防弹小卧车,请高夫人到他的一位参谋长(名字不详)的一个独院住下。陪同高夫人的只有六嫂和我们三位副官。其它人仍在火车站上食宿。高夫人出发时由新乡带的两辆小卧车仍在火车上,没有卸下来。到了住处,高夫人和六嫂住在北房,我们副官住西厢房。
第二天,郝鹏举设宴为高夫人接风洗尘,当地许多军政要员作陪。大约住了十几天的光景。
到了10月底,一天早晨,高夫人起床后正洗脸,我也在漱口,从门外走进来一个青年人,20多岁,麻子脸儿,外表挺精神,穿着一身粗布衣服,背着一个口袋,朝我跟前走来,问:“高夫人是住这儿吗?”
我上下打量打量他,反问:“你是哪儿的?”青年人答说,“我是城东徐庄的,我父亲原来是和高军长在一个连当兵的弟兄。他听说夫人到徐州来了,就打发我来拜望拜望夫人。”
我又问:“你怎么进来的?”青年人说,“我说我是高夫人的侄子,门岗就叫我进来了呗!”我说,“你等一会儿。”我进屋禀报高夫人。
高夫人说:“我不知道有这回事,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人。”我说,“是个小庄稼汉。您见见吧。”高夫人说:“不认识,不见。” 我说,“人家在门口等着呢,不见不合适吧。”
高夫人就叫我把青年领了进来,他见面就叫高伯母。高夫人问: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青年人答,“徐茂亭。”高夫人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暗自诧异。
青年人又说道,“家父说有件紧急的事要和您说一下,我要和您单独谈谈。”高夫人说:“你说吧。”他说:“此事关系重大,要绝对保密,只能跟您一个人说。”
高夫人更是满腹狐疑了,略一思索,指着我说道:“这个人是我的知己,你有绝密话要说,能让我听就能让他听。有什么事儿我顶着,要不想说你就走吧。”
青年人见高夫人面色不悦,又看了我一眼,就从怀里掏出一盒当地造的土烟卷儿,抽出一支,一掰,掰成两截儿,从里边抻出一个小油纸条儿,递到夫人面前,说:“夫人请看。”
夫人不看便罢,一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那字条的大意(后来我才知道)是:陈毅司令员命令张爱萍,限他在二日内将夫人接出徐州!
这时,只听青年人又对夫人道:“高司令已经和我们合作了,他已退出内战。您在这儿住着太危险,党中央毛主席十分关切,给陈毅司令员来电,让他千方百计把夫人接到解放区。我叫李家瑞,是张爱萍师长派我来的。”——那纸条上是限22日完成接高夫人的任务,可是李家瑞打进徐州城,又找到敌工联络处研究了化装进院等细节,等他来到高夫人这儿,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时间紧迫,事不宜迟。
老新四军李家瑞信札,回忆自己1945年三进徐州营救起义将领高树勋夫人、王定南夫人经过。
可是高夫人听他这么一说,仍有怀疑。因为从新乡来徐州前,高树勋打算起义的事没有向高夫人透露过一句话。
只听李家瑞又说,“情况万分紧急,夫人无论如何今天要跟我出徐州,今天先把您一个人接出去。郝鹏举在徐州城四面都有卡子,咱们出城奔正东,四里地以外有个村子,那里有二百名武装便衣接应您。请夫人化装成一般市民模样,随我走,什么也别带,出了城半里地,就有小毛驴接您。然后,我们再想办法把其他几位接走。”
高夫人听罢,犹豫不决,说,“让我一个人走,我不走,我得考虑考虑,你先回去吧。"李家瑞一听,急眉火眼地说,“您不走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我们的情报人员获悉,国民党的宪兵四团明天就要从南京空降徐州,到时候恐怕您就出不去了。”李家瑞急得满脸流汗,又说,“夫人,您千万可别打错了主意,如果被国民党扣了,性命......”
高夫人不耐烦地说:“你不用管了,回去听信儿!”李家瑞无可奈何。问:“那我什么时候再来?”“下午。”李家瑞背起口袋,抹抹脸上的汗水,走了。
这么大的事突然摆在面前,高夫人当然是心绪不宁,对李家瑞的话也半信半疑,饭也没有吃几口。饭后,高夫人对我说:“士林,咱们出去走走好吗?”
我问:“上哪儿?”夫人说:“上云龙山玩玩。”
当时我们的汽车还在火车上,又不好意思向郝鹏举要车,我就雇了几辆三轮车,到了云龙山。山不高,有山洞、大佛什么的。正四处走着玩着,后边追来一个人。
这人是谁呢?原来是给张岚锋军长做饭的大师傅,叫王华堂。这位张岚锋军长现在在徐州驻防,也是西北军的。那天陪夫人吃饭 ,他在场。他已经得知高树勋退出了内战,也知道这位大师傅给高树勋做过几年饭,就对王华堂说:“你赶快去找高夫人,就说我张岚锋派你来的,她才能相信,告诉她,高司令已经和八路军合作了,让夫人赶快搬走,要是没有合适的地方呆,我给她想办法,让她先躲一躲。”
王华堂先到夫人住处,扑了空,就追来了。王华堂气喘吁吁地把话说了,高夫人这才相信李家瑞说的是真的,相信丈夫已经起义。
高树勋将军夫妇
高夫人便对王华堂说道,“既然如此,请转告张军长,承蒙关照,多谢了。以后有事我会派人找他的。”又问王华堂:“这几年你跟着张军长怎么样?我走的时候,你乐意跟着我走吗?”王华堂答说:“您要是叫我跟您走,我没二话。”
高夫人说,“那好,晚上你到我那儿去一下,一块儿商议商议。”我们马上回到住处,高夫人又对我说,“士林,咱们就想办法走,你看着安排吧。”
午饭刚刚吃过,李家瑞又来了。早晨他来的时候,门岗不太在意。这回他可被郝鹏举的谍报人员盯上了。他点头哈腰地往里走,边走边对哨兵说,“几位辛苦,我是高夫人的侄子,来过好几次了,你们许是换岗了不认识……”他头前走,后头特务跟上了。
李家瑞刚进我们屋,特务就跟上来,问我:“他是你们的客人吗?”我说:“是呀。”“他来路不明,我得把他带走。”
我对特务说:“他是我们高夫人的客人,你没权把他带走。”我们一起的副官高汝林,储连荣还不知前头这些事呢,就愿意让特务把李家瑞带走,对我说,“你怎么知道是夫人的客人?你别管。走,见夫人去!”
我们到了夫人屋里,我说:“外头的人要把他带走”
夫人走到屋门口问那人:“你是哪儿的?”“谍报处的。”
夫人说:“请回,不要干扰我的生活,不然的话,我找你们总司令了。”
那个特务才离开。
夫人对李家瑞道:“走是定了,可是,我的人要一块走。”
李家瑞为难地说,“可是,领导上没有安排别的计划呀。”
我对李家瑞说:“夫人的脾气我知道。走,咱俩先看看地形去吧。”
我们二人就出来了,谁知特务在大门口外头等着呢,仍要把李家瑞带走,我对特务说:“你敢动他,我毙了你!看你敢闹事?我们高司令是抗战八年的有功之臣,你们想干什么?”
特务见我话儿挺硬,灰溜溜地走了。
我们来到城东,卡子口上没有城墙,有铁丝网,四个哨兵站岗。往东北方向有一条土路,拐着弯儿通向四里地以外那个村,村里的树木房舍、草垛影影绰绰的。麦子刚刚出土。麦田一溜平川。
我自言自语地说,“化装,坐汽车走。”
李家瑞听了,说,“坐汽车可太危险了。”
我说:“危险?不冒险就出不了徐州。”
李家瑞仍显得很不放心,不乐意改变方案,说:“别冒险,你还是给夫人做做工作。咱们怎么走都好说,关键是先把夫人接出城去。”
我说:“你说一千道一万也没用,夫人的脾气我知道。她的东西都得带上,别人的被子,新的她都不用,没有我跟着她,甭想让她动弹一步!”
我指着眼前的麦田又说:“你看,去村里没有正路,但是可以走麦子地,冲出卡子就走直线。回头我把我们的卧车从火车上弄下来。我去买几套服装,咱们化装出去。明天早晨八点钟以前走。”
李家瑞虽然仍有些不放心,但还是同意了。对我说:“好吧,明天再带一个人来,七点半到。”
我告诉他:“你们在大门外等着,别进院了。”
他走后,我向高夫人汇报了地形情况及化装乘车的计划,夫人欣然同意。我到街上买了两身毛吡叽军官服,一付中将、一付少将、两付上校、一付少校的领章(那时这些东西可以买到)。又到火车站,告诉两位司机(一位姓胡一位姓徐 ),让他们把汽车卸下来,明天早晨七点钟开到郝公馆去接高夫人,“高夫人要去城外看朋友,不得有误。”
回来以后,我把情况告诉了高夫人。问她:“可以跟高汝林、储连荣他们说了吗?”夫人点头。
我回到西厢屋,对他二人道:“你们俩人倒挺舒服的,我可是忙活了一天了。你们知道来的那个人是谁吗?他是共产党的侦察员……”把事情经过向他们说了一遍。
储连荣说:“不行,过去让共产党活埋了怎么办?”
我说:“共产党不见的那么坏吧!这是夫人定的。”
高汝林也说:“我们不相信。”
我说:“张岚锋军长给夫人送的信儿,王华堂晚上还来呢。夫人再不走就得被扣,住下去肯定有危险。咱们跟军长这么些年,就得忠于军长,得讲感情,军长一直没把咱们当外人,论远近,你还是军长的亲外甥呢,这可是节骨眼儿上!”
他二人听我这么说,就说:“那好吧,上刀山下火海咱们一块了”
我回到夫人那里把这些又禀报一遍。
夫人说,“要当心,别被他们告了密。”让我叫来高汝林,夫人对他说:“士林已经跟你们说了,你们别想得太多,进入共区是我作的主,好坏有我担着。”
高汝林就说:“太太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了。”
夫人说,“你到火车站去一趟,告诉王定南太太明天早晨七点来,不要带任何东西,有要紧事,一定按时。”高汝林去了。
晚上,高夫人向六嫂把这件事谈了。不料六嫂却说,“秀珍哪,不管走哪条路,我都不拦你,可是,你别勉强我跟你走。我个人留下。”
高夫人和六嫂从小就是同学,一向很要好,此刻,高夫人见六嫂执意不和自己一起投奔解放区,又是着急又是担忧。
夫人平日从未落过泪,这时却哭了,苦苦劝说:“你不走,我怎么忍心把你一个人扔下。他已和共军合作,我早晚得去共区,不走,蒋介石就要扣留咱们,再说,六哥已经为抗日在战场上殁了,你自己留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
六嫂却说:“你别劝了,你就是给我跪下,我也不走。”
夫人最后只好说“那好吧,以后我派人来看你。”二人抱在一起,哭了一阵子。
临睡前,夫人又叮咛我说:“士林,你们可想周到点儿,做好一切准备。”
我说:“就是两个开汽车的司机还不知道底细,明天我坐头一辆车,是老胡开车,一上车我就顶上子弹,不听话我就打死他。万一卡子上不放行,就开枪打,冲出去!”
这一宿,我心情紧张,没睡着。天不亮我就把高汝林、储连荣叫起来,把夫人的东西尽可能地收拾起来带上。
我们几位连牙刷子都没带,我有一支挺心爱的猎枪也扔下了。
七点半汽车到了夫人屋门口。夫人没向任何人告别,大家上车就走。
头一辆车上有夫人、李家瑞、储连荣和我。第二辆车上有高汝林和王定南夫人唐宏强、王华堂、李家瑞带来的另一位侦察员王广深。
到大门口,岗哨向我们寒喧:“大清早的干什么去呀?”我答说:“上东乡看朋友!”由于我们的行李用具什么都没带走,六嫂还在屋里,所以没有引起他们怀疑。
汽车出了大门,一拐弯,李家瑞和王广深上了车,在车上我们都已化好装。
到了城东卡子口上,哨兵拦住汽车,坐在后排的储连荣一开车门,露出中将军衔,那个哨兵一见,赶紧打了一个敬礼,给关好车门放行。
汽车顺利通过卡子,慢慢向北开了一会儿,到了麦田边上。我们加速向村里开去,车走田野,扬起尘土。后头卡子上的哨兵见我们直奔村里开去,发觉情况不对头,朝天放枪警告,可又不敢冲汽车开枪,他们不知里头坐的是什么人。机枪也开始冲村子里打。
这时,村里也朝外打枪。村里不知道我们改乘汽车来,以为是国民党部队的车来了。我们只好把汽车停在麦田里。李家瑞钻出汽车,站在车前,用衣服在头顶上轮圆圈儿,村里一见就停止打枪了。可是后头子弹还在我们头上嗖嗖地飞,我们继续走,村里又打起枪来。
李家瑞又跳上车去,跑进村,联络好了,我们才进了村。身后的枪声一直未停,村里的武装便衣们都笑着跑过来看汽车,摸摸这儿,动动那儿。
我们在李家瑞带领下继续往东开,约摸走了三十多里地,来到一个村,有新四军驻着。我们在这儿休息,吃饭。
午饭特意弄的鸡肉、猪肉,人家是一片热诚招待高夫人,可这庄稼师博的手艺,高夫人哪吃得惯呢,光拿馒头沾菜汤儿,算是吃饱了。
吃饭时,来了一个人,问高夫人:“您认识我吗?”夫人看看他说:“面熟。”那人说:“我是淮海省教育厅长高翰,郝鹏举请夫人吃饭那天我在场呀!”
夫人说,“你那天西服革履,今天怎么……”
高翰说:“我四年未进解放区了,今天是和您见最后一面,您初到我们解放区,我来慰问您,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是地下党,在徐州做工作,今 晚就要化装回徐州。”
高大人挺高兴,说:“到了解放 区,我也就放心了,一切由你们安排吧。”
高翰说:“高军长、高夫人给中国人民立了大功,从今天起咱们是一家人了,您到张(爱萍)师长那儿也不要客气,代我向张师长问好!”(后来,高翰同志不幸被郝鹏举杀害)。
下午4点,我们来到张爱萍师长的驻地。张师长派副师长、参谋长在村口迎接高夫人,说:“你们到家了,也可以说是同志了。”安排高夫人在一个独院休息 。
晚上,张师长来看高夫人,问有什么困难没有。
第二天,张师长设宴为高夫人洗尘,欢迎高夫人到来。张师长和几位副师长以为我能喝酒,都来碰怀,说:“看样子这位小同志能喝。”结果我醉倒在当院,那天下着小雪花儿。
高夫人见人民安居乐业,社会秩序井然,十分感动,说:“共产党能把社会治理成这样,我真佩服,我拥护共产党。”
有人给高夫人送来一张油印的《华东日报》,头版头条是《高树勋夫人徐州脱险记》的新闻, 我一们看,好不后怕!
那天,我们8点20分出的徐州城,8点30分南京来的宪兵就降到徐州,8点40分直扑郝公馆抓高夫人,结果扑了空,把六嫂带走了。后来听说,他们把六艘扣押了一个多月,六嫂得了精神病。
我们住了些天,天气更冷了。离开新四军前,高夫人把两部福特牌卧车送给陈毅和张爱萍同志。领导上派了一辆胶轮大车、几匹马,由一个连护送高夫人去邯郸。
高军长见了夫人非常喜说。高夫人说:“你起义我不知道,要不是张岚峰军长送信儿就误事了。”
高军长说:“告诉你怕你惦记,总算到一起了。你不到解放区,我也先不发表起义宣言。”
夫人指着我说:“要不是士林,我恐怕出不了徐州。”
高军长说,“党中央毛主席都在关心着你呢。士林这么忠心耿耿,我收你为义子吧!”以后,我仍在高军长身边工作,直到1949年。
储连荣一个多月以后换便衣逃跑到西安敌战区,高汝林后来请假回了家,再也没有回部队。李家瑞同志在解放以后和我们见过一次面。
1988年中秋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