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里斯本丸沉没》导演方励:我明白失去亲人在一生中的痛苦

信息周末 2024-09-24 14:30:49

1942年,载有一千多名英国战俘的日本货船里斯本丸被美军潜艇的鱼雷击中,25小时后沉入海底。(受访者供图)

方励最近腰伤复发了,他没空调理,有几天路演只能坐轮椅往返机场。他执导的《里斯本丸沉没》上映后,工作一下多了起来。每天工作时长超过十五个小时,其中至少有十个小时,他一遍一遍地对媒体和观众讲述幕后的故事。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正是午餐时间,结束后,他又要掐点赶往影城。

自从2014年听说“里斯本丸”沉船的消息起,这十年来,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在相关的人和事上面。当时,方励正担任电影《后会无期》的制片人,乘船前往东极岛时,船长指着周围的一片海域,告诉他这底下有一艘沉船,随之沉没的还有数百名英国士兵,但沉船的具体位置无人知晓。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多年来,方励一直从事地球物理勘探和海洋调查装备技术工作,他说自己不信邪,“大家都没有爬过这个山头,我就想爬这个山头”。他曾两次前往东极岛海域进行沉船寻踪,最终在2017年确定,他找到的就是“里斯本丸”。此后,他又多次飞往英国寻访战俘后代,决心将它制成一部纪录电影。

2024年9月,纪录电影《里斯本丸沉没》全国公映。一段八十多年前的历史徐徐展开。1941年,香港沦陷,被日军占领。隔年,日军利用“里斯本丸”货船将1816名英国战俘运往日本,途经浙江东极岛海域时,货船不幸被美军潜艇用鱼雷击中,缓慢下沉。为了防止战俘逃跑,日军将他们封锁在船舱内,之后又射杀试图逃生者。部分战俘被随后赶至的中国渔民救起,至今还有828人长眠海底。

从事电影制片人多年,方励参与的影片多为文艺片,他称自己赔得多、赚得少,即使赚钱了,也继续用来投入电影,获得观众的认同是他的第一考虑。《里斯本丸沉没》拍摄前,他就知道难以回本,但他自认这笔投资非常值得,“获得的是无形的回报”。

方励一直强调,打捞“里斯本丸”沉没的历史是一场接力,观众才是最后一棒。事实的确如此。电影中,英国士兵约翰与中国女孩Leung Sou KAM(音译“梁素琴”)相爱并计划结婚,但他却不幸随“里斯本丸”葬身海底,后人只能凭借他寄回的书信,拼凑这段异国之恋的少许信息。影片上映后,寻找“梁素琴”的接力在更大范围展开,最终找到了她在厦门的后代。她真名为梁秀金,已于1997年故去,在片方的牵线下,梁秀金的外孙与约翰的亲人在中秋节视频连线,互道祝福。

71岁的方励为自己设下了另一个人生目标:寻找马航MH370。“我年纪大了,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但是这件事我是不会放弃的,只要没有人找到,我就一定会去找。”他说。

以下是方励的口述:

方励拜访里斯本丸沉船事件的幸存者丹尼斯·莫利,后者于2020年去世。(受访者供图)

828个生命被遗忘了

2016年我去找船,是纯粹好奇,以前日本人的坐标是错的,一开始谁都找不到。2017年是去辨认、证明,我对历史上发生的这些事产生比较强烈的冲动也是在这一年,因为我们证明了那是“里斯本丸”,当时在海面上有一个触动:脚下有828个生命被遗忘了。

我就想调查这些人,谁在这儿?什么原因导致的?

当时有央视和浙江卫视的记者跟着我去。我从海上回来,他们跟我反馈,林阿根老人是唯一健在的参加过救援的人员,已经不大记得太多事了。这引起我的警觉,渔民只剩最后一位,老兵也只剩最后一位。他们年龄跟我父亲差不多,我父亲那一年95岁,我立刻意识到这个人马上就要没了。

其实我一开始没有想做电影,只是想去抢救性采访。2018年4月,我们去英国寻访。在那一个礼拜里,跟八九位后人做访谈,他们那些对爸爸的思念太触动我了,不甘心,就打广告,一打就找到380多个战俘后人,还有另一位老兵。

手里有这么多动人的故事,我本能地就想到大银幕。我做了那么多年的编剧,编不出这样的故事。

我们有三位亲历者,其他都是后人的讲述。访谈的后人都是中年到老年的,有些人的父辈是活下来的,当然也有完全不知道自己父亲在哪里的。对这828个家庭的后代来说,他们手上只有一份死亡通知书,上面没有原因。

他们很难自己去探究,没有任何信息。一直到2006年,托尼·班纳姆博士出版了《里斯本丸沉没:英国被遗忘的战争悲剧》,但这个书没有多少销量,很多战俘家庭也不知道。这些后代对自己的父亲是有记忆的,都渴望知道当年爸爸经历了什么。

还有一些幸存者后代只知道父亲受了很多创伤,行为古怪,包括钻在桌子底下吃饭的、半夜惊醒的、不愿过圣诞节的,非常痛苦,但是他们的父辈没有给他们讲过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他们活下来了,但这些痛是永远的,这些创伤回避不了。

前面七八十年,这些战俘后人的情感表达,没有人关心。他们的父辈,尤其是当年遇难的家属,是被历史遗忘的人群。很多事情就是由于一些热心人不断奔走相告,才慢慢还原出来。所以我说,我们完成这个电影算跑了第二棒。

第一棒是英国历史学家调查的战争中的很多基本信息,然后我们挖掘的主要是人文的故事,现在大家一起跑第三棒,包括观众。第三棒的目标是什么?让世界听到这个故事,所以这是一个接力的过程。

英军战俘后代向参与救援的唯一在世亲历者林阿根老人表达感激,林阿根于2020年逝世。(受访者供图)

我父亲一生都在寻找他的母亲

2019年8月7日,我邀请三位后人在伦敦郊区的民宿酒店寒暄聚会,想让他们彼此认识。当他们坐在民宿酒店的餐桌那儿聊天的时候,我突然被触动了。他们都八十多岁了,白发苍苍,我就想到了我的父亲,他从5岁以后,一生没有母亲,都在寻找我的亲奶奶的下落,哪怕是坟墓。

我父亲出生在无锡,祖籍是陕西西安,一个大家族嘛,我的亲生奶奶是被我爷爷抛弃的。他能告诉我有关奶奶的事太少了,他知道的都是后来听到的,没有人专门给我爸讲这些。我父亲所知道的就是我奶奶的名字,唱扬剧,后来投江自杀。

我父亲对爷爷一生都不原谅,从16岁离开西安去四川求学,就再也不回西安了。直到90岁,我父亲才回到西安给我爷爷立了一块碑。我父亲最后一次回扬州寻亲是在1996年,前后去了三次都是无功而返。所以我明白失去亲人、不知下落,在一生中的那个痛苦。

我特别能够共情。所以我冒了一句,你们要不要跟我去中国?在离你们爸爸30米的海面跟他们说再见?三位老人当场泪流满面。

两个多月后,我们实现了。我首先带他们去了海上,在告别仪式之前,我们拖了一台声呐在船后面跑了一个来回。

当我们经过这艘船的正上方,影像出来的时候,我说,你们的爸爸就在这儿。在那一瞬,大家神情专注,如同能看到爸爸一样。后来到了甲板上,情绪开始宣泄,非常激动。

我的第一感受是欣慰,跨越了78年后,他们终于见到爸爸了。

2020年1月,我在《扬州晚报》打广告找我奶奶的坟墓,因为春节家人们聚会的时候容易传播,没准能碰到线索。扬州、南京这边很多热心人,在一个礼拜之内给我提供了好几条线索,最后所有的线索都锁定在一个无名氏的坟墓上。

当时这个身份没有完全确定下来,但是我告诉我父亲,这是我奶奶。我父亲已经是弥留之际了,经常处在比较糊涂的状态,我把他叫醒,把我做了一个墓碑,墓碑上面写什么都告诉我爸了。我家阿姨后来告诉我,我父亲在梦里面叫妈妈,还说妈妈回来了。

在这部电影里面,我带他们来到东极岛,(让他们)给自己的父亲做一个安息仪式,跟自己的爸爸讲几句话,这是圆了一个梦,完成了一个夙愿。我非常幸运地实现了这些老人的心愿,他们感觉自己的爸爸安息了,他们也才安下心来。

2019年,部分里斯本丸沉船事件的英军战俘后代来到舟山,在沉船坐标海域,向父辈告别。(受访者供图)

“如果第一诉求是商业,那干吗做电影呢?”

我在拍摄时没想过票房,要想票房就不该做。纪录片本身门槛就高,再加上比较小众,这么大投资,花了这么多钱,怎么可能收得回来?拍之前我就知道回不了本。

2021年,我的科技公司资金链断了,国内两家电影公司欠了一笔钱,还不了。我又这么大的开支,5000多万元成本,起码得1.3亿到1.5亿元的票房才能回本,所以绝无可能的。我只有卖房子。

以前做电影,如果是别人有投资,那我得对别人负责,赔就赔我自己,我从来没有让别人赔过钱。现在这个片头有很多联合出品,这些钱都是我要还的,这是有代价的,相当于固定回报或者保底投资,所以债务都是在我头上。

我们有过一些电影是有利润的,但是赔得多,回得少。大家可能把它叫做“赔”,但对我而言,它就是一个投资回报最值得的东西,因为你获得的是无形的回报,是感动、幸福感、愉悦感、成就感、荣誉感、刺激感。

钱拿来干吗呢?钱就是资源,资源只有把它消耗了,才能产生价值,产生无形的人文价值。如果电影的内容是有灵魂的、有时代感的,它还有未来价值,只不过未来价值跟我没关系了,是留给后人了。获得回报一定不是我的考虑,获得观众的认同是第一考虑。我赚了钱还是拿来投电影、做电影,所以它是一个流动资金的概念。我就是想做更多的电影,赔多了就做得慢了,就要还钱了,费点劲。

电影一定要有灵魂,所谓的灵魂就是文化艺术价值、文化艺术的表达。真正落到细节之处是什么?人要把它做活,情感是真实的。至于商业,我不反对,我是支持商业的,但是如果第一诉求是商业,那干吗做电影呢?电影的赔率是最高的,90%以上。一定要有感而发。

当然,如果说别人来投资,其实压力更大,得想办法让别人不要赔钱。要是我个人花钱,可能压力较小,赔了就再想办法,至少在这个电影上有一定的创作自由度。

影片口碑好是一方面,还得有传播度,没有传播度,大家不知道,听不到。院线的影城经理们有房租、水电,他并不知道这个电影好还是不好。有没有信心,是取决于每一个排片的影城他们自己的判断,他们一般会觉得这种大规模流量、大规模覆盖的宣传,会让更多的观众走进他的电影院,他们也有自己的道理。

对院线来讲,他们也有一个成长的过程。如果影城经理们能够自己看片读解,然后对自己周围的社区有一定的了解,也可能既能够增加收入,又能够让很多电影有生存的机会。这个过程是大家互动的,上游做电影的人,下游卖电影的人,大家多一些交流,多一点输出。

好电影经常找不到观众,是因为付不起宣发的成本。明星的影响就是省的宣发费多一点,因为明星有公众效应,让更多人了解和知道。不是说观众有多少是因为明星看这个电影,而是因为有明星,传播度大一些,所以明星们最大的价值是产生了公众效应、传播效应。当然有粉丝群体可能会,但是演员和流量不是一回事。

如果花的钱多,线上覆盖的范围大,认知度高,人人都听到了,这是拿钱砸。我们没钱,砸不起。这是现实,宣发公司会担心砸多少赔多少,而且这是一部纪录电影,我们市场行业对这个类型的纪录剧情片是特别陌生的。

我觉得所有的人都有一个成长的过程,电影产业也有一个成长的过程,如果从上游到下游不打通,尤其是下游不了解上游,不了解电影的内容,只看表面的宣传,那肯定问题很大。每个影城就是一个零售渠道,如果我们的零售渠道只是摆货,来什么放什么,那可能就失去一些机会。我们行业里面需要慢慢成长。

南方周末记者 翁榕榕

责编 李慕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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