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丨老子在欧洲

文字有思想 2024-10-02 04:40:09

老子在欧洲,自来就走红运,没有另外一个中国哲学家可以同他比的,连在中国同他并称的庄子也望尘莫及。这原因其实并不复杂,我们只要一想就可以明白。中国哲学家讨论研究的对象差不多都是人与人的关系和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孔子虽然“诲人不倦”,但一提到死和命这些比较抽象的东西,就不高兴发表意见了。我们在这里不必讨论是不是孔子影响了中华民族,或者是中华民族的特性决定了孔子的看法。但中国思想的特点确是偏于现实的伦理的,这是大家都承认的。在这样的环境里居然出了一个老子,谈了许多近于形而上学的问题,无怪他在几乎没有一个真正哲学家不谈形而上学的欧洲大走红运了。

倘若我们再仔细想一想,还可以找到更深更根本的理由。无论哪一国的人都喜欢神秘的自己不了解的,同自己有距离的东西。这距离愈大,喜欢的程度也就愈高。世界上的伟人们尤其是政治上的伟人们,大半都懂得这道理。为了要在自己周围创造一层神秘的氛围,使他与人民之间的距离永远保持,他们不惜用种种方法,方法成功,距离就能保持,他们也就永远为人民所爱戴崇拜了。在这方面德国人恐怕比别的国家更厉害。倘若你对他们赞美一件东西,他们先问是哪里来的,回答说是德国本国的,他们必摇头。说是法国来的,他们面部微有喜意。说是土耳其,他们眼睛里发了光。倘若说是从中国来的,他们就惊呼要抢着看了。因为什么?因为这样才够远的。倘若从远远的国度里来了一件东西,这东西他们又不了解;换了话说,就是距离之外再加上神秘,那么他们的赞叹崇拜也就没有止境了。

老子不正合这个条件吗?在中国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敢断定是不是有老子这个人;即便有这个人,他生在什么时候,他是不是《老子》这本书的著者,没有人敢给我们确切的回答。在司马迁时代,老子已经是恍惚迷离的神龙般的人物。我们读了他替老子写的传,眼前依然是个大问号。谈到举世闻名的《道德经》五千言,虽然到现在已经有了很多的注释,但没有人敢说他真能懂。无论谁读了这书,都觉得似乎懂了一点,但认真说起来,依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老子仿佛是一面镜子,人们都喜欢来照一照。一照之下,在镜子里发现的不是老子的而是自己的影子。然而人们高兴了,觉得已经捉到了老子的真相,走开了。

欧洲人也喜欢来这面镜子里照。照过之后,每个人都觉得他真正了解了老子,于是就设法译成自己国的文字。在德国平均每隔几个月总有一个新译本出现。译者有的是汉学家,有的是在大学里念汉学的青年学生,有的是根本不懂汉文的诗人、哲学家、退职的老牧师、老公务员,有的是自命博雅的大半多少都有点神经病的老处女,真是洋洋乎大观,我们一时数也数不清。“道可道非常道”,这个“道”字的翻译更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有的人在这里面发现了上帝,有的人把它同柏拉图的理念来比,有的人又把它同康德的自存物、叔本华的意志拉在一起。每个译者都不会忘掉写上一篇序言,这序言有的时候竟比原文还长,在这里面他们都很骄傲地说他们终于把老子了解了,把真正的“道”的意义捉到了;然而都不过是夫子自道,把自己的思想借了老子的名字表现出来,如此而已。

这种风气不限于一国,也不限于一时。但在上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特别厉害。原因也很自然,一想就会明白的。德国人平常就有点夸大狂,在哲学音乐科学艺术方面又真的有惊人的造就,所以总觉得德国人高于一切,想征服世界。然而结果却被打倒在地上,他们先是觉得有点不了解,颇为愤愤然。后来又想到,难道自己的文明真的有什么缺陷吗?为了借助于他山起见,他们就各处搜寻。我上面已经说过,对德国人,远的就是好的,于是他们找到中国。又因为平常人总喜欢神秘的东西,而德国人的天性就倾向神秘主义,他们终于找到老子。无怪老子的译本像雨后的春笋般地出现了。

但他们究竟在老子书里找到些什么呢?这话很难说,恐怕多一半是一团大糊涂。愈不明白,他们就愈钻;愈钻也就愈不明白。想找的东西没有找到,在一团糊涂中他们也就渐渐忘记了自己是来找东西的,至于找到了什么或没找到什么与他们也就无关了。后来国内的情形变好了,对老子的热情终于渐渐淡下来。虽然间或仍然有老子的译本出现,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起劲儿了。同时,在德国以外的欧洲国家里,以前对老子虽也喜欢,但没有像德国那样发狂。现在仍然冷静地爱着老子,不时出一个新的译本。最近的一个译本就是成自英国有名的汉学家A.Waley之手。他也像别人一样,写了一篇很长的序,解释怎样才是道。他愈说人愈不明白,终于还是一团大糊涂。

不久就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这次又同上次不同,一打就是六年。打到一半的时候,别的国家里的情形我不十分清楚,在德国,人们又因了同上次战后差不多一样的原因想到自己的文明是不是有缺陷,才开战时火一般的热情现在消逝得毫无踪影了,很多人,尤其是大学教授同学生开始动摇悲观起来。结果是东方的哲学又为一般人所注意了。老子又走起红运来。我去年秋天从德国到瑞士去以前,有一天忽然有一个衣帽整齐的中年人去找我,说他把《老子》译成德文了,请我给他写一个序出版。我听了当然很高兴,问他学过中文没有,他说没有学过。他自己是牙科医生,三年来只要有一点余闲,他就利用来研究《老子》。他曾经把中文本的《老子》借出来自己抄了一遍,每天晚上坐对着那部几十斤重的中德字典把每一个中国字都查了出来,然后自己再从这些字里硬寻出意义来,结果就成了这部译著。无论谁都知道,这是一件非凡艰苦的工作,我对这中年绅士无端肃然起敬起来。但一看他的译文却真使我失望,到处是错误,令人看了简直要生气。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告诉他这书最好不要出版,出来对他也没有好处。他没说别的话,收起稿本来就向我告辞了。

自从我离开德国,那里的情形一天比一天坏。自命为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而想征服世界的终于又被打倒在地上了,而且这次比上一次更彻底更厉害。外国的统治者在国内到处横行,没有一个人敢说什么。全国无论什么地方看到的只有悲惨与不安定。人们仿佛当顶挨了一大棍,都失掉了知觉,谁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说怎样想,到处是一片麻木。我上面说过,战争打到一半的时候,他们悲观动摇。但现在他们已经超过了悲观与动摇,简直是糊涂了。对德国人这是好是坏我不敢说。而且这现象也不只限于德国,欧洲别的国家也有,不过没有像德国那样厉害而已。无论怎样,对老子恐怕只有好没有坏,他的红运恐怕还要继续下去,谁也不敢说到什么时候。

1946年7月28日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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