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中国科学报》记者 李思辉
5月29日,南京中医药大学朱家鹏教授团队,以第一完成单位身份在Nature发表研究成果,这是该校70年来第一篇Nature论文。基于此,南京中医药大学授予朱家鹏“人才突出贡献奖”,并给予100万元经费奖励。此举引发广泛关注。
有人认为,重奖百万是一种鼓励创新、尊重人才的积极导向;有人质疑,因为发了一篇顶刊论文就给予百万元重奖,是“唯论文”的典型表现。
在事件当事人朱家鹏看来,这更像是一个玩笑——大约10年前,他就是因为没有高水平一作论文,被20多所大学拒之门外;而10年后,他被一些人“喷”,居然还是因为论文,只不过这一次他被视为“唯论文”的受益者。
以下是接受《中国科学报》独家专访时,朱家鹏的讲述。
朱家鹏。受访者供图
我吃过没有一作论文的亏
大约10年前,我从剑桥大学博士后出站,回国。我当时踌躇满志,准备回来一展拳脚,然而,我很快就傻了眼——陆续给一些知名高校投递了几十份简历,却大多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主要原因竟然是“没有拿得出手的论文”。
我做的是结构生物学方面的研究。在剑桥期间,我其实已经和研究团队一起发表了一篇Nature论文,只不过我是排名第二的“共一”,不是一作。哪知道,国内很多高校只认排名第一的一作。
我这个人闲不住,为了快点找到教职,我的选择范围从顶尖高校、985、211、省属重点……不断降维。我甚至托了一位学长帮我递简历给他的领导。那位领导说:“这个人没什么成果呀,唯一拿得出手的一篇论文吧,还不是一作。”最后,领导勉强同意聘用,但职称只能给到“讲师”。
以前的同学很多都是名校教授了,大家科研能力差不多。都快40岁了,还得从讲师熬起,我不愿意。
没有科研产出,校长让我别急
后来,我现在供职的学校——南京中医药大学通知我面谈,事情才有了转折。很庆幸的是,我遇到了我的伯乐——时任南京中医药大学校长胡刚教授,他上世纪90年代毕业于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获博士学位。
他让我谈谈自己主要做什么研究,准备解决哪些问题。我把自己正在做的研究,以及未来的研究计划和盘托出。胡刚校长非常认真地听完后,拍着我的肩膀说:“准备准备,过几天来报到。”
很快,学校人事部门给我打电话,通知我办手续,并且告诉我,我将被作为人才引进,直接被聘为正教授。听到这个消息,我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我没有一作论文,学校为什么给我评正教授?人事部门负责人告诉我:“咱们学校不只看论文,也看研究本身的价值,看人才是不是有创新创造的潜力。”
碰了很多次壁之后,终于遇到一所赏识自己的高校了,我得好好地做研究、用心地带学生,对得起人家的礼遇。
然而,现实往往很残酷,不是你努力就一定会有好收成的。接下来的好些年里,我发现自己除了做研究越来越有感觉之外,其他的很多方面都不太擅长,比如申请课题。回国近10年,除了人才引进方面的支持外,我竟然没有成功申请到一个课题。
没错,一个课题都没有!国家层面的没有,省里的也没有,申请成功率为“0%”,你说是不是有点无语?有人说,是我研究的结构生物学领域比较难理解;有人说,是我的本子写得不好。至今我也没搞明白——我也懒得去琢磨。
反馈?是有一些反馈。有反馈意见说,我的课题研究方向“还不够深入”;有的说“他从未成功申请到课题,我们怀疑他能否胜任此项研究工作”。好吧,那我能怎么申辩呢?不值一辩。
我唯一担心的是,申请不到课题,没有经费支持,研究没法正常进行下去。我有时也会想,再这样下去,我会不会因为没有显性成绩遭遇“非升即走”,比如被降职、调岗,甚至被要求退还安家费?那样,面子上可就挂不住了哟。
入职3年后的一天,胡刚校长要见我。我有点忐忑。毕竟一个单位对人才进行量化考核也无可厚非,连续几年没有明显的科研产出,又没有申请到课题,即便要你退安家费,也不算不讲江湖规矩。
没想到,校长不是要责问我,而是劝慰我不要着急,不要浮躁,要耐得住性子搞研究,把研究做深入。他说,我们是中医药大学,我们办学更要懂得“精神内守,事缓则圆”的道理,不能急功近利。最后,他还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没申请到课题也不要紧,科研经费学校来统筹安排,你放心。
听到这些,我心里五味杂陈,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如果没有这样宽松、包容的环境,我很可能无法安心继续深入我的研究。
不只是对我,我发现这所学校的领导们,对教授们总体上都是很包容的。看得出来,他们在努力给大家创造一个宽松的科研环境,让大家能够安安心心做研究、带学生,不必整天焦虑不安,心烦意乱。
创新成果,不是逼出来的
扯远了,再说回论文。因为吃了“共同一作”不算数的亏,所以,我和我在剑桥期间的合作者强调:这次我一定要署一作,从贡献上讲我也当得起这个“一作”——就这样,回国的第二年,我在剑桥期间完成的一篇研究成果在Nature发表,这篇文章的完成单位是剑桥大学。
于是,我有了“高水平论文”,而且是一作。这也意味着,我有了更多选择机会。但我没有离开这里的想法。
就像古代侠士豫让说的:“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学校给了我很好的环境、足够的尊重,我当然要努力地投桃报李。
不管有没有论文,这里都聘我做正教授;不管有没有申请到基金,这里都尽力保证我的科研经费;不管是3年、5年,还是10年,学校都在默默地支持着我们、静静地守候着我们,这多么难得呀!
直到今年,我们和耶鲁大学合作的一项中长期研究成果终于酝酿成熟了!我们学校是第一完成单位,合作者——耶鲁大学张凯教授是和我同时期在剑桥做研究的博士后,也是世界上最牛的冷冻电镜学家之一。
我们这项研究突破了蛋白质纯化的传统概念,直接以线粒体成像,首次实现了线粒体原位膜蛋白的高分辨结构解析。
要说通俗些?好吧。大概意思就是,以往国际上对蛋白质的研究,主要是把蛋白质从线粒体中提纯出来,然后用冷冻电镜进行观察和解析。然而,在有机体内部,蛋白质往往是活动的,它们每时每刻都在运动中,不断和其他蛋白发生反应,呈现出不同的状态,静态的观察不足以呈现它真实的状态。
我们找到了一种办法,能够让蛋白质保留在机体内部,从而在运动中观察它,获取它天然的形态。就好像过去是摆拍,现在是抓拍。不经意地抓拍,有助于我们得到蛋白质更真实、更准确、更可靠的形态。这对于接下来的科学解析和相关利用,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这篇文章在国际上反响不错。一位Nature审稿人评价说:“这篇文章给结构生物学树立了一个标准。”我们自己也觉得这项研究很有意义,只不过做出来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好在,学校给足了我们时间。
这是我们学校历史上第一篇Nature论文。尽管它不直接与中医药相关,但这并不妨碍它作为一项医学成果的价值。网上有人吐槽说这不是中医药大学的“正业”。我想,只要对科学进步有帮助,研究何必分啥正业副业?
文章被接收后,学校领导们、老师们都很高兴,更添了几分自信——给老师以宽松科研教学环境的高校,一样能够产出高水平的成果。一位校领导说:“事实证明,科研成果不是逼出来的,而是守出来的,我们就是要有‘静待花开’的耐心。”
朱家鹏获百万奖励 图源:南中医网站
“这是我校首次以第一完成单位身份在Nature上发表高水平研究论文,也是学校办学70周年的代表性成果之一。”在学校人才大会上,校领导授予我“人才突出贡献奖”,并发了一笔奖金。我觉得,奖励也是一种“守候”——它激励大家保持“板凳坐得十年冷”的韧劲,坚持不懈地研究,努力做出更多创新成果。
絮絮叨叨讲了这么多,我其实想说的是,对当下的科研人员而言,论文有时就是个摆不脱的魔咒——你看,对我来说,苦也是论文、愁也是论文,欣喜也是论文,被“喷”也还是论文。
尽管有点不太现实,但我还是希望大家更多关注我的研究的内在机理,而不是发了顶刊这件事本身,更不是那“招人喷”的百万奖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