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直是想写爷爷的——我这么想他。去世的亲人中，只有爷爷，总是不断出现在我梦中，梦里的爷爷，像太阳一样，和煦地冲我笑，但不说话……爷爷出现次数太多了，我都习惯了，想必他是在担心和祝福自己孙女吧。但怎么写爷爷，我无从落笔，是写爷爷的革命往事，还是写爷爷的工作成就，肯定不能写小地方官三代的祖荫，这些都不合适，倘若那样去写，低调一辈子的爷爷，在天有灵，会把我骂死。

那就写爷爷是个老头吧。

打我记事起，爷爷就是个老头，告老还乡的他，人生只剩三件事：伺候奶奶，侍弄菜园，管理水池。

第一要务是伺候奶奶。奶奶是家庭妇女，性格凶悍，得理不饶人；爷爷虽是领导，但老实温和，隐忍耐心；在家里，奶奶是当仁不让的主角。奶奶身体不好，虽没什么大病，但常年卧床，退休后的爷爷，总是围着奶奶转，全心全意毫无怨言细致入微地服侍奶奶。他们之间，和睦包容、温馨疼爱、相濡以沫，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爱情。爷爷去世九年后，奶奶也走了，奶奶临走前，一直和我说起爷爷。奶奶说：大她六岁的爷爷一辈子最“倩”她（方言中的“倩”为“喜欢和疼爱”之意）。

奶奶还说：爷爷一辈子对她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注意到，当时八十多岁的奶奶说这些话时，脸上甚至泛起少女般淡淡的红晕。想必很多女人，包括我自己，行至将死时，回忆自己的一生，很难用这样肉麻的语言去总结自己的感情，但奶奶敢用，因为她真的拥有——羡慕奶奶，告慰爷爷。爷爷奶奶现在一定是在天堂，继续相互守望。

第二件事情就是侍弄菜园。老宅没有地，爷爷就把全部心思放在我家院子。拉来河沙，混合黄土，平整土地，成为院子，院子劈为两半，前面浇筑水泥，爷爷种下葡萄树，搭好葡萄架，栽下腊梅和玉兰，后面全部开辟为菜园。菜园不大，但品种颇多。春天，爷爷撒下菜籽，有白菜、西红柿、黄瓜、茄子、豆角等；夏天最忙，爷爷松土、浇水、除草、施肥，给西红柿、黄瓜、豆角搭架，给白菜和茄子间苗，西红柿、黄瓜、豆角绕着竹竿越长越高，然后开花，将果实高高挂起，最后挂满藤架；秋冬，爷爷种菠菜、小葱。菜园一年四季绿意盎然，是最美的风景。

爷爷对待菜园，像对待刚出生的婴儿，小心翼翼地看护着。我总是看到爷爷在菜园忙碌，想帮忙却无处下手，理所应当地享受蔬菜在发芽、生长、开花、结果、采摘过程中，劳动和收获带来的喜悦。爷爷用无言的劳动，告诉我们生活最基本的道理。

最后是管理蓄水池。东关通自来水后，爷爷义务地看管着蓄水池，保护好水源地。他每天不管刮风下雨，都要去蓄水池巡视。可做的事情很多，检查水管，开闸关闸，清理通往池子的小路，整理池边的碎石和植物，打捞被风吹进池子的枯枝败叶。爷爷经常带着我去蓄水池，我们安静地一前一后走在小路上。夏天日头很晒，爷爷戴着草帽，弯着腰，一丝不苟地干着那些活。我坐在池边，瞅着一汪碧水，想起数学课上学过的蓄水池进水放水计算题，估测着池子体积，水流速度，蓄水时间……

爷爷接近八十岁时，听力越来越差，大声和他说话，他却一点都听不见，他越发沉默了。母亲对我说：你爷是故意听不见的，他不想让后代这些事情烦他！我没有反驳，但我相信爷爷是真的听不见了。这么好的爷爷，人生最后的日子，听不见才好，安安静静地，没人去烦他。

最后改下王海桑的诗，纪念我的爷爷吧。

打我记事起，爷爷就是个老头

他那么老，好像从来不曾年轻过

他那么老，好像生来只为做我的爷爷

可我从未认真想过他有一天会死

我总认为，一个人再老，总可以多活一年吧

然而有一天他还是死了，就像家里的院墙

风雨多了，总有一天会塌下来

没了。完了。

他的一生，别人总是告诉我很多

可他自己从来不说

就像他爱我很多

我只是喊他声爷爷

作者简介：

邢婷，陕西丹凤人。中共党员，硕士研究生，高级工程师，专业气象台台长。编撰气象灾害普查和气候风险评估报告60余部，申请软著7个，硕士学位论文1篇，发表国内学术期刊和会议论文2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