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想这样一个场景：

一个妙龄少女坐在地铁上，手捧一书看得津津有味。

旁边的乘客正待投入欣赏的眼光，突然看清了书名，立马脸色大变，心底暗骂“变态”。

为什么乘客态度会有如此变化？

因为少女正在阅读的是《金瓶梅》！

在多数国人的心中，《金瓶梅》是一部颜色小说，书中有好几处非常露骨的私密描写。从它问世的500多年来，不是已经被禁，就是正在被禁的路上。

那问题就来了。

全本《金瓶梅》接近100万字，4000多字充其量只占了0.5%左右，区区0.5%就定性了一整本书？

相信很多人都看过李安的电影《色戒》。

影片中易先生同王佳芝的三次亲密戏份，加起来的总时长超过电影篇幅的0.5%，不照样在我们的影院中公开播出吗？

而在另一部文学作品《牡丹亭》中，杜丽娘梦中初见柳梦梅，即刻两情相悦，“紧相偎、慢厮连”，同样非常露骨，不照样传唱百年，被捧为经典？

诚然，上述两部作品的亲密戏份都非常优美，不像《金瓶梅》那般用一目了然的细致笔触，直接描述身体器官。

难道，语言直白细节生动，就是《金瓶梅》被禁的理由？

这本书深厚的价值就完全被忽略了吗？

从历史价值来说，它是一部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图》，向后人展现了那个时代真实的官场和民间状态。

从文学价值来说，它生动的人物刻画和网状结构，直接影响了后人的创作，直至巅峰作品《红楼梦》的出现。

如此的旷世奇作却命运多舛，即使删减后的洁本，也不能堂而皇之地进入公众视线。

可见，0.5%的颜色部分，并非《金瓶梅》被禁的主要原因，甚至 0.5%只是替罪羊。

追根溯源，《金瓶梅》登不上大堂，主要原因在于两方面：非主流的价值观，和西门庆不正当的发家史。

《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绝对不是一个以卫道士自居的正统儒学家。

崇祯版绣像本《金瓶梅》里，涉及到的和情节推进有关的人物不下300人，没有一个完全的好人，也没有一个彻底的坏人。

就拿李瓶儿来说，她在嫁入西门府之后温婉谦让、顾全大局，分明就是一个传统社会里完美的女性形象，同潘金莲形成鲜明对比。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刚出现在小说里的时候，就做下了伙同西门庆谋害亲夫花子虚的事。

再嫁得不到预期的满足后，又绝情地气死了第二任丈夫蒋竹山。

书中的女子如此，男子也同样。

那十个义结金兰的好兄弟，没有一个配得上“兄弟”的称号：西门庆偷花子虚的老婆，应伯爵偷西门庆的家当……

甚至一干背景小配角，也个个猥琐肮脏：和尚尼姑们争相坑蒙拐骗，力做富人的走狗；路边围观人家叔嫂“不堪”的老汉，却把三个儿媳都“扒灰”了……

一众恶人之间，潘金莲是最没有底线的那个，她手上的无辜人命有好几条。上至亲夫武大郎、下至婴儿官哥，以及比她的三寸金莲更小脚的宋惠莲夫妇，等等。

但潘金莲从没有愧疚之心，更不像麦克白夫人似的满怀恐惧，深怕半夜冤魂上门。

因为在潘金莲的心中，不存在“善恶有报”的概念，她完完全全地不相信报应。

而这，其实也是兰陵笑笑生在《金瓶梅》中秉持的态度。

种种不堪的人和事，他只持客观描述的态度，仿佛一个安静的旁观者，不介入任何道德评判。

甚至，“宿命论”在此书中，都是一个虚妄的存在。

受尽苦难的人，轮回后依然身陷泥淖；做尽恶事的人，再次为人后，依然十恶不赦。

这样一部通篇描述人性黑暗，且“恶没恶报”的小说，全然不符合传统价值观，会对读者产生什么影响？会不会让当局费尽心思的教化努力全都白费了？

就冲这一点，任何一个朝代都得禁。

小说中西门庆刚出场时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商人，手上唯二的财产，是一间他父亲留下的生药铺，和一套五间七进的院子。

六七年后西门庆下线的时候，已经是“提刑院掌刑千户”，家里开了包括缎子铺、生药铺、细绢铺、绒线铺在内的“四五处铺面”，外面“江湖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

此外还有多处房产，和几十万两可流通的白银。

几十万两是什么概念？折换成现代货币的话，差不多就是上亿级别的富豪，说是当地的首富也不为过。

短短几年，西门庆是如何快速致富的？

方法一：精准婚姻

西门庆贪恋美色吗？

在想当然地回答好“色”之前，我们先来梳理一下他原先几个老婆的情况。

续弦的大娘子吴月娘，是个大圆脸的白净妇人；二房李娇儿来自勾栏，矮矮胖胖。

这两位都跟“美女”一词不沾边。

嫁过来没多久就病死的原三房，虽说是名ji出身，但病病殃殃的，西门庆对她毫不在意。

直到五娘潘金莲和六娘李瓶儿出现，才是绝色美人登场，郎财配女貌。

且慢，女貌不假，但只有一间生药铺的西门庆，什么时候变成“郎财”的？

答案就在他两位勾栏出身的老婆身上，尤其是没什么存在感的三房。

从有实力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故事，我们知道名ji的身家一般都很不错。

西门庆愿意娶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十有八九是看中了她随身带来的钱财。

甚至矮胖的李娇儿，很有可能也陪嫁了不少的钱财，否则她又有什优势被西门庆看中？

但这些陪嫁在孟玉楼面前，是小巫见大巫。

孟玉楼是一位寡妇，她已故的丈夫是一位没有子嗣的成功布商，所有财产都掌握在孟玉楼手中。

为了侵吞这份财产，西门庆果断舍弃潘金莲，把大他好几岁的孟玉楼填上了三房娘子的空缺。

然后，真正的大富婆李瓶儿出现了，她的财产让孟玉楼也黯然逊色。

通过这几次娶妾，西门大官人完成了财富第一阶段的积累。

所以说，西门庆当然也好色，但他对“色”的欲望，应该排在对金钱和权力的欲望之后。

方法二：收受贿赂

一次偶然的事故，西门庆砸钱了结了一件官司，并阴差阳错攀上了蔡京这棵大树。此后献上通过一份处心积虑的生日礼物，蔡京赏了这个干儿子一个山东副千户的官职。

再通过一系列眼花缭乱的骚操作，西门庆将山东官员的升迁都捏在自己手中，人脉伴随钱财滚滚而来。

更厉害的是，他通过巴结蔡京的学生，即两浙巡演御史蔡蕴，拿到了“盐引”一职，也就是合法贩盐的权力。

以下这一段，充分展现了西门庆卓越的经商才能：

次年，西门庆的盐最早出货，一千两白银在江南买入的盐直接在当地销售一空。靠着卖盐赚下的钱在江南买下绸缎，在回山东的路途中沿路分销，再收购各省的货物。商队到山东后将货物全线售出，直接收回了一万两现白银。

一凡折腾之下，1000两白银在一年之内生生变成了10000两，西门庆的商业才华让人瞠目结舌。

在西门庆一系列的经商活动中，已经出现了类似于现代的商业理念，比如用契约关系来规范各方行为，用分红激励来鼓励员工努力工作。

此后，西门庆又试图通过儿女联姻的方式，攀上更大的富户，可惜他天不假命，没能将这一宏图伟业贯彻成功。

西门庆通过方向性明确的婚姻，和没有底线的钱权交易，让自己在短短几年内迅速崛起。

假设他顺风顺水的健康长寿，说不定还能混上个全国首富。

西门庆这种不正当的发家史，不符合任何一个朝代的主流价值观。

男人们如果看了《金瓶梅》，都效仿西门庆，那还如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样一部没有正面人物，又缺乏正确价值观的书，会对公序良俗产生严重的影响，所以任何一个当局，都不希望它流传开来，即使把那0.5%都删了，也不行。

高晓松曾经点评金瓶梅说：

“真正的生活不是一出偶像剧，也不是《红楼梦》，真正的生活远比那些东西残酷得多，《金瓶梅》里写的才是真的生活。”

但既然《金瓶梅》中的人和事都如此不堪，那作者兰陵笑笑生为何要创作它？如果有读者好奇想去看一眼，又该怎样阅读？

我们可以跟从作者的思路。

作者是跳出评判，以局外人的角度写作此书，那我们读者也不妨以局外人的角度来阅读此书。

首先，我们不要沉溺于某些细节，可以像清初文学家张竹坡提倡的那样，把一百回当一回读，一气看完，从整体上把握全书，贯通气脉。

这种读法，有助于我们把《金瓶梅》当成历史，更注重其社会意义和历史价值。

其次，也可以尝试哈佛学者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一书中的见解，把《金瓶梅》当成一部悲悯之书，看透书里“充斥的滔天利欲和遍地污秽”。

看透，才能悟透，才能放下，才能享受生命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