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误以为贾瑞是王熙凤害死的,还因为王熙凤害死贾瑞这件事,觉得王熙凤太狠毒了。但如果我们仔细去看《红楼梦》原文,会发现,贾瑞其实并不是王熙凤害死的。
首先,凤姐初遇贾瑞调戏时,只希望他快快走开,别因为贾瑞自己的色胆包天,害死自己。
87版《红楼梦》剧照
我们先看《红楼梦》原文是怎么写的:
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儿说道:“请嫂子安。”凤姐儿猛然见了,将身子往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王熙凤这句话的意思是:没想到贾瑞在这里,意思其实就是贾瑞不该在这里拦住她,应该快离开,凤姐开口的第一句话其实有赶人的意思了。但贾瑞精虫上脑,还一个劲儿地往上凑。
87版《红楼梦》剧照
我们看贾瑞接下来怎么说的:
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儿。这里,我们看,贾瑞说的什么话,说自己和嫂子有缘,还色迷迷地盯着嫂子看,刺裸裸地调戏呀,哪怕是放到现代,贾瑞此刻的样子也是非常冒犯女性的,任何一个有尊严的女性心里恐怕已经有一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了。
87版《红楼梦》剧照
那我们看凤姐此刻是怎么回应的呢:
凤姐儿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凤姐马上搬出了贾琏,是反应很快、很聪明的说法,贾瑞,你的哥哥可是知道你的,要是你有什么不轨的企图,你想想你哥哥会不会放过你。同时凤姐怕贾瑞当下会色令智昏,万一贾瑞走上前来面对面和自己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甚至强行搂搂抱抱,被人看不见了,凤姐就惨了,当家人的脸面不但丢尽,恐怕还名节尽毁、性命不保。有人可能会说,不就是被调戏了吗?凤姐是受害人呀,有这么严重吗?有,我们可以参考第《红楼梦》第74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这一回,讲到了红楼名场面之一:抄检大观园,抄检大观园的起因是傻大姐捡到了绣春囊,刑夫人把绣春囊交给了王夫人,王夫人气得脸色大变,当下气冲冲地找到王熙凤,泪如雨下地质问王熙凤,注意这4个字“泪如雨下”,可见,有伤风化的事情发生在贾府,在当时是多么的可怕,王夫人质问凤姐的话中,就有这么一句:“倘或丫头们拣着,你姐妹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小丫头们拣着,出去说是园内拣着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注意这最后一句话啊,“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绣春囊,就已经关乎性命脸面了。如果是贾瑞光天化日调戏王熙凤,有肢体接触,宁国府人多眼杂,万一被人看见了,宁国府人那么多,4、5百人,当时凤姐还是在“花园”这样的公开场合里,是宁国府宴请荣国府的时候,正是人多眼杂热闹的时候,被人看见的概率就更大了。凤姐当下的处境其实是又被动,又无辜,又危险的。
凤姐对着贾瑞表面是假意含笑,内心恐怕也有强装镇定的成分,因为这不是别的事情,凤姐可以杀伐果断地处理,是封建传统社会里有关一个女人清白、名声、脸面的风月事,且凤姐非常被动,当下又是独自一个人,贾瑞要是真扑上来,凤姐恐怕躲都躲不掉,推都推不开。要是被人看见了,凤姐恐怕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不管凤姐当时多么无辜,怎么反抗,她的名节都已经毁了,脸面都会被丢尽的。甚至,不只脸面丢尽、名声尽毁,这事如果传扬开来,凤姐恐怕连管家的差事都会被拿掉,贾琏也指不定会怎么对凤姐。
知道被贾瑞调戏这件事的严重后果以后,我们接着再来看凤姐是怎么应对的:凤姐先是搬出了贾琏,接着反话正说,说贾瑞聪明和气,稳住了贾瑞,然后又搬出了太太们,表明自己要离开,要找太太们去。
凤姐的回应也很明确了吧,就是你不走,那我先走。
87版《红楼梦》剧照
没想到贾瑞此刻还不乖乖走开,还要和王熙凤搭话,我们看《红楼梦》原著中,贾瑞接下来是怎么说的:
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贾瑞还没听出凤姐拒绝的意思,还不放弃,进一步拉关系,说要去凤姐家里请安找她。
凤姐怎么回应的呢:
凤姐儿假意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这句话其实还是在顺着贾瑞的话说,是为了继续稳住贾瑞,注意,这不是勾引啊,不是故意给贾瑞希望什么的,凤姐此时的处境决定了她只能先好言好语稳住贾瑞。别让贾瑞做出更出格的事情来。
贾瑞的反应是什么呢?原著里写:
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亦发不堪难看了。我们看,贾瑞根本没想过面对他的调戏,凤姐的真实反应会是什么,还是一副色中饿鬼的样子。接下来,凤姐就是直接赶贾瑞走了。《红楼梦》原著写:
凤姐儿说道:“你快入席去罢,仔细他们拿住罚你酒。”87版《红楼梦》,在拍这段的时候,凤姐是用手点了贾瑞的肩膀一下,然后离开时还回头看了贾瑞一眼,眼神和表情都是有点暧昧的。这种暧昧的感觉表现得有点过了,因为暧昧过了就不是为了稳住贾瑞了,而是会鼓励到贾瑞,贾瑞看到跟自己暧昧的凤姐,会误以为自己可以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凤姐的处境会变得更加危险。在《红楼梦》原著中,凤姐是没有多余动作的,是只有这一句话的。这句话就是让贾瑞赶紧回席,赶紧离开,催他走。
贾瑞听了凤姐的话后反应是什么呢?是一个色中饿鬼状态越来越稳不住的反应:
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原著怎么写凤姐的呢,原著写:
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儿,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我们看这一段话中,凤姐为什么故意把脚步放迟些、放慢些呢?为什么不赶快跑走,还要配合贾瑞,慢慢走呢?因为如果凤姐此时走得很快,走得异常快的话,贾瑞还在回头看凤姐呢,他要是发现凤姐害怕自己,急得都要跑了,贾瑞会不会反过来要追着凤姐继续纠缠?很大概率会,因为凤姐要是逃跑,贾瑞就会惊讶地发觉,凤姐刚刚都是在哄骗他,自己已经闯下大祸了,凤姐要是告状或者用其他手段报复他,他吃不了兜子走。惊慌之下,贾瑞就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了。
还有最后一句话,凤姐心里想的这句话:“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这句话是凤姐的心理活动描写,白纸黑字写了嘛,凤姐有充足的杀人动机,已经起了杀心了。但这句话是不是就做实了凤姐就是要让贾瑞死在自己手里呢?其实不是,因为这句话是凤姐最恨贾瑞的时候心里想的话,贾瑞色胆包天,把凤姐置于非常危险的处境而不自知,是凤姐用曲意逢迎的话再三安抚住了贾瑞之后,自己才暂时安全了,暂时安全以后的凤姐已经强忍怒气很久了,这句心里话更多的是发泄,发泄凤姐对贾瑞不顾人伦、色胆包天的恨,蠢而不自知的恨,还并不是真要贾瑞死。
87版《红楼梦》剧照
因为事后,到了第二天,并不是王熙凤主动要找人报复贾瑞的,是贾瑞主动跑荣国府找王熙凤的,如果不是贾瑞自己送上门来了,王熙凤可能都忙得把贾瑞调戏她的这事给忘了,因为这种事情,王熙凤要报复贾瑞也不好报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了都对凤姐自己的名节、清誉不利。可是贾瑞自己找死,非要往枪口上撞。
《红楼梦》原著第11回末尾是这么写的:
再有瑞大爷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没有,他要来请安说话。”凤姐儿听了,哼了一声,说道:“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么样!”贾瑞来找凤姐就让凤姐想起他在宁国府调戏自己的场景了,让凤姐真正动气发狠了。因为调戏还可以说只是动了点心,没真敢有坏心思,但找上门来,就是不但有色心,还有色胆了。换作任何一个人,也忍不了一个猥琐的色鬼三番四次地骚扰自己的。
87版《红楼梦》剧照
接下来《红楼梦》原著写了平儿的反应:
平儿因问道:“这瑞大爷是因什么只管来?”凤姐儿遂将九月里宁府园子里遇见他的光景,他说的话,都告诉了平儿。平儿说道:“癞蛤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凤姐儿道:“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这里我们要注意下,“让他不得好死”是平儿说的,平儿是个心善的人,她也会说“叫他不得好死”,可见,这是人在生气愤怒的情况下都会说的话,但不是真要动手致人死地。
但是凤姐此刻说的却是: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而不是:等他来了,看我怎么弄死他。说明,这时她心里已经有了真正的执行手段,准备怎么做已经想好了,不是让贾瑞死。而是让贾瑞冻了一晚上,惩罚他了之后,贾瑞第二次来荣国府见凤姐时,《红楼梦》原著说的很清楚:凤姐是想让他知改,而不是让他送命的。
87版《红楼梦》剧照
《红楼梦》原著第12回写道:
此时贾瑞前心犹是未改,再想不到是凤姐捉弄他。过后两日,得了空,便仍来找凤姐。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的赌身发誓。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我们注意看这句话“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说明,第一次贾瑞在荣国府见凤姐时,凤姐就是想让他知难而退、改过自新的。凤姐大概是看出来了,贾瑞是属于有贼心,但贼胆并不是那么大,罪不致死,只以后不要再来烦自己就行了。
87版《红楼梦》剧照
紧接着,凤姐找来了贾蓉、贾蔷帮忙惩治贾瑞,但贾蔷、贾蓉讹诈贾瑞100两银子,以及大冬天用尿粪浇了贾瑞一身,下手挺重,侮辱性也很强,估计不是凤姐的主意,而是贾蔷、贾蓉因为顽童闹学堂的事情本就和贾瑞有旧仇,贾瑞暗中帮金荣对付秦钟的事,得罪了他们俩个。他们趁机报复贾瑞了,下手重了些。
87版《红楼梦》剧照
贾瑞的死其实是多个人、多件事综合作用的结果。不单单是因为凤姐。
贾瑞被冻了一晚是凤姐的安排。被讹诈100两以及大冬天的晚上浇一身尿粪是贾蔷、贾蓉的主意。被冻了2个大晚上的贾代儒又打了贾瑞30-40板,还不让他休息,罚他在风地里继续跪着读书,贾代儒管得太严也是原因之一。
最后贾瑞自己执迷不悟是最大的催命符,贾瑞不停地正照风月鉴,和凤姐云雨不停,如果反照风月鉴,那他还有活命的机会。
所以说,凤姐虽然嘴上发过狠要弄死贾瑞,但那只是动气发怒时发泄的话,她真实的做法是冻了贾瑞一晚,安排贾蔷贾蓉让贾瑞知难而退,知错就改,别再动坏主意,别再来骚扰她。至于贾代儒派人来贾府讨要人参,凤姐没有给贾瑞好的人参,人参是很贵重的东西,换做任何一个人,也不可能给调戏自己的人这么贵重的药啊,不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况且,贾瑞的病是吃再多的药也没用的,对他真正有用的药是反照风月鉴。
87版《红楼梦》剧照
回过头来,我们再来看贾瑞之死,会发现当事人王熙凤也是可怜人。她看似杀伐果断、荣国府当家人之一、遮天盖日、赫赫扬扬、“霸王似的“一个人,在封建社会,哪怕是受害无辜的那一方,面对调戏时,都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谨慎应对,虚以委蛇,以求脱身。真不敢想象,如果当时,凤姐没有稳住贾瑞,贾瑞色胆包天地抓住了凤姐的手,甚至搂搂抱抱,凤姐又挣脱不开,被宁国府的小丫头看见了,那后果是多么的可怕啊。凤姐的名节还能保住吗?凤姐还有脸面做当家人吗?贾琏知道后又会怎么对凤姐?贾母、王夫人会帮着凤姐说话吗?即便贾母、王夫人帮凤姐说话但真的能护住凤姐吗?刑夫人会不会趁机使绊子告倒凤姐?尤氏会不会看笑话?简直不敢想,太可怕了。
就在《红楼梦》原著第63回,从贾蓉之口,我们就看到了这件事的余波。贾蓉笑着和尤二姐、尤三姐并丫头们说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帐。那一件瞒了我!”一句“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帐”,尽管凤姐是清清白白的,到底还是沦为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知道了贾瑞调戏凤姐的贾蓉、贾蔷,会相信凤姐的清白吗?会不会在背后造谣中伤凤姐呢?你看,明明是一个心怀不轨的臭男人黏上了你,你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却怎么也洗不白了。
《红楼梦》里还真就写了一位因乱伦而丧命的女子,她就是凤姐的闺蜜秦可卿,贾珍与秦可卿的“爬灰”丑事,一朝被人撞见,秦可卿就脸面、性命全完了!红迷中,一直有一个争议,就是贾珍和秦可卿的事,秦可卿是不是自愿的?我觉得,不可能是自愿的,因为乱伦这件事,于秦可卿是性命攸关的事,于贾珍不过是又一桩风流韵事,事情一旦败露,涉事男女付出的代价如此不对等,秦可卿为什么要拿自己一生的事业、脸面甚至性命去赌呢?但如果贾珍就是看上了秦可卿,那无论秦可卿愿意还是不愿意,她都躲不掉了。就像贾瑞在宁国府调戏凤姐一样,贾瑞如果就是胆子大不顾后果扑了上去,男女力量悬殊,凤姐就逃不掉了。一旦逃不掉,凤姐就脸面、性命全完了!
甚至,贾瑞死了,凤姐还得为贾瑞的死负上一部分责任,不明真相的人们可能还会觉得是凤姐狠毒害死了贾瑞。却不知贾瑞的那次调戏如果没被凤姐稳住,出格了哪怕一点点,被人瞧见了,凤姐就会是第二个秦可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