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嘉靖年间,资州端阳县,同福客栈。
这天傍晚,晚饭时间已过,客栈里基本不会有客人来入住了。客栈李掌柜的女儿小翠照例给各个房间去送水。
小翠正准备敲地字二号房的门,里面却隐隐传出来女子的呻吟声。地字房今天入住的都是单身男客,怎么能传出来女子的声音呢?小翠尚未婚配,听到这声音更是满脸羞红,赶紧跑下楼去了。
第2天已经中午了,地字二号房的客人却一直没有出来。小翠准备敲门问询一下,没想到门并没有反锁,一碰就开了。
小翠没有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只见地板上的一大滩血已经凝固,吓的小翠惊叫一声,花容失色。
端阳县的县令宋淮安,26岁,是去年新中的进士,最近刚到端阳县上任。
同福客栈的李掌柜报案称有客人在房间遇害,宋淮安就急忙赶到了现场。
这是一间普通客房。房间里只有床、柜子和一方书案。那死者就倒在床前的地上,好像被人割开了喉咙,失血过多而死。
李掌柜说这房客是昨天刚来入住的一位蓟州客商,名叫郑发,以前也来过店里,昨天是单身一人。死者从入住到发现身死,就没有出过房间。房间从里面反锁,外人也进不去。客栈里的小二说确实也没见过其他人进入这个房间。
这就奇怪了,这人脖子上的伤口明显是其他人所为,并非自杀,难道有一位看不见的凶手?
宋淮安注意到李掌柜的女儿小翠,神情紧张,欲言又止。于是把小翠单独叫到房间里询问。
小翠毕竟是一个未成家的大姑娘,昨天晚上听到的声音,她哪好意思对别人说起。
今天看到房间里出了人命,不得不向县令禀报。
单身男房客的房间里传出女子的声音,而大家又确定没有第二个人进去。宋淮安也一时陷入了沉思。
“大人,我还有事禀报。”李掌柜说道。
宋淮安点头让他继续。
“实不相瞒,我们客栈这个地字二号房以前就有古怪。曾经有一对男女客人,半夜里男子衣服也没穿,就拉着女房客惊吓的跑出来,说是有鬼。我们去看了,房间里并无异样,只当他是做了个噩梦。
后来伙计们传说,这个房间无人入住的时候,也会传出有人走动的声音。
我当时只当是无稽之谈,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看来,还真是让人恐怖。希望大人早早断案。否则我们这客栈也干不下去了。”
说完,李掌柜激动的跪了下去。
宋淮安把他扶起来宽慰了几句,声称一定尽快破案。
之后接连几日,宋淮安和捕快、仵作费心调查,对这件密室杀人案却毫无进展,真成了一桩无头冤案。
宋淮安不得已,决定亲自入住地字二号房,看看这房间到底有什么古怪。
房间早已经打扫干净,宋淮安白天在县衙办公,晚上就住进这地字二号房。
住了三天,也并无异样。
第四天晚上,宋淮安照例在房间中秉烛夜读。子时刚过,房间里平地刮起一阵微风,把蜡烛吹得忽明忽暗。宋淮安不为所动,继续读书。
忽然从书案的阴影里生出一只黑色的鬼爪,那鬼爪颜色如墨,大如蒲扇,抓向宋淮安的面门。宋淮安拿起案边的石头镇纸,使劲砸中鬼爪。那鬼爪吃疼,缩了回去。同时书案底下又伸出两只鬼爪,紧紧抓住了宋淮安的脚脖子。
宋淮安抽出腰间的匕首,毫不犹豫的弯腰削断了两只鬼爪。那鬼爪掉落在地,化成一股黑烟,消失不见。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宋淮安轻笑一声,这些骗人的小把戏,又怎能惊吓得了他。
又过了半个时辰,房间里传出一股清香,一位妩媚动人的年轻女子出现在宋淮安的眼前。
那女子长得温香软玉,媚眼勾人,薄纱紫裙,身材若隐若现。
要是普通男子,早就沉沦其中,不能自拔。
宋淮安脸生怒色,提笔就朝那女子脸上划去。
女子没有防备,脸上被毛笔画了一条黑线。尖叫一声,也化作一股青烟散去。
宋淮安站起来环顾四周,房间中的陈设并无改变。只是墙上的那幅工笔《仕女图》,在仕女的脸上出现一道墨痕。
宋淮安微微点头,把那墙上的《仕女图》摘下卷起来,和李掌柜打了招呼,回县衙去了。
又过了四天,周淮安在县衙击鼓升堂。击鼓就代表了衙外的百姓可以进来旁听。一时间县里的男女老少,在公堂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威——武——”,只见大堂上的皂隶如凶神恶煞,手拿杀威棒列在两旁。周淮安身着官服,居中正坐。一拍堂木,“带犯人!”
两名捕快走上堂来,并没有押解着人犯,却是把一卷画轴放在了大堂居中的一张桌子上。
公堂外围观的的百姓都大感诧异,窃窃私语,这县令大人搞的什么名堂?
苏淮安正襟危坐,像那幅画一指:“大胆妖女,不守本分,竟然在画中用邪术害人。你可知罪?”
这时,左右衙役手上的杀威棒快速的击打地面,“威——武——”的声音层层叠加,声音发生共振,传达出巨大的震慑力,堂威赫赫。
只见那画轴轻微抖动了一下,一股白烟升起。待白烟散去,一位身材窈窕、长相清丽的美女出现在堂前。
围观的老百姓更是看的惊掉了下巴,一时间鸦雀无声。
只见那位美女向着台上的宋淮安盈盈跪下,眼中含泪,大呼道“民女冤枉——”
宋淮安昨晚已经知道,客房杀人的正是那墙上《仕女图》中的仕女所为,脸上并未惊奇。
他再次拍响惊堂木:“你且如实招来。公堂之上不容儿戏,如果所言非实或者诽谤他人,我定将你烧成灰烬,永世不得超生!”
那美女擦去脸上的泪痕,从容的讲述起来。
原来这女子是端阳县河口镇北王村的村民,年方十八,名叫赵丽娘。家中只有父女两人,种田为生。
三个月前的一天,端阳县下了一天的大雨,丽娘的父亲到北关镇去探亲,晚上不回家。立娘一个人在家中做了晚饭,她正吃饭的时候,一位男子在外敲门,自称是外地路过这里贩运货物的行商,遇见大雨,进来躲避一时。丽娘看他一副商人的打扮,穿着讲究,皮肤白净,不像坏人。就开门把他迎进家来,并且热情的招呼他吃晚饭。
赵丽娘本就出落的亭亭玉立,镇上的媒婆都跑断了腿给她介绍对象。丽娘已经对同村的张晋心有所属。两个人情投意合,她推掉所有的媒婆,与张晋准备秋天就成婚。
没想到这男子见色起意,又看到屋外大雨滂沱,不会有人发现。趁着丽娘不备,抱住她就想行奸淫之事。丽娘誓死不从,大喊救命。挣扎中咬破了那人的脖子。但是她最终斗不过那人的身强力壮,被玷污后,那男子害怕事情败露,竟然杀人灭口,丽娘含冤而死。
屋外大雨下的正急,那人并未马上离去,又在房中寻找了一番财物。过了一会儿,丽娘的未婚夫张晋从朋友家吃酒出来,路过丽娘家,看到家中还有灯火,过来打个招呼。
那男子尚未离去,他躲在门后,用门闩打晕了张晋。他心生毒计,重新安排了杀人现场,嫁祸给张晋,才匆匆逃离。
没想到那天晚饭的时候,丽娘邻居家的小孩陈六儿过来找丽娘玩耍。他看到了坏人伤害丽娘的一幕,吓得跑回家就钻入被窝,并未告诉大人。第二天,丽娘的爹爹回家,她的尸体被发现,房中还有倒在地上的张晋,那小孩才说出实情,但他并未看清坏人的面目。
案发后,前县令昏聩无能,又接受了那男子的贿赂。只说夜里黑暗,又下着大雨,视线不好,那小孩陈六儿看到的凶手就是张晋。
于是判张晋杀人死刑,下入大牢,待秋后问斩。
丽娘被歹人所害,心上人又蒙冤入狱,秋后也将问斩,极度的怨念,让她的魂魄进入家中所挂的一张《仕女图》中,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也想看到那坏人得到报应伏诛,她和心上人能够沉冤得雪。
大堂外的百姓都听得屏住了呼吸。前段时间的张晋杀人案,他们都有所闻,原来背后还有另外的隐情。
丽娘被杀以后,他的爹爹心灰意冷,为了不触景生情,搬离了北王村。
可能是上天有眼,那幅《仕女图》被丽娘的爹爹卖给了村里的游商,游商又到县城中倒卖,被同福客栈的李掌柜买下,挂到了地字二号房。
同福客栈生意兴隆,每天接待南来北往的客人。丽娘只能在画中耐心等待,她知道那个坏人是个行商,应该时常会打尖住店,她希望在客栈中能够碰到那人,报仇雪恨。
住店的客人三教九流,丽娘有时看到坏人也会略施薄惩。上次那个没穿衣服跑出来的男人,其实是哄骗了良家女子前来,晚上欲行不轨。丽娘看到,就把他吓跑,救出了那位女子。
没想到天可怜见,那坏人正是郑发。这日他去省外进货,鬼使神差的入住了地字二号房。
仇人见面,丽娘咬碎了钢牙。当晚就从画中现身出来,杀死了恶人郑发。
讲到这里,赵丽娘不尽悲从中来,掩面哭泣。大家也心生感动,同情这位姑娘。
赵丽娘虽然大仇得报,但是自己和情人张晋的冤屈尤未申张,张晋秋后就要问斩,丽娘万分焦急。
幸运的是,她这次碰到了新上任的宋淮安。
赵丽娘变化成恶鬼,赵淮安凛然不惧。
赵丽娘又变化成美人,赵淮安坐怀不乱。
她知道赵淮安一身正气,是个清官。这才现身公堂,希望赵县令为她做主,沉冤得雪,救出还在狱中的张晋。
坐在堂上的赵淮安听到丽娘娓娓道来,没有想到,一件悬案背后还牵扯着更大的冤屈。
“把张晋杀人案的案卷呈上堂来。”
“把北王村目击杀人的小孩陈六儿带上堂来。”
“带犯人张晋提堂问审。”
宋淮安雷厉风行,事事抓住案情的关键。
张晋的案件确实如丽娘所述,说他半夜潜入丽娘家里,奸害了丽娘。
那小孩儿陈六儿,也上堂陈述,说他那晚吃饭的时候,看到了有坏人杀害丽娘的经过,但是并未看清那人的面貌。
这时张晋被带上堂来。看到大堂中间跪着的赵丽娘,猛然一惊,但是马上他不顾身上沉重的枷锁,跪着爬过去抓住了丽娘的手。两人阴阳两隔,相拥而泣。
大堂外的百姓都不胜唏嘘。
“张晋,你是什么时候到了丽娘的家里?”
“回大人,我当晚在朋友家吃酒,吃完已经很晚,亥时已过。(亥时,现在的时间是晚上9:00~11:00)当时吃完后,王胜和陈四陪我一起回家,路过赵丽娘家,我们才分别。他们可以作证。”
“陈六儿,你说吃饭时间去的丽娘家里,那是什么时候?”
“禀告大人老爷。时间我并不知道,但是那时候都是每家每户吃晚饭的时间。”
只见宋淮安叫住了一位堂外观看的老丈。
“老人家,你家晚饭每天什么时候吃?”
“回老爷。每天酉时。”(有时现在的时间是晚上5:00~7:00)
宋淮安又问了旁边的一位媳妇,“你家呢?”
“回老爷,我家吃的更早。酉时早就收拾完了。”
宋淮安点点头。
“张晋,你说你一进丽娘家,就被人打晕。打在了哪里?”
“回大人,打在我的后脑,现在还有伤疤。”
宋淮安命仵作去查验了张晋的伤口,确实在后脑处,有一块新结的核桃大的疤。
“仵作,郑发尸体的脖子上可有被咬的痕迹?”
“回大人。郑发尸体的脖子上确实有一块被人咬出来的伤疤,能看出来是被女子所咬。”
这时,外面跑进来一名衙役,把一个包袱放在案上,对着苏淮安一阵耳语,苏淮安打开看了包袱,命那人退在一旁。
稍顷,苏淮安一拍惊堂木。公堂上顿时肃静起来。
“郑发脖子上的咬痕,证明赵丽娘所说那晚避雨之人是郑发无疑。”
“陈六儿见人行凶,是在酉时。而张晋进入赵家,是在最少一个时辰以后的亥时。作案时间不符。”
“案卷上说赵丽娘只做了简单的反抗,就被张晋所害。那张晋脑后新结的的伤疤,又从何而来?即使他打伤自己,栽赃赵丽娘,又为何非要挑选自己脑后的位置,打出那么大的伤疤,这不合常理。”
“郑发贿赂前任县令的脏银,承蒙巡抚大人查办,已经收缴。可以确认是郑发陷害张晋无疑。”
说完他打开放在案上的包袱,里面是一包白花花的银子。
大家看到这么多银子,都瞠目结舌。
只见苏淮安正了正衣帽,当庭宣判。
“郑发奸淫妇女,杀人灭口,又贿赂当朝命官,嫁祸他人,十恶不赦,斩立决!只是他已身死,不再追究,但是郑家需判赔600两银子,作为抚恤赵家家属和冤枉张晋受害的补偿。”
“赵丽娘被人所害,化身图中,杀死恶人郑发,为民除害。赵丽娘也已身死,不予追究。赵家父亲获赔300两纹银。”
“张晋被人诬陷,又受牢狱之灾。获赔300两纹银,厚葬赵丽娘。”
“赵丽娘,张晋,是否服从本判决?”
赵丽娘和张静马上低头叩拜。
“服从判决,感谢青天大老爷!”
宋淮安点头,命主簿具结档案,当事人签字画押。一场无头冤案,终于水落石出。
那赵丽娘和张晋再次相拥而泣,哭声震动天地。
公堂内外,大家也唏嘘不已。有些妇女和小孩也落下泪来。
片刻之后,一阵白烟升起。赵丽娘的身影逐渐虚幻,终于升腾而去。
那《仕女图》的卷轴,也滚落在地。只见上面空空如也,原来画中美丽端庄的仕女,已然不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