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看到西门庆在李瓶儿死时,满腹委屈地对应伯爵说:“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
认为那厮真是无耻,害死武大花子虚,还敢说这样的话。
现在想起西门庆这句话竟有些感动,他能这样说,至少在心里曾反思过,自己有没有亏欠别人。
不管他得出怎样的结论,在那个利益至上的年头,身处俗人堆里,能去想就是一点善根。
《金瓶梅》的世界不是没有神。
潘金莲对未来破罐子破摔,“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就是棺材”。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说这话有两种可能:一是她很知道那就是自己的结果;二她为掩盖内心的恐惧故意装作完全无所谓。每天锦衣玉食,闲聊算命,为什么忽然凭空说起生死那些大题目?
潘金莲认为自己没好结果,自然是根据自己的所作所为推断出来的,她看似毫无顾忌地背德,实则心中已根据道德标准给自己做了判决。
官哥儿死时,听孙雪娥历数潘金莲的恶行,说要洗眼看着潘金莲将来怎么死,李瓶儿道:“罢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这里,不知在今日明日死,和他也争执不得了,随他罢!”
后李瓶儿病重,如意儿对王姑子说起李瓶儿得病的原因,李瓶儿“嗔”她说,打断她道:“你这老婆,平白只顾说他怎的?我已是死去的人了,随他罢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厚。”
她做过一次亏心事,心虚到一直觉得花子虚鬼魂缠着她不放,她不想再做一次。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李瓶儿的放弃抵抗,既是对从前的追悔,也是放下屠刀的表现。
没有神的世界里会有不尽的杀戮。
率先放下武器,就是一点神光。
西门庆的反思、潘金莲的心虚,李瓶儿的放弃抵抗,他们各自都有所领悟,又都领悟得并不彻底。
无论如何,他们都往自我救赎的路上走了一步,虽然是近乎肉眼不可见的一小步。
但在一群混沌的人中间,星星之火似的一点良知,正是希望的灯塔,无论正经历怎样的黑暗,都将不可遏制地发展为燎原之势。
书末一干鬼魂都被高僧超度转世为人,几百年来人们对他们已脱胎换骨视而不见,只管揪住他们从前的罪恶不放,用道德、伦理评判他们、嘲笑他们,却从未有谁祝福他们,祝福他们有朝一日能从黑暗中走出来。
不是通过世俗的上帝给予的忏悔机会,不依靠道德终于看到另一面给了他们应得的宽容,更不取决于后来的人们终于认清了自己附带理解了他们,而是只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原谅。
他们承认他们度过了作为人短暂的一生,尽力活过,得到过也失去过,他们能放手让曾经的一切都成为过去,愿意在另一副躯壳里重新开始,那就是他们的救赎之路。
也是所有人的救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