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
作者:希昀
简介:
李凤宁是遴选入宫的女官中,身份最不出挑的一个,容色却最是出众,姑娘们处处堤防她不许她在御前露面。
偏生李凤宁无意中犯在皇帝手里,为他所救。
起先皇帝见这小姑娘性子单纯柔善可欺,寻她解闷,后来见她模样玉柔花软,将之临幸,
凤宁怯生生问皇帝,“陛下能封臣女为贵人么?”
贵人方可为一宫之主,凤宁不想在檐下被人压一头。
她是他第一个女人,总以为她在他心里不一样。
皇帝想起她父亲官衔不高,信手捋了捋她鬓角的碎发,神色不为所动,“以你的身份够不着贵人之位。”
“而朕不会因为任何人乱了规矩。”
凤宁心被扎了一下,拢着单薄的衣裙,默默在婆娑的雨夜里咽下泪意,她终于明白他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她不过他是茶余饭后的一丝慰藉。
皇帝盼着凤宁怀上他的骨肉,一月过去,两月过去,没盼来喜讯,却等来她服避子汤的消息。
那日大雪纷飞,养心殿杯盏碎了一地。
起先他想着等她怀了孩子,也不是不能考虑封她为贵人。
再后来他绞尽脑汁只为将凤印送到她手中。
精彩节选:
这是李凤宁入宫两月,第一次出门当差。
日头躲在云层之后迟迟不出,热辣辣的暑气笼罩在东二长街,幽深的宫道闷得跟蒸笼似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时值正午,寂静的宫墙内一丝声响也无,就连树梢的蝉鸣也懒洋洋的没了动静。
凤宁捧着一缠枝剔红漆盘,亦步亦趋跟在一老宫人身后,手心的汗黏了一层又一层,也不知是热得还是慌的。
凤宁心知今日这趟差事恐不太平。
“嬷嬷,老太妃的崇敬殿还有多远?”
凤宁左手小心翼翼拖住漆盘,腾出右手抬袖拭了拭额尖的细汗,忍不住抬眸张望,视线被高耸的红墙所阻,唯见张牙舞爪的翘檐层层叠叠堆在天际。
一股独属于紫禁城的森严扑面而来。
手握小冰鉴的老宫人,头也不回应道,“还远着呢。”
语气干巴巴的,十分不耐。
凤宁看着她端肃的背影,心头犯愁。
别看她入宫已有两月,对皇宫的一切一无所知,倒不是凤宁惫懒不肯钻习,实在是有心人故意刁难。
数月前,内阁与礼部替新帝遴选女官,朝中五品以上府邸未嫁女均在待选之列,礼部明文,有嫡女选嫡女,无嫡女方可送庶女入宫,凤宁上头本有一嫡姐,可惜嫡姐心有所属,不愿进宫,父亲遂将她记入嫡母名下,又送了些钱财与遴选的官员,这才将她塞入皇宫。
只因她生得一张倾城绝色的容,父亲想拿她敬献新帝,以求在朝廷博得一席之地。
这下可好,入宫的女官哪个不是冲着给皇帝做妃子来着,凤宁这张脸就成了惹祸的根源,那些女官个个非富即贵,不是阁老之嫡孙女,便是太后的内侄女,都是在皇宫可以横着走的主,论家世门第,就属凤宁最差。
她们处处防备着凤宁,以恐她见到皇帝。
姑娘们暗中打点一番,合该教导宫规的嬷嬷打发凤宁去洗盘子,本该延授礼仪的司正将凤宁扔去廊外跪了两个时辰,她们的意图很简单,叫凤宁对皇宫一无所知,只待凤宁某日当差,便可揪了她的错处将她驱逐出宫。
她可不要出宫。
一想到家里那对父母如豺狼虎豹,凤宁宁可留在皇宫熬日子。
是以这两月,凤宁谨言慎行,绝不给对方使绊子的机会。
礼部遴选女官时便有明文,此次遴选实则是为皇帝选妃做预备,若是两年内不得被皇帝册封,便可出宫自行嫁娶。
她已经想好了,利用这两年时光在女官任上好好历练,学些刺绣,插花,煮茶,制药,甚至识文断字的本事,熬到两年出宫,便可去京城几家有名的女学馆担任女夫子,届时便可不必再回到那卖儿鬻女之家。
一想到这些,凤宁给自己鼓劲。
李凤宁,你可一定要争气!
今日是凤宁第一次出差事,眼看端午便要到了,尚功局的尚功吩咐她给老太妃送一幅驱邪的钟馗补子过去。
凤宁告诉自己,可万不能办砸了。
两刻钟后,凤宁跟着嬷嬷总算是走出东二长街,打长康左门绕进了御花园,御花园内草木葳蕤,一股阴凉之气罩了过来,凤宁得以吁了两口气。
这御花园真是好景致。
绛雪轩的堂前砌方形五色琉璃花池,上堆玲珑湖石,其间植五彩缤纷的花卉,一眼望去,在这腾腾的暑气里如同霞蔚般炫目。
可惜凤宁没有功夫欣赏风光,沿途横过御花园,从千秋亭西小门出,绕进重华门,七拐八绕,总算到了崇敬殿前。
通报进去,半晌方出来一小太监。
小太监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身穿葵花圆领曳撒,腰间系着乌角带,年纪大约二十上下,浑身透着一股懒洋洋的劲,他年纪轻,眼神却很犀利,谁大晌午折腾人送这等不紧要的东西,可见内里有乾坤。
不过宫里人,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口不多问,径直将人领着进了倒座房的值房。
“先歇着吧,太妃娘娘午歇未醒,等醒了再回话。”
太妃很能睡,一个时辰过去,日头西斜,至申时三刻方传唤人进去。
这位太妃架子托的大,隔着帘见了凤宁,凤宁不敢多言,只跪着将托盘奉了上去,好在那老太妃精神气儿不大好,也未多问,便将人放了出来。
凤宁没料到差事这般顺利,出来时松了一口气。
眼看出了重华门,即将进入御花园,前头的老嬷嬷忽然捂住小腹,“哎哟...”
凤宁赶忙上前将她搀住,“嬷嬷您怎么了?”
那嬷嬷却胡乱推开她的手,只顾往旁边的宫墙靠去,一面蹙着眉忍痛喘气,一面从袖兜里掏出一块对牌,催促着凤宁道,
“李姑娘,我这是闹肚子了,怕是要寻个地儿如厕,你且拿着对牌回尚功局交差,迟了时辰,可是要吃挂落的。”
凤宁听了这话,心下一紧。
坏了,在这等着她呢。
她对皇宫不甚熟悉,可不能落单。
可怜的姑娘满脸讨好上了嬷嬷跟前来,眼里堆着细细密密的笑,央求老人家道,
“好嬷嬷,我与您一道出差,独自回去是何道理,嬷嬷既是不适,我陪您出恭。”
凤宁自小养在深闺,虽无多少城府,脑袋瓜子却不笨,她也学那些姑娘们,悄悄掏出为剩不多的几角银子塞给老嬷嬷。
凤宁生得美,一张脸素来和和气气,笑起来两个小酒窝深深嵌在娇靥里,眉眼弯弯如月牙,任谁瞧一眼心都要化了去,可惜老嬷嬷早收了钱财,也得了上头忠告,是一丝缝儿也不肯给凤宁漏。
她垮着脸像棺材板似的,“我还要去司礼监办趟差事,今个儿不能陪你了,你便顺着来的路回去便是,又有什么打紧。”
凤宁便知嬷嬷打定主意抛下她,方才卸下的防备一瞬间全涌回来,连着期期艾艾的眼眸也泛了红。
嬷嬷倒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可惜这位姑娘犯了那位主儿的忌讳,她不过是一混日子的老腌臜,又能替谁出头?
硬是将心中不忍吞下,僵硬地甩开凤宁的手,摸着墙角往前头百子门的方向去了。
凤宁没辙,只能打道回府,幸在来时便是防了一手,沿途的路都记得清楚,循着记忆进了御花园。
就这么行到一处八角盝顶四柱方亭附近,沿着白玉石阶往上走,忽的身后花丛里传来一声狗吠,吓得凤宁往后一瞄,这一眼差点将她吓没了魂,只见一条壮实的小黄狗藏在矮草丛中,双目猩红瞪着她,前腿拔得极紧,眼看要往她窜来。
凤宁倒吸了一口凉气,飞快往前奔,那小黄狗吠声不断,像是被人下了药,闻着她身上什么味儿死咬不放。
这般下去,轻则被狗咬伤毁容,重则被咬死,就这么死在这深深宫墙实在是冤。
小狗眨眼窜到她脚跟一口咬住了她裙摆,“嘶”的一声外层的银角纱裂开,凤宁只管一脚将它踢开,那狗十分矫健,闪身躲开,蓄势往后一蹬,张牙舞爪般朝她身后扑来。
眼看那双爪子近在迟尺,即将窜上她脑门,凤宁打了个趔,狼狈地往前栽去。
斜阳就在这时,从乌云后现出了真身,五彩斑斓的光芒在她泪花里晃。
一道挺拔的身影仿佛从光芒里幻化而出,箭矢破开绵密的暑气,一点点在她惊慌的眸光里放大,再放大,直到插着她面门而过,径直射穿了狗腹,只听得耳畔发出一声撕裂的悲鸣,那只小狼狗被一箭定在了地上,连一丝血都不曾溢出。
老天爷终究还是眷顾她的,千钧之际,有人救了她的性命。
汗珠密密麻麻布满她额尖,凤宁惊魂未定扶墙而起,那道清隽的身影就这么从门前的阴影下跃入斜阳里。
该怎么形容那张脸呢。
是一张好看到极致的脸,五官若刀裁,每一处棱角被削得恰如其分,看似分明锐利,偏生那深邃的眸眼歇着一抹清倦,很好地中和了五官的凌厉,让他整个人透着一股不可亵渎的斯文来。
视线从他面容移至上身,他穿着一件极是寻常的黑衫,白皙修长的手骨捏着一把弓箭,姿态端肃挺拔,通身无饰。
是一位神清骨秀的年轻男子。
裴浚今日午后在上林苑打猎,申时结束打玄武门回宫,将将踏入顺贞门,便撞见一只红了眼的狗追咬宫人。
裴浚幼时在王府有被狼狗追咬的经历,弄得十分狼狈,至成年也不曾忘怀,他身边从不养小动物,刚继承大统那会儿,身边的亲信已将皇宫里的小猫小狗给扫除干净,这又是哪里来的小畜生?
裴浚视线打一开始便落在那肚皮翻起的狼狗身上,压根没往旁边的姑娘扫上一眼,漆黑的眸底隐隐泛着几分戾色。
随行宫人瞥见这一幕,登时吓了一大跳。
哪个胆大包天的混账敢在皇宫养狗?
裴浚俊眉微蹙,只凉凉往那狗身指了指,抿唇不言。
司礼监掌印柳海便知他已动了怒,大气不敢出,紧忙一扬手,示意侍卫将那狗身拾起,正打算讨裴浚示下,这时,宫墙下传来颤颤巍巍的女声,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凤宁这厢已手忙脚乱拭去面颊的汗,稍稍整理仪容,温温雅雅朝来人屈膝,
裴浚大约没料到有人敢这般称呼他,主仆三人视线齐刷刷朝凤宁转来。
柳海乍一眼瞧见凤宁那张脸,暗暗吃了一惊。
乌黑的杏眼,剔透雪肤,面颊如同晕开的胭脂薄薄欲滴,有一种天地灵华集于她一身的瑰艳,这等美色,实属罕见,礼部好大的手笔!
他暗暗瞄了一眼裴浚。
裴浚第一眼扫到她的着装,这是宫中六局二十四司女官所着的宫装,上等女官着绛红交领素面杭绸薄袍,下等女官着深蓝交领袍子,胸前各有补子可辨认身份职务,面前这小女官穿着蓝色长袍,袍子显大不太合身,下摆的银条纱襕裙已被咬破,不见血色,应是无碍。
能唤他一句“恩公”,可见不识他身份,当是前不久遴选进宫的女官。
一想起被内阁硬塞了些女人进来,裴浚脸色又暗了暗。
视线淡淡从她面颊掠过,小脸煞白,骇色未褪,恐惧好奇感激还有一丝自以为隐晦的打量,均写在眼底,一脸呆样,明显没有城府的样子。
这种人也能入宫?
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浚喜欢玲珑剔透的女子,他没有调教人的习惯。
礼部还真是什么人都敢往他皇宫里塞。
裴浚皱了皱眉,没有兴趣回应,目光在她身上不做任何停留,转身将弓箭扔给侍卫,信步离开。
眼看裴浚要走,凤宁急了,提着裙摆,越过花丛三步当两步追了过去,嗡声问道,
“我不知您官拜何职,不敢冒昧称呼,还请您留个名姓,我也好记住您的恩情。”
柳海见凤宁一脸焦灼认真,险些要笑出来,当然,他不敢笑,换作过去,他自当呵斥一句大胆,再叫凤宁跪下磕头,可今日他也不知怎的,就当了个睁眼瞎,眼观鼻鼻观心,只等裴浚反应。
裴浚没有反应,只摆摆手示意柳海应付,便已远去。
此番举止落在凤宁眼里,便是无须挂齿的意思。
那背影颇有几分不动如山的伟岸,没由来地叫人踏实。
凤宁双手交握探头探脑,直到裴浚身影没入御花园方收回视线,目光调转至柳海身上,见他笑融融望着自己,面颊还升腾些许腼腆,
“给公公请安,劳驾问一句,方才这位公子姓甚名何,担任何职?‘恩公’做好事不留名,我却不能不识好歹。”
瞧,多么心实的人儿。
大约是在宫里见惯了人精,头一次遇见这般单纯可爱的姑娘,柳海由衷喜欢,遂藏了一个心眼,打哑谜道,“你觉着呢?”
凤宁回想那道从天而降的身影,搭箭张弓行云流水,技艺无比娴熟,“那般英勇神武,怕不是禁卫军里的将军吧?”
柳海笼着袖忍住笑,“你说是将军那就是将军吧。”
虽说他话里藏着几分揶揄,凤宁却认定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抿着嘴笑了笑。
满脸娇憨,柳海越看越喜欢。
“姑娘在哪个职上当差?”
凤宁毫不隐瞒,“我是新入宫的女官,被分派在尚功局当值,做些针线上的活计,我姓李,家父鸿胪寺少卿李巍,今个儿是我头一回当差,不慎迷了路,还请公公指点,如何回延禧宫。”
新入宫的女官住在何处,内里乾坤如何,柳海门儿清,一听李凤宁自报家门,再合着这张脸,对她今日的际遇就不奇怪了。
老人家心里咂摸片刻,指点凤宁如何回去,又急着料理那条狗的事,便与凤宁作别,凤宁自是千恩万谢,目送他离开后,正欲转身,余光忽然被地上一抹玉色给吸引,待探头瞧去,只见一枚嵌红宝石的玉扣被遗落在草丛里,凤宁连忙拾起,再回望裴浚离开的方向,
莫不是那位公子落下的玉扣?
待要追上去,又恐自己走错路,天黑之前回不到延禧宫,凤宁犹豫片刻,暂且将玉扣藏于袖下,先行回去。
凤宁遇人三分笑,跨进宫门,对着守门的小太监也是和颜悦色的,可惜小太监不敢领她的情,只偷偷往正殿廊庑上努了努嘴,李凤宁循着他视线望去,便见一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女子扶腰立在廊下。
隔着老远也能领受到那双丹凤眼的锐利。
正是礼部尚书的孙女毛春岫,这位毛大小姐曾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对着李凤宁那张脸自是深恶痛绝,她不能容忍宫里有人比她还漂亮。
毛春岫见李凤宁完好如初回来,心里十分不得劲,她虽没打算就此要了李凤宁的命,可此番举动少说也能害她破相,宫里有规矩,一旦女子身上有伤疤便可踢除甄选资格。
只要李凤宁出了宫,宫里这些女人容貌无人出她之右,她成为皇帝第一个妃子指日可待。
毛春岫语气不善问,“你去哪儿厮混了,这么晚才回来?”
周遭当差的女官们均回来了,各个倚着廊柱看好戏。
李凤宁对这样的场面见怪不怪,目不斜视从毛春岫身侧走过,径直往自己值房去。
查毛春岫的首尾?她没这个本事,与她斗嘴皮吵架,也占不了上风,对于她这番诘问,李凤宁唯一能做的是置之不理。
毛春岫只听见吱呀一声,李凤宁将门都给拴上了,给气了个半死。
“你给我等着!”
若不是那位老嬷嬷迟迟未回,令她心生忌惮,她今日非要扒了李凤宁的皮不可。
凤宁才不理会她,亲自去后院打了水进屋,舒舒服服洗了身子,早早卧在床榻歇息。
廊外的灯色幽幽转转落在窗棂,屋子里的灯灭了,凤宁握着那枚玉扣出神,拿着一男人的东西窝在被褥里像什么样,可又能放哪儿呢,万一遗落了,可是大罪过,有了这个由头,凤宁心安理得将东西塞入枕头下,琢磨着明日再去御花园等他,将玉扣还回去。
然而凤宁这一等就是三日,整整三日,她日日前往顺贞门堵裴浚,却再也没能遇到他的人影。
*
裴浚这三日甚是忙碌。
别看他御极已有一年,这个皇帝当得并不顺心。
一年前先帝驾崩,膝下无子,朝臣与太后合计,在宗室里择血缘最近的湘王世子入继大统,那便是裴浚,裴浚入京登基,不及弱冠,朝政依然掌握在内阁与太后手中,内阁以首辅杨元正为首,皆是先帝朝的老臣,个个门生故吏遍天下,难以撼动。
眼看快要到他生父湘王的诞辰,他下令内阁追封他父亲为帝,可惜这个折子被内阁驳了回来。
内阁请求他以嗣子身份认太后为嫡母,继承先帝遗业,可裴浚坚持继统不继嗣,他本是祖父孝宗一支,先帝是他皇伯父,先帝一脉断绝,择他继承大统合情合理,让他摒弃亲生父母,裴浚做不到。
两厢各有古例可循,谁也不让谁,当然,礼仪之争只是表象,背后实则是权力之争,两厢为此事拉锯了一年。
司礼监掌印柳海搭着拂尘进来时,就见皇帝对着一桌子菜不甚有胃口。
他先是伺候皇帝用了些爽口的凉菜,这才见缝插针开口,
“陛下,上回那条狼狗的事查清楚了。”
“狗是廊下家一名唤王震的老太监收养入宫的,”廊下家是玄武门附近一排值房,在紫禁城最北边,住着鱼龙混杂的宫人,有宫女,也有太监,甚至还有些不受宠的答应,那是皇宫最腌臜的地儿。
“下药的人也寻到了,还有那名领路的嬷嬷,重刑之下倒是招的痛快,幕后指使人是礼部毛尚书的孙女,毛春岫。”
裴浚听了这个名字,微微意外了下。
原是打算查出真相,予以敲打,再不许人养这些阿猫阿狗。
没成想拔出萝卜带出泥。
礼部尚书毛琛可不是如今跟他唱反调的肱骨么?
“毛琛真是养了一位好孙女。”
他倒也没急着宣毛琛见驾,先是透了些风给朝臣,都察院的御史闻风而动,几位急于表现的年轻御史一股脑子扑向毛琛,弹劾他纵容孙女在后宫为祸,这下好了,毛琛赶忙入宫见驾,意图将事情压下来。
第一日皇帝没见他。
第二日事情愈演愈烈,让毛琛在养心殿外侯了足足两个时辰方让他进来。
迈入明间,正殿蟠龙宝座下不见身影,眼神往东暖阁一溜,只见珠帘后的紫檀长塌斜斜倚着一道清隽身影,那人穿着一身茶白的长袍,形容慵懒随性,瘦劲的手臂擒着一册书卷,未露真容。
毛琛立即朝皇帝下跪问安,“老臣深夜叨扰,实在罪过,还请陛下通融,不知老臣那不成器的孙女在宫里犯了什么错?”
那张脸依然藏在书卷之后,嗓音却如珠玉般清晰传来,
“柳海,将前日之事的证人证词交给阁老过目。”
毛琛一听有证人证词,心底有了不妙的预感,迅速从柳海手中接过三份供词,一目十行扫过,每看一份,脸色便沉一分,到最后黑黢黢的,说不出话来。
此事可大可小,端看皇帝怎么处置。
事实上,以他之功勋,这点事不值当皇帝宣他面圣,怕就怕在皇帝要拿此事做文章。
近来皇帝处处与内阁争锋,但凡内阁要做的事,他一概不许,就拿这次甄选女官来说,内阁的意思是径直给皇帝选妃,他偏生不肯,两厢拉锯,便成了选女官。
女官与宫妃不可同日而语,女官若是两年内不得皇帝临幸,便要遣散出宫,那些个个都是重臣之女,谁也耽误不得,皇帝就靠着这一手,将所有人拿捏在掌心。
毛琛心里苦笑,面上却是游刃有余,
“陛下,春儿与那李家姑娘毫无过节,不可能买凶害她,这里头兴许有人挑拨也未可知,小孩子家家一些小打小闹,是上不了台面,老臣回头一定严加管教,叫春儿谨言慎行,好生伺候陛下。”
言下之意是希望皇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皇帝听了这话,轻轻嗤了一声,这才将书卷扔下,双手撑在两侧,笑道,“谋财害命到了毛尚书眼里成了小打小闹,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眼界高阔,什么都容得下,朕今日算是见识了。”
毛琛不理会皇帝的讽刺,接话道,“不若陛下将那些人交给老臣,老臣叫春儿与他们对峙,也不能听信了他们一家之词。”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称得上老谋深算。
可偏生皇帝不按常理出牌,他懒洋洋回了一句,
“人朕已经处置了。”
毛琛听了这话,心咯噔了一下,“怎么处置的?”
皇帝没应他,擒起茶盏喝茶去了,倒是柳海笑容深深回道,
“自然是按宫规处死。”皇帝不可能给他扭转乾坤的机会。
毛琛猛吸了一口气。
好手段,来了个死无对证!
皇帝见他脸色不复方才的镇定,指节分明的手骨屈在小案上敲了敲,神色似笑非笑,
“本来呢,这桩事要么交给东厂处置,要么就叫刑部和大理寺接手,朕念及毛尚书劳苦功高,留一线情面,可事儿摆在这里,也不能抹过去,您是见惯大风大浪的老臣了,瞧着该怎么处置吧。”
皇帝丢下这话,慢腾腾起身,那宽大的衣袍罩在他身上,衬得他身形渊渟似鹤,手里拧着一串佛珠,就这么踱至毛琛身侧,拿佛珠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便扬长离去了。
毛琛脸色一白,唇角狠狠颤了几下。
皇帝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呀。
想当初他与杨首辅择定裴浚继承大统,便是看中他年纪轻好拿捏,谁又料到,当初欢欢喜喜接回皇宫的人,如今朝他们这些辅佐大臣露出了獠牙呢。
毛琛最终被迫致仕,裴浚立即准了,顺势将授业恩师袁士宏接任礼部尚书并入阁,如此,他终于在内阁撕开一道口子。
心情一好,裴浚照常去上林苑狩猎,至傍晚乌金西垂之时,打玄武门回宫,绚烂的晚霞在深红的宫墙投下一片金光,一明眸皓齿的姑娘亭亭玉立侯在墙根下,瞥见他来,那懊恼的小脸瞬时就亮了,连着眉梢也神武飞扬。
不是凤宁又是谁?
高大的男人背着手,带着两个侍卫立在门下,神色淡淡辨不出喜怒。
凤宁足足等了四日,今日好不容易逮着裴浚,欣喜溢于言表,她小跑过去,朝他施礼,
“恩公,可算等着你啦。”
凤宁笑眼弯弯,纯澈的杏眼仿佛有水光泻出来,眉目是热烈的。
裴浚这个人极重礼节,不喜人在他面前造次,不过念着毛琛的事因凤宁而起,他便好脾气地没与凤宁一般见识。
“何事?”他平静地问。
凤宁将那颗玉扣捧在手心,递给他,“这是我那日在草丛里捡着的,不知是不是您的玉扣?”
裴浚看了一眼,还真是。
弓箭上的镶嵌玉扣,不算多贵重,既然人家送来了,自然收下。
皇帝从不直接从臣下手中接收物件,于是身侧的侍卫立即替他接了过来。
随后他看着凤宁没有说话。
裴浚没有跟臣下说谢谢的习惯。
凤宁对上他平静的双眸,心跳一下子快了许多,连着面颊也爬上些许红晕。
她双手绞在一处,磕磕碰碰找话题,
“您是在狩猎吗?”她发现他乌靴上沾了些枯叶。
眼神想看他又不敢看的样子。
裴浚看着她不争气的模样,忽然觉得好笑。
这样的眼神他当然不陌生,他自来便是人群的焦点,对任何人的景仰已习以为常。
一介女官跟个外男拉拉扯扯....算了,他不想理会她的事。
“你还有事吗?”裴浚淡声问。
他这个人外表极其斯文,哪怕是冷淡也不叫人反感。
凤宁脸一红,裴浚明显看出她在搭讪,隐秘的心思被正主窥破,凤宁很不好意思,不过她这个人也有轴的时候,既然想什么就大大方方做,于是她鼓起勇气直白问,
“上次您救了我,我心存感激,总想替您做些什么。”
裴浚明白了,就想继续跟他掰扯。
有些人就是这样,一旦得了机会便赖着不放,裴浚忽然觉得没意思。
但他今日心情好,于是淡笑问,“你会什么?”
裴浚笑起来眼神极深,眉梢也微弯,他朝人看过来时,总让人觉着他在认真看着你,凤宁被养在深闺,没有跟外男打交道的经验,更何况是裴浚这样老谋深算的狐狸,心一下就乱了,喃喃回道,
“我会做点心。”
御膳房每日给他做十多样点心,一月点心不带重样。
他稀罕凤宁的点心?
之所以这般说,便是给她一点希望,让她顺杆往上爬,然后重重摔下去,人便清醒了。
“好啊,那我等你的点心。”
裴浚腔调很温和,笑容完美,然后俊逸翩然从凤宁身侧走过。
凤宁视线不自禁跟随他远去,看着那无比挺拔的身影咽了咽嗓。
世上竟有这么完美的男人。
好看,正值,有风度。
裴浚若知道凤宁这般评价他,大约会笑醒。
等到裴浚消失不见,凤宁登时回过神来。
完了,这里是皇宫,又不是李府,她去哪儿弄食材给他做点心?
凤宁赶在延禧宫落钥时进了门,毛尚书退出中枢的消息已在后宫传开,毛春岫也由着被领回了府,阖宫的姑娘这才晓得,原来毛春岫私下养狗犯了皇帝的忌讳,皇帝不喜那些小畜生,故而借此料理了毛家。
毛春岫这一走,顺带敲打了其余姑娘,凤宁的日子好过了,无人再敢明目张胆针对她。
就连延禧宫的守门太监对着她也客气许多。
“李姑娘回来啦。”
延禧宫能主动给她打招呼的不多,凤宁将方才从御花园顺手摘来的果子塞了两个给他,“谢谢公公。”
人将将跨进门槛,身侧忽然刮来一道劲风,接着一人紧紧搂住她腰身。
“宁宁,我来给你作伴啦。”
李凤宁听到这道熟悉的嗓音,险些哭出来,她连忙转过身,将来人从怀里拉出来,“玉苏姐姐,你怎么来了?”
杨玉苏乃京兆府尹的嫡次女,与李家比邻而居,时常来李府串门,是李凤宁唯一的手帕交,二人性子投缘,亲如姐妹。
她用自个儿的袖子擦了擦凤宁面颊的泪,拉着她一面往里走,一面说明缘故,
“毛春岫不是出宫了么?我从爹爹处得知她在皇宫欺负了你,气得义愤填膺,决心入宫给你作伴。”
凤宁闻言眼眶又是一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当初不是不愿意进宫么?”
杨玉苏拍了拍胸脯豪爽道,“我是不愿意进宫,可我也不能看着你一人被扔进狼窝呀,这不求了我爹爹走通礼部的路子,顶了毛春岫的缺。”
滚烫的热流在四肢五骸乱窜,凤宁泪汪汪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从来没有人能为她做到这一步,她何其有幸,能遇见杨玉苏。
杨玉苏可不比李凤宁,他父亲长袖善舞,又当着京兆府尹的重任,京城哪个档口都熟悉,杨玉苏性子随了爹爹,也十分大方爽快,她堪堪来了半个时辰,就带着凤宁在延禧宫认了个脸熟。
过去姑娘们碍着毛春岫的面子,不敢与凤宁来往,眼下今非昔比,有了杨玉苏的引荐,凤宁也识得几人。
一屋子姑娘聚在西厢房正厅用晚膳。
锦衣卫都指挥使府上的大小姐张茵茵便打听了,
“凤宁妹妹,我听说毛春岫放狗咬你,那你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张茵茵问这话时,在座的姑娘有意无意均看着凤宁。
凤宁前脚被害,后脚皇帝就处置了毛春岫,她们担心凤宁已与皇帝撞上。
凤宁岂肯出卖恩公,她嚼着一口花生米,含糊回道,“我遇上一位公公,是他救了我。”
大家交换了眼色,不再细问。
若是凤宁遇见了皇帝,怕是早早就嚷出来炫耀了。
说来姑娘们进宫已有两月,能进养心殿侍奉的寥寥无几,除了首辅孙女杨婉与太后内侄女章佩佩,其余人连皇帝面儿都没见着。
杨婉精通文书,又领着尚宫局的差事,六宫文籍均归尚宫局统领,她出入养心殿自是情理当中,至于章佩佩则更不待言,她与皇帝早早便相识,皇后就该在这两位当中诞生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两位虽更有体面,可皇帝至今也没有临幸任何人。
不知何人能拔得这个头筹?
皇帝第一个妃子,意义非同凡响。
也难怪毛春岫将容貌最为出众的李凤宁视为眼中钉。
既然李凤宁不曾遇见皇帝,大家也就安心了。
默契略过这茬,说起了后日端午节的事。
这批遴选入宫的女官与妃子不同,除每月告假一日出宫外,端午节这一日,姑娘们亦可回府探亲,大家热热闹闹商量着出了宫要去哪个铺子买胭脂,凤宁独自嚼着菜肴不插话。
嫡母管教她甚严,从不许她出府,说是她这副相貌过于招人,惟恐被人惦记惹火上身,还是安安分分待在府上好,是以凤宁也没见过什么世面。
杨玉苏见凤宁不答话,轻轻耸了耸她的肩,“宁儿,端午这一日你随我出宫,去我府上。”
她可舍不得凤宁孤孤零零。
凤宁心下动容,只是想起允诺裴浚的点心,便搭着她肩口悄声回,“我答应给上回救我那位公公纳个鞋面,端午便不回去了。”
杨玉苏只当凤宁不肯给她添麻烦,没再细问。
应酬一番,两位姑娘回了梢间,延禧宫宽敞,十八位女官人人有一单独的值房,杨玉苏却担心凤宁被人怠慢,愣是将自己席垫搬去了她的屋子,陪她睡。
“你真不回去呀?”
凤宁替她斟了一杯凉茶,陪着她坐下,“我真的不回去。”
杨玉苏板着脸,“大家伙都走了,延禧宫就你一人,无人能震慑那些宫人,你可别饿肚子。”
凤宁听到这里灵机一动,抱住她胳膊撒着娇,“好姐姐,不若你帮我一个忙,设法替我弄些食材来,我预备着端午享用。”
杨玉苏瞪大眼,“就算我能弄食材来,去哪给你整个锅?”
凤宁眨眼思量,“一个小炉子便成,我自有法子做些点心吃。”
杨玉苏知道凤宁手艺很好,顿时馋上了,“听你这么说,我明个儿就想给你弄个小锅子来,好叫我先饱口福。”
京兆府尹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很舍得给她使钱,她这一入宫,宫里四处衙门都被打点到了,翌日杨玉苏还真就悄悄弄了些山药红豆粳米之类回来了,锅子却是没有,那怎么办,杨玉苏想了个法子。
要说宫里谁是个馋虫,太后内侄女章佩佩首屈一指。
御膳厨给女官的伙食哪里比得上自个儿开的小灶。
于是章佩佩就在延禧宫开小灶。
杨玉苏与章佩佩有过几面之缘,欲借章佩佩的小厨房一用,章佩佩这个人活泼大方,大手一挥就答应了。
杨玉苏这么做也有缘故,宫里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开小灶,有章佩佩做挡箭牌,便万无一失。
这一日中午,两位姑娘钻进延禧宫后罩房,凤宁心灵手巧,挽起袖子便开始干活。
先将山药削皮切好蒸熟,复又用勺子压成山药泥备用,再将红豆熬成粥浠,与山药泥搅拌,这可是个细致活,配比讲究分量,多一分过甜,少一分味道淡了,而凤宁自小侍奉嫡母饮食,对着点心一类已拿捏地炉火纯青。
俗话说,每一道点心均讲究色香味俱全,凤宁又小心翼翼将山药红豆糕雕刻成梅花状,有些上头洒些花末,增添香韵,有些点缀芝麻,更有甚者用山药泥刻成一渔舟唱晚的景象,一道小小点心被她做成了一副甚有意境的食雕。
杨玉苏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
凤宁一共做了两盘,一盘给了杨玉苏,杨玉苏吃了半盘,余下的赠给章佩佩聊表谢意,另一盘凤宁悄悄装在食盒里,又塞了小冰块,趁着杨玉苏午歇之时,借口去针工局讨要补子,打算送给裴浚。
昨日与裴浚商议在顺贞门相见,凤宁不敢食言,早早提着食盒躲在林荫后等他。
热烈的斜阳越过密密麻麻的枝叶洒下斑圈,汗出了一层又一层,食盒里的冰块已消融殆尽,眼看糕点不太新鲜,凤宁张望顺贞门方向心生焦切。
他那样的人,当不会食言吧。
可惜,凤宁从午时末等到天暗,眼看贞顺门都掩上了,也没有裴浚的影子,她兴致缺缺提着食盒回了宫。
杨玉苏下午去了一趟司礼监,回头不见凤宁人影,等了半晌才在门口撞见她,见凤宁面颊一片灼红,神色明显很疲倦,问道,
“你怎么了?”
凤宁岂敢据实已告,随意寻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她没有怪裴浚,他一定是有急事耽搁了。
故而次日,她再次准时准点出现在顺贞门,这还得感谢毛春岫当初对她的排挤,尚功局的掌司不曾安排她多少差事,只问过她擅长什么,偶尔替尚功局整理些文档,再者给绣娘们描些花样,有的活可以晚上赶。
连着两日没等到裴浚,凤宁心里颇有些丧气。
眨眼到了端午,姑娘们陆陆续续出了宫,凤宁送杨玉苏出去后,立马折回延禧宫给裴浚做点心。
甭管恩公什么情形,她答应的事决不能食言。
她也不知裴浚什么时候会来顺贞门,除了等,她别无他法。
五月初五端午龙舟节,皇帝陪着太后在太液池观看龙舟比赛。
比赛下午未时初刻起,至申时末方结束。
而这个空档,凤宁正在顺贞门。
皇宫四处都是皇帝的眼线,头两日暗卫得皇帝吩咐不予理会,到了端午这一日,人人出宫过节,偏生她汗流浃背等在林荫下,巴掌大的鹅蛋脸,嵌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怎么看怎么于心不忍,暗卫终是在傍晚散席时,将此事
禀报了皇帝。
皇帝愣了片刻。
以为晾她一日,她便要死心了,没成想她连端午都不曾出宫。
还真是死心眼。
可那又如何?
她越是这般死缠烂打,他越不能给她机会。
后宫那些女人从来不在裴浚眼里,遑论身份最不起眼的一个。
两日过后,裴浚彻底将凤宁忘了个干净。
当然,他不给凤宁任何机会,也不意味着会因为避开她而更改自己的习性。
五月十二裴浚接见了一批使臣,对方献了一匹汗血宝马给他。
这一日,裴浚在御林苑玩了个尽兴,傍晚酉时初,打玄武门回宫。
夕阳早早藏去了乌云后,天地雾蒙蒙的,不一会落下淅淅沥沥的小雨,晚风拂过,将那道单薄的身影投递在宫墙,大约是累了吧,她眼皮耷拉着要睡不睡,骨细丰盈的手骨却紧紧握住食盒不肯撒手,像是一朵开在岩缝的小白花,坚韧又柔弱。
裴浚唇线抿直,在顺贞门前的台阶立定。
暗卫这时从城楼跃下,看着不远处昏懵的凤宁,悄声告诉裴浚,
“主子,李姑娘整整来了十日,一日不少,每日点心不带重样。”
大约是有所感应,凤宁打了个哈欠,猛地睁开眼,这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清峻的男人,那一瞬间的心情怎么形容呢,是久旱盼甘霖的滋味。
凤宁顾不上礼节,拧着食盒喜出望外奔了过去,
“恩公,总算等到你啦。”
还是这样一句话,只是比起上回,喜悦之余,尾音添了几分不由自主的委屈,甚至连她自个儿也没意识到的撒娇。
裴浚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唇角微微扯了扯,没有立即接话。
这神情落在凤宁眼里,便是愧疚了。
她却很大气地替他圆融,
“不怪你的,我知道你很忙,当着要紧的差事,不是自个儿想脱身就能脱身。”
她眉眼还是那般鲜活,没有半丝怨气。
裴浚被她这句话说得无言以对。
他第一次在这个女孩身上看到了非同寻常的韧劲。
这让他想起初次入京,百官请他从东华门入宫登基,历来东华门是臣属入宫的通道,他没答应,既是遗诏让他来做天子,就必须走正阳门,否则这个皇帝,他宁可不做。
凭着这份毅力,裴浚逼得太后和首辅让步。
裴浚欣赏任何一位有毅力的人,可惜她这份毅力用错了地。
裴浚抬目四望,指了指御景亭,示意她跟上。
等了十日终于等到他,凤宁别提多高兴了,欢欢喜喜跟在他身后上了御景亭。
御景亭是御花园的最高处,亭前太湖石点缀,引活水环绕,景色怡人,每每九九重阳节,阖宫在此处登高。
侍卫早已不知退去何处,整座御景亭仅裴浚与凤宁二人。
雨势渐大,顺着檐角形成雨帘,将这一片天地与外头隔绝而开。
凤宁迫不及待将食盒搁在石桌上,她今日给裴浚做了两份点心,一份用山药绿豆做的积玉糕,一份鸡肉烧麦,自那日吃了凤宁的糕点,章佩佩赞不绝口,至此食材应有尽有,凤宁施展身手的机会就多了。
凤宁递了帕子给裴浚净手,将食碟摆好后,顺势便在他对面坐下了。
裴浚净完手看着虎头虎脑坐在对面的姑娘,眉峰微皱。
天子坐北朝南,没有人能坐在他对面与他共食。
但他怪不上凤宁,毕竟在人家眼里,他现在是“恩公”呢。
裴浚骑了半日马,五脏庙早早空空如也,也就没拒绝凤宁的好意。
几块糕点下肚,他不得不承认,凤宁手艺不错,难怪敢信誓旦旦开口报答他。
凤宁见他吃得认真,心中很是满足,她极是体贴,悄悄从袖下掏出一个小陶壶,藏了些茶水给他漱口。
裴浚岂会吃小女官偷出来的茶水,他摇摇头予以拒绝。
凤宁知他讲究也不在意。
填饱肚子后,裴浚搁下筷子,郑重其事看着她,
“我问你,你是什么身份?”
面对突如其来的发问,凤宁愣住。
裴浚那张脸长得太好看,说话时,他眉梢稍弯,看起来像是在笑,可也仅仅是看起来像而已,他身上总有一股毫无波澜的摄人的力量,让任何人在他面前不敢造次。
凤宁咽了咽嗓,斟酌着答,“我是女官呀。”
裴浚气笑。
还知道自己是女官。
“女官职责为何?”
“我是尚功局的女官,帮衬做些针线上的活计。”
裴浚肃然道,“宫里任何一个女人都是皇帝的人,你这么明目张胆与我私会,被有心人瞧见,便是欺君之罪。”
凤宁一听“私会”二字,立即弹跳般站起,拢着衣裙离得他远远的,下意识反驳,
“我们哪有...”
环顾四周,四下无人,雨势连天,恍若一张巨大的网网住他们二人。
这么一瞧,她确实像是在与裴浚私会,她面颊腾的一下泛红,垂下眸没有底气道,
“我不过是为了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没有非分之想。”
凤宁懊恼地捂了捂脸。
裴浚看着她侍立在一旁,舒坦多了,
“你最好没有,否则便是欺君。”
凤宁被他这么一说很是无地自容,咬了咬唇道,
“我实话说与您知,我没打算留在宫里,女官期限两年,待两年期满,我便可出宫。”
裴浚听了那句“没打算留在宫里”,脸色变了变。
皇宫是她想留就能留的吗?
他很不客气道,“皇帝也不一定看得上你。”
心里说的是:朕可看不上你。
凤宁咧着小嘴回道,“那更好啦,我也不想给陛下做妃子。”
裴浚被她堵得没脾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