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在村里见过一个奇人，此人举止飘逸，寡言少语，每日里喜欢吹一根唢呐，声音凄凉悲怆，似神泣仙恸，而且有一手“刻碑”绝技。 他名唤“景成”，年少时离家，四十余年方归，当时已经有了三个儿子。离奇的是，并没有见他妻子。 景成独自拉扯三个孩子，主要生活来源是刻碑，一把刻刀用得出神入化。只需来者报出去世人姓名以及要求，他便能刻出辞藻华丽碑文，刻时认真虔诚，独具风流。 由于性格孤僻，加上他从小离家，村里人很少跟他来往，却在背后猜测，说他以前在外面是江洋大盗，手里有很多钱。 景成不反驳，把三个孩子养大，相继成家。 那时候村里有个苦命孩子叫“憨章”，他从小就弯腰驼背，说不了囫囵话，据说是生来就带着病。 农村人说的憨，其实就是脑子不够数。 憨章这个名字，看似有些歧视，却也是个可悲的事实。 憨章六岁时的冬天，爹娘竟在同一年撒手而去。他这个样子，一旦爹娘离世，几乎就意味着生命终结。驼背事小，脑子不好是关键，长大后尚且不能自食其力，更不要说他现在只有六岁。 该怎么办？ 那一天，憨章的哭声在村里久久盘旋，乌鸦在落雪枝头上凝视人间。北风无情抽着人们的脸，把憨章脸上的泪水冻结成冰。 六岁大的孩子，可能还不清楚爹娘的离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在每个寒冷的夜里，他只能独自在院里喊娘，声音稚嫩凄厉，使人闻之心惊。 景成把憨章接到自己家，他要养大憨章。 三个儿子不同意，三个儿媳妇不同意，你养着憨章能干啥？留着他，以后等你去世，分家产和钱吗？ 可是，谁也说服不了景成，最终闹到什么地步？景成带着憨章搬到了只有一间屋子的老院里去住，三个儿子从此再不跟他说话。 但三个儿媳妇却没有撕破脸，因为别人都传景成手里有一大笔钱，她们也这样认为。 憨章心眼可能不够数，可这孩子知道谁对他好。景成带他过了一年后，他不喊爹不说话，爷俩经常坐在院里，景成吹唢呐，憨章乖乖在一边听。 01年，憨章十三岁，可是腰从来没有伸直过，看着跟八九岁的孩子差不多。 他太乖了，晚上帮景成提尿盆、每天给景成洗脚。 景成也没亏着憨章，带着他到处找人看，想让他好起来。 去了好多地方，但结论是，憨章在胎里就带着病，不仅是骨头，脑子也畸形，一旦发病，就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景成为此愁得唉声叹气，憨章却傻呵呵乐，一点都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03年冬天的时候，因为下大雪，导致景成在院里滑倒。正在屋里睡觉的憨章弯腰从屋里出来，背起景成就向外面跑。 景成压在憨章平时直都直不起来的后背上，使他几乎是趴在地面上向前挪，边挪边哭喊：“救救俺爹，赶快救救俺爹吧！” 有人开出了家里的拖拉机，看见憨章都心疼坏了，他没有穿鞋，单薄的衣裳被汗打透，可是他在拖拉机上一直紧紧抱着景成，嘴里还不住的安慰。 “俺爹不用害怕，憨章在这里呢，俺爹不用怕……” 随行的人不由落泪，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啊！ 景成一直有块心病，他岁数大了，一旦哪天走了，留下憨章自己怎么办？ 为此，景成想尽百法，为此还跟三个儿子低头，就想得到他们的一句保证，以后自己走了，他们别赶憨章走，给他碗饭吃就行。 他们只是冷笑，谁也不回答。 景成绝不会想到，憨章会死在他前面。 那是09年的冬天，早上醒了后，不见憨章的动静。 景成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憨章没睡过懒觉，每天都是早早起来倒尿盆，准备洗脸水啥的。 转念一想，天这么冷，孩子贪睡一次难道还不行？ 景成起来，怕吵醒憨章，小心翼翼做好了饭，去叫憨章时发现出事了，憨章躺在被窝里，唤之不醒。 景成喊人过来，大家看到憨章是昏迷状态，他显得异常痛苦，身子微微颤抖，两手紧握成拳。 大家慌忙准备了车，要带憨章去看时，他却突然睁开了眼，直勾勾盯着景成，大家不知所措时，他突然跪在了景成面前。 憨章手抓着景成的腿，轻轻呢喃。 “爹，我给你磕头了，神三鬼四，憨章给你磕三个头。” 三个头磕下去后，憨章脑袋碰着地面，两手抓着景成的裤角，再没有动一下。 憨章去了！ 临走，他给景成磕头三个，三头敬神，四头祭鬼，景成就是他的神灵。 他一直被人说憨，可是他又好像什么都懂。 大雪中，景成看着憨章被送进坑里，一直默默流泪。 景成泣不成声时，三儿子却乐不可支，得意洋洋喊：“他早死是福，爹，他又不是你亲儿子，我们才是，你哭他干啥？” 大儿子和二儿子点头附和，景成慢慢抬起泪眼看着三个儿子，又转头去看漫天大雪。 北风呼啸着如同一头冷血猛兽，夹带的雪花旋转着像一块块无情石头，枯枝之上，乌鸦也在聒噪不休。 “憨章的确不是我亲儿子，可是，我一辈子没成家，你们……也和憨章一样。” 说完，景成蹒跚而去，三个儿子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凛冬野地中，枯草从雪中探出，好奇窥视雪白人间。 09年冬天，天上下了一场雪，人间多了一座坟。 雪停，人散，树枝上有冰锥垂挂，晶莹剔透，像一根根刺向人心的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