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村里有个奇人叫“四元”，此人喜赤足，常独自面西无声而泣，明明会说话，却十多年不对人言。另擅写一笔“左手字”，铁画银钩，矫若惊龙，写时神情肃穆，姿容风流。 四元之奇，数不胜数。年幼时，觉得他神秘异常，又羡慕他写字时的仪态姿容，觉得他跟村里格格不入。 加上他头发很长，五冬立夏，独喜赤足，常坐在村边槐树下，面西流泪，状若疯癫。因此，没来由让人感觉他心里藏了很多事，他无声而泣时，真的能让人感觉他好伤心，好伤心。 他十多年都没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可大家都知道他会说话，而面西流泪，多半是在想念一个叫芽芽的女人。 因为，当年他带着芽芽离家，回来时却只有他一个人。 四元在家里行四，爹娘都是庄户人，弟兄四个，分别以数字加元排列。 四元最小，自幼聪慧，也没有正经被人教过，不知为何开了蒙，左手写字，与众不同。 但他家贫，弟兄也多，兄弟四人接连长大，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家里生活非常拮据。 四元从十四岁开始养羊，一口气养了四年，成年后的四元家里还是那么穷，却莫名其妙抓住了白家闺女芽芽的心。 据村里老人说，芽芽也是个妙人，自小就喜欢跟在四元后面，问东问西，跑前跑后，活泼好动，最是喜人。 芽芽看上四元，家人不同意，芽芽就跟四元跑了。 芽芽爹当场气倒，四元家里有三个哥哥，芽芽则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他们冲进四元家一阵好砸，四元家人不敢还手。 四元和芽芽一走无音讯，过了十来年，四元一个人回来了。 他没发财，啥也没改变，但他回来后，大家认为他疯了。 首先，他是一个人回村，当年跟他一起走的芽芽哪里去了？白家不愿意啊，那时候芽芽爹已经因病去世，芽芽的两个哥哥和弟弟让四元把芽芽交出来。 四元交不出来，不管怎么打他，他一言不发，就这么受着，芽芽家里人拿他没法，总不能打死他吧？ 但是，村里人都猜，芽芽可能死在外面了。四元虽然能左手写字，但到了外面，能顶吃还是能顶喝？ 芽芽跟他出去，该怎么生活？是不是生活无以为继，导致芽芽出了意外？ 极有可能！ 四元从此留家，再没有外出，他也没有娶媳妇。想娶也没人嫁，那时候他都将近三十了，而且行为越来越不正常。 他经常光着脚，别管冬天还是夏天，基本不穿鞋。 头发很长，凌乱不堪。 不跟任何人说话，常常独自一个人去村边，当时村口有一棵大槐树，他就经常坐在大槐树下，面对着西边默默流泪。 老时年间，人们说哭有三种。 有声有泪叫哭。 有声无泪曰嚎。 无声有泪为泣。 四元总是无声落泪，也就是在泣。 时间久了，竟导致他右眼出疾，一直烂，还看不清东西。 别人问他为什么这样，他不说话，回来后，他就再没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当年他带芽芽走后，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看样子，应该是去了西边，要不然，他为什么一直面对着西边流泪呢？ 虽然不说话，大家却能看出来他很内疚，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内疚。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多内疚，才能让一个人如此内疚。 为什么内疚？大家还是觉得因为芽芽，于是，就生出很多猜测。 有人猜，芽芽跟四元出去后，由于太难，四元把芽芽卖了，所以他才会这么内疚。 也有人猜，芽芽跟四元在外面遭遇了坏人，四元把芽芽抛弃，自己跑了，因此他一直活在内疚中。 当然了，这些都是猜测，四元和芽芽到底在外面经历了什么，芽芽哪里去了，是死是活，四元不说，没人能真正知道。 芽芽家已经不再追究四元，他们也当芽芽已经不在人世。 四元大哥当了别人上门女婿，二哥是光棍，三哥娶了个媳妇，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加上四元疯疯癫癫，三个哥哥跟他也没有啥往来，他就像个游魂一样，每天在村里晃荡。 每到过年过节时，他会去别人家门前写字，左手拿笔，字体飘逸，落笔之时，神情肃穆。 他大多写些喜庆话，有时候是书上的诗词，大家也都是一笑置之，没人撵他，也没人夸，由着他写。 他独自种了一点地，平时也不怎么打理，反正饿不死，但也撑不着，活着罢了，又像死了。 四元回家十多年后，芽芽突然回来了，同样是一个人。 当时是冬天，四元正坐在村口槐树下，旁边土坡上还有人在晒暖。 有人惊喊了一声芽芽，枯坐流泪的四元眼睛模糊，呆呆看。 看了一阵，赤脚四元嗷的喊了一嗓子，从槐树下窜起，趴在芽芽腿边号啕大哭。 十多年没说话的四元开口，翻来覆去就一句话。 “我错了，我再也不多嘴挖苦你了。” 没有人知道四元说的是什么意思，芽芽默默流泪，跟四元拉着手一起回了家。 年少时，经常跟一帮孩子围着芽芽，问她哪些年去了哪里，她总是一笑，却不答。 听人说，当年在外面，四元说芽芽一直不显怀，因此导致芽芽出走，而四元则因此十多年没再说一句话。 芽芽和四元一直都没有孩子，可是芽芽回来后，四元就成了正常人，整天芽芽，芽芽的叫着，别提多快乐了。 92年春天，四元病重，药石无力，去世。 半年后，芽芽随之而去。 此生不羡鸳鸯不羡仙，唯愿生同衾来死同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