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信》作者:麦家
上一节,我们讲述了小说主人公“我”在原生家庭中受到的种种委屈与伤害,以及“我”与父亲间的决裂。那么在这一节中,让我们继续讲述“我”和家人之后的人生机遇。
破格入伍,迎来光明前途
通过揭发父亲的罪行,“我”洗刷了父亲带给自己的耻辱,成了世人眼中的英雄,也如愿入伍。在那个年代,入伍是除了接班、考大学之外,年轻人最好的出路之一。很多人都是通过入伍,从农村走向城市的。因此“我”格外珍惜这个机会。
说起来,参军入伍时,“我”离十八岁还差几个月,身上的两道疤痕也不完全符合体检的要求,家庭出身更是黑历史。好在“我”的伯乐刘主任兼着武装部长,他亲自向负责招兵的军官推荐“我”。
听到“我”的荣誉事迹,再看到“我”那一身的腱子肉,军官握住“我”的手说:“这身板,百里挑不到一,守一扇学校大门太可惜了,应该去守祖国的大门”。这些话让“我”眼眶一湿,心中的恐惧、担忧和委屈全都消散了,被填满的是热烈和温暖。
九天后,“我”和县里的两百名新兵一起坐上了新兵专列。绿皮火车像一条巨龙一样停靠在月台上,送行的人站满了月台。只是这一切与“我”无关,“我”是县里的名人,却也是没有送行的人。“我”早早地钻进车厢坐好,观望着窗外的一切。“我”不悲不喜、无思无想,就那么心空如洞地看着。
突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了出来,“我”目光一紧,是小妹!“她怎么来了,来干吗?”“我”担心小妹会捅娄子,便把自己藏了起来。“我”看着小妹一遍遍地找过来寻过去,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可笑又可怜,可悲又可恨。可是“我”不能与她相认,“我”是因为抛弃了反动家庭才破格参军的,和小妹相认不就等于和家里没有彻底决裂吗!
一声鸣笛打破了静寂,火车缓缓开动了,将“我”带向远处,也让“我”真正远离了那个家。那一刻,“我”感到欢欣、喜悦、激动和感恩。这一刻,是从“我”两次濒死的伤口上长出来的;这一刻,是用父亲八年的牢狱之灾换来的;这一刻,是用亲人的血水和泪水浇灌养大的。这一刻是顶点,也是起点,是天幕,也是深沟,将“我”的过去与将来彻底隔开。从此,过去一去不复返了。
来到军队,“我”激动不已,好似自己从一个黑色家庭来到了一个红色大家庭、革命大熔炉。“我”头上插着与反动家庭决裂的大红旗,心里举着对革命事业豪情满怀的红缨枪,嘴里背着毛主席语录,肚皮上刻着荣誉伤疤,皮下鼓着敌人子弹击不穿的肌肉。从头到脚,从表到里,“我”都符合广大革命群众的审美。“我”是时髦,是弄潮儿,是时代的号角,走到哪里无不受到爱戴追捧。尤其在军营,“我”的美被成倍放大,荣誉接踵而至,职位扶摇直上。
但孤寂难眠时,“我”也会想念奶奶、母亲、大姐、二姐和小妹。偶尔也会想起父亲,叩问自己算不算孽子,该不该这样对父亲。三年里,“我”和家乡基本上处于断联的状态,可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一封来自家乡的书信,写信人是蒋琴声。没错,就是那个从小一起长大,扮演女民兵为“我”出气的女同学,如今的她作为知识青年正下放在我们村。
她通过县里其他战士打听到了“我”的地址,这不得不让“我”欣喜,开始了和她的通信。后来,小妹知晓了这件事,也开始写信过来。在断断续续的来信中,“我”知晓了“我”离开后的事情。
家人离散,秋风落叶
父亲入狱后,家里的人如秋风扫落叶一样,全都离散。最先离去的是外公外婆,他们在父亲被抓后搬到“我”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外公用最恶毒的方式和话语咒骂着“我”,甚至诅咒“我”不得投胎转世,永世不得翻身。外公生性和善温厚,这已经是他刻薄的极限了。外婆更是恨不得扒了“我”的皮。大概是惊受不了打击,外公外婆相继撒手人寰。
第二个离家的是大姐,大姐年轻漂亮,有众多的追求者,可她却选择了一个养蜂的异乡人,并跟着养蜂人浪迹四方,在流浪中远离家庭罪名。无疑这是明智的选择,只是大姐是偷偷摸摸走的,让留下的家人受尽了流言蜚语的折磨。
二姐十二岁到镇上学裁缝,是数一数二的裁缝师。自从父亲坐牢后,二姐也很少回村,连村里的生意也一概不接。二姐离家早,对家里没有特别深的感情,所以对“我”也下得去狠手,当年就是她指使二姐夫到学校刺伤“我”的。她常年不回家,偶尔回去也是来去匆匆。二姐回来只有一件事,就是给母亲钱。母亲每月都要去监狱探视父亲,一百多公里的路程,需要转两趟车,搭一趟轮船。来回的路费都是二姐供应。她是家里唯一能见得着收入的人,也是唯一让人忌惮的人。她让二姐夫把父亲的三角锉刀别在腰上,端着一张冷酷的脸在村里走了一圈,替母亲和小妹撑起了一顶保护伞。
眼看着好端端的一个家。坐牢的坐牢,决裂的决裂,死的死,逃的逃,凋零地不像样,母亲也不想撑了。大姐走后,她卖掉了家里所有的东西,卷起铺盖,带着小妹去了父亲坐牢的县,在监狱附近的镇上住了下来,这样至少可以节约来回的路费。
母亲虽然怀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可现实却是冷冰冰的。小妹说,刚到那里的半年,母女俩过着比叫花子还要可怜的生活。没有住的地方、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她们每天天一亮就出去找事情做,掏过粪坑、扫过大街、做过保姆、拉过板车,在工地上给人装货卸货,到医院给人当护工,甚至卖过血。直到后来,因为常去监狱探望,认识了一个管事的狱警。狱警可怜她们母女俩,定时给她们一些被褥清洗,有了一点稳定的收入,日子这才好过一些。但身为异乡人,她们在当地活得毫无尊严,连镇上的狗都瞧不起她们。
与家人们的遭遇相比,“我”这边却是顺风顺水,风景独好。先是通讯稿被刊登在《解放军报》上,因此被调到宣传口,吃上了笔杆子的饭,后来又被调到军机关,娶了军医院副院长的女儿。就在“我”和未婚妻确定恋爱关系之际,父亲刑满释放。
父亲归来又离去
出狱那天,母亲和小妹在监狱门口等了足足三个小时,才见到拄着笤帚当拐杖的父亲。他扛着破麻袋,步履蹒跚地从监狱里走了出来,像极了一个吃了败仗的伤兵。母亲一下子就哭了,父亲却笑了起来,呵斥着她:“大好日子你哭什么!没事,我这是急性关节炎,早晨才发作的,可能下午就好了。”倒是母亲的手让父亲奇怪,又粗又大,四处皴裂,握在手里,粗得像块老树皮。
父亲少见地抚摸着母亲的糙手,说道:“真是苦了你了老婆。没事的,我听人讲过,否极泰来,意思是苦头吃完了,就有甜头尝了。”说罢,他丢开笤帚拐杖,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小妹,冲进雨水中,像是要洗干净一家人的苦水,开始迎接甜的生活。
他们三人再次回到了故乡,回到了那个早已破败不堪的家。六七年间,这里成了老鼠和野狗野猫的家。他们尽力把家归置地像个样子,然后开始日复一日的生活。生活依旧不容易,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也时时处处都在发生。
可在父亲回家后的第151天,父亲却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他在信上说,自己厌倦了这种日子,像牛一样辛劳,像黄连一样苦,像深渊一样看不见底。他生下来就不是当牛做马过苦日子的料,所以他走了,不知去哪里,也不保证还会回来,让母亲权当他死了。这封信一共123个字,没有一个字表示歉意、不安和羞愧,而是充满了抱怨和欺骗。他说他不知去哪里,其实是知道的,他去了日本,去找那个把他视为救命恩人的日本大老板了。
大老板一直在找他,并且在监狱找到了他。八年间,大老板还数次去探望他,赠钱送物,可这些父亲却从未对母亲和小妹说起过。他抛弃了这里的一切,独自远走高飞,把无尽的苦难留给了自己最亲近的人,这就是父亲。
我的救赎之路
母亲忍辱负重八年,本以为可以重建这个家,却不想父亲说走就走,不辞而别。看到信后,母亲一天没有说话,木头一样地坐在床前,手上捏着揉成一团的信纸。在之后,母亲大病一场。“我”知道以后,连忙赶回家。也许,这是“我”争取母亲原谅并回到她心中的最好时机了。
可回去后,母亲却不肯见“我”。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任“我”在门外一遍一遍地喊着妈,请求她原谅。母亲说:“你要我原谅,必须先找你父亲认错,他原谅你后再来。”
“我”忍不住说:“妈,都这时候了,你还护着他,你真傻,你那么苦等他八年等到了什么?他心坏了,中了那日本人的邪!”母亲却说:“还不是你把他毁成这样的?你的狼心狗肺让他彻底寒心了。”“我”无言以对,心里充满了委屈,这一次的探亲不欢而散。
五年后,时间来到了1983年,小妹突然出现在部队招待所。此时的她,已经不是一个乡下女人,而是穿金戴银,浑身散发着簇新和艳俗的光芒。顺带说一句,身为老姑娘的小妹,嫁给了一个二婚的暴发户。小妹这次来,带来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父亲死了。她要求“我”立刻跟她走,到日本去给父亲收场。
这是“我”所不情愿的,可小妹早已买好了机票,她一心希望这个家能缝合好。这次本是母亲指派她去日本替父收尸,但小妹知道,这是“我”回到母亲身边的唯一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