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洁来找我的时候，我正伏在桌上赶写一篇稿子。当我抬起头来和她目光相遇的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了家乡原野上莽莽苍苍的大枣林和闪着露珠儿的露水枣。我敢说我一生中可以忘记许多不应该忘记的事情，但她的形象绝不会从我的记忆中消失。我喜欢漂亮又有魅力的女人。
她抬手撩了一把散落在额前的一绺秀发，大大方方地望着我问道，“你是梁吟吗？家是不是沙窝村的？”她的声音柔柔的，轻得如同一缕风。
我说是。
“我叫凌洁，”她说，“婆家也是沙窝村的。”看我流露出不解的神色，她进一步解释道：“我爱人李一民是你的同学。我们结婚那天请客时你们同学都去了，你为什么没去呢?我待意留意着你，早听说你们沙窝村出了一个挺会写作的人。我看过你的几篇小说、真不错呢。”
我听了她的话，口里虽谦虚地说，哪里哪里，仅仅喜欢而已，心里却十分舒坦。我喜欢有人说我的小说写得好。尤其从这么一个漂亮的实女人嘴里说出来，我的心里涌出一股甜滋滋痒酥酥的感觉。
李一民是我高中的同学。他的父亲李芒是村支部书记，在我们村乃至全乡属于那种大脚一跺四下里流土的人物。毕业后李一民凭借父亲的权势在村里搞了一个面粉加工厂，赚了不少钱，家里也摆设得很有些城市人的现代化气息，他本人也财大气粗得自己不知道是谁了，对我们过去的同学很有些看不起。去年他结婚时，村里的几个同学凑了钱给他送了礼。请客时，正巧县广播电视局召开一年一度的优稿评选会议，我一去三天。回来后听说李一民娶了一个很能干、很漂亮的老婆，而且还是一个教师，可我绝没想到她竟如此光彩照人。
我推开摊放在办公桌上的稿纸，倒上一杯茶放在她面前，敷衍地说了些不认识之类的抱歉话之后，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办?”
果然是。她在乡中教学，这次被评为出席省模范教师表影会的代表，乡教办要她整一份自己的典型材料，她写了几次总也不满意，这才找到了我。说着把写成的几页草稿摊到我的面前，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儿，微笑着问我，能不能帮忙整一下?
老实说，我十分讨厌这类材料。我在乡广播站搞通讯报道，乡大院里一些单位和个人一旦有什么诸如材料之类的东西，有些原本不该我写的，都统统推到我这里。写吧，透烦；不写吧，面子上又过不去。如果凌洁不是个女的而是个男性来找我写这类材料，更进一步说，如果她不是这么年轻这么美丽，我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搪塞过去。眼下她那一张让人想入非非的脸蛋已彻底征服了我。我很乐意为她办点什么。我并不是什么心怀叵测图谋不轨的小人，一个男人总会对一个风姿绰约的女性产生一种什么异样的心理。男人爱漂亮。
我很愉快地答应了她。
我的内心下意识地产生一种渴求，希望和她谈谈。按以往，有了稿纸上这些原始素材，稍作加工便能洋洋洒洒写出一篇可观的材料来。可我对她总有些恋恋不舍，总想让她在我的身边多呆一会儿。于是，我说：“凌洁，为了使材料更丰富更生动更出色，你是不是能给我具体谈一下别的，比如你工作中的困难啊，生活中的挫折呀。”理由堂而皇之，其良苦用心只有我自己知道是为什么来的。
她说可以。
下面是她给我讲的。
“不瞒你说，结婚第一天起，我就后悔了。你和一民是同学，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新婚夜，他给我说，凌洁，别教学了，熬死熬活一个月不就那点钱吗，还不够一桌酒钱呢。在面粉厂里，随便鼓捣一下，一天拿的钱也比这个数多，何苦呢?我说，一民，人不能钻进钱眼里，有很多东西是金钱所买不到的。歌德说过这样的话，人，失去财富，仅只失去一点点；失去荣誉，你就失去很多；失去勇敢，就失去了一切。我离不开和我朝夕相处的学生。每当登上讲台，看到那一双双乌黑的眼睛盯着我，我就会感到自己的职业多么神圣、伟大。
“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也许是我太漂亮的缘故，学校里那些年轻的男教师总爱和我说笑，总爱来我办公室里玩。一次夜自习，我和初二的语文老师正在屋里说话，李一民来到学校，看到这种情形脸拉得很长……此后，他坚决要求我辞掉这份工作，我们第一次吵了起来……我理解他的心情，丈夫发现自已年轻的妻子和另外一个男子呆在一起，心里未免产生些不愉快，可他在无端猜疑的同时，是不是想到对自己的妻子的感情是一个极大的污辱呢？！
“我怀孕了。正好县教师进修班要在全县民办教师中招生，学制两年，全脱产。我以相当好的成绩考取了。为了上学，我和他商量是不是把孩子流产。他一听火了，说，都结了婚，还上什么破学?我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孩子，流产，没门儿！我苦口婆心说了半夜，他压根儿没松口。没办法，几天后，我自己到医院偷偷地做了人流。他知道后，气不打一处来，吵闹着要离婚。我说商就离呗，咱谁也不沾谁
…末了，婚没离成，可他那位当支书的父亲也竟有那么大的神通，将自己的儿媳妇生生跑得没有上成学。那时，我气得简直要发疯，心一下透凉。之后，我将铺盖一卷搬到了学校......”
凌洁两眼蓄满盈盈泪花。
这时，广播站那位漂亮的女播音员小莉走了进来，望了一眼凌洁又望了望我，然后说：“梁吟，李乡长要你马上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我点了点头。
我把凌洁送出了好远好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