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唐诗的底味,是唐诗的基础设施:吾爱孟夫子,他即盛唐

愚鲁说文化 2024-09-30 14:44:48

这就特别的唐朝——特别对;特别像那个时代的人脱口而出的东西。后人固然能学到那种丰富或复杂,却很难学到这样一份“脱口而出”——襟怀之内,赤子之心,别无他物。

孟氏浩然,诗名极大,诗亦极好——别的都不必说,自小学语文至大学语文,此孟夫子都在。然而,待我等离开了学校,怎就较少谈及他了呢?即就“铁粉”这一层面而论,孟氏怎就不如李杜王或苏辛,有着数不胜数的普通的自发的读者?概而思之,“传奇性”不足或是一方面:浩然一生,既谈不上太好也谈不上太坏,五十多岁,卒于“开元”之年——甚至可以道他一声:“幸运。”但,这肯定不是他孟浩然相对没那么“抓人”的最主要的原因,根本上,在文学上,孟氏的“问题”何在?个人愚见,恐怕因为他写着写着,竟把自己写成了某种“唐诗的基础设施”——而不似李杜王他们是唐诗的风景。

即孟氏写诗,为唐一代提供了技术和情感全方位的范式。由此,反而显得他个性不足。李杜似莫扎特、贝多芬,孟似海顿。

具体怎么个意思呢?可看孟浩然的代表作之一《秋登万山寄张五》: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

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

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

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其“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四句,技法上,情感上,即经典到不能再经典——经典到:独这四句便是一整个盛唐。1、足够开阔。不论经典唐朝或经典唐诗,其一大显性特征即开阔。要言之,总是以“俯视”视角看天地、写人世。——譬诸《张五》之诗,其不仅诗名已说了“秋登万山”,且归村的行人并天边那已如荠菜苗般渺小的高树,确系登高始能得之。登高而不能赋诗者,童子笑之,盛唐即此;提笔便有一股脑的大哉美哉快哉,孟氏即此。他就是盛唐。2、足够丰富,足够复杂。经典唐诗,似总同时携带着显微镜和无人机——一如孟氏,那是细腻的情也写得,开阔的景也写得,并归一处,其余味总觉无穷。

上述四句:盛世河山的清明远大,它有;盛世百姓的泰而不骄,它有;且孟氏本人及其挚友张五张子容皆什么样子,都有。

是所谓“丰富”、“复杂”,李白、王维、张子容等人师之——或有意识或无意识,成唐诗共同的无穷的余味。还有:3、足够深情,此亦是唐诗共同的一大显性的特征。今之稍有阅读经验的读者即能轻易地从一众古诗中分辨出哪首是唐诗,为何?盖:很大程度上,为这一份独有的深情。“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以及孟氏那更著名的“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过故人庄》);以及李白的那些诗;以及那出了名的清淡为文的王维,居然也能脱口而出“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就特别的唐朝——特别对;特别像那个时代的人脱口而出的东西。后人固然能学到那种丰富或复杂,却很难学到这样一份“脱口而出”——襟怀之内,赤子之心,别无他物。

小结道:一是足够开阔,一是丰富而复杂,一是深情,此尤体现于孟氏写景的那部分——后人师之,是以有唐诗的底味。

而一道菜做得好,自不必去单独感谢盐与菜刀——孟氏亦因此而略少抓人之感。还有没有?仅一首诗便对付了事了吗?多呢,太多了,还可看孟氏的另一代表作: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

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此诗名《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读之什么感觉?——敢问:还能是别的什么吗?开头一个“度”字,一个“倏”字,大自然的节奏便都归他孟浩然掌握了,开阔已极。至于背后,“丁大”你这个家伙怎么还不来呢?天变如蝶变,我可等急了啊!而结尾之“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又与开头稳稳呼应——第若把景语背后的情语,写白了也已。——结构上严整,情味上热烈。但:又故意约束着这股感情,使之不至于太恣睢、太热烈。——是以有下文的“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还是那话,足够开阔,足够深情——又以高超的语言上的绝技,按住了情绪的自然宣泄,一片余音袅袅。“王孟”的另一位王维不也常常这么写?视诸后人,这么写的更不知凡几。还是那话,诚“唐诗的基础设施”一般的存在。

还可看孟氏的又一代表作《夏日南亭怀辛大》,不展开说了,直接看诗即可: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开头两句“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其情感上的羁绊,其技法上的考量,几无异于《丁大》一诗的开头两句“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太多的就不说了。综上:1、孟浩然之不够“抓人”,其实包含了一个更大更重要的问题,即:什么是“唐诗的底味”?彼孟诗恰恰就是。——倘再做一溯源,盖:《诗经》的传统也,“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传统也,“赋比兴”交集活用,千变万化——于极简处道无穷的中国诗的最经典的传统也。2、倘如此做一桌诗的盛宴,效益何在?足够开阔,足够深情;目之,吃之,赏玩之乐兼又无穷。——惟杜诗给这桌盛宴加了“道义”和“心肠”的新味道——更醇厚的新味道;而李诗给这桌盛宴升起了一轮永恒的明月;王诗又把它写得更复杂;至于“小李杜”,使之更为精致了些也已……

总之是品孟诗浑似品唐诗的总纲——情味或技法上的总纲皆有。上承先秦,下启今日依然奏效的中式经典美学,孟诗都有。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9月29日星期日

【主要参考文献】《诗经》,《论语》,《新旧唐书》,《唐才子传》,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萧涤非、马茂元、程千帆等《唐诗鉴赏辞典》,罗宗强《唐诗小史》等。

​​​​

0 阅读:0

愚鲁说文化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