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年刚过,皇都还在滴水成冰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
才嫁进瑞王府的王妃,不慎跌入冰湖,差点没了命。
好不容易救活后,她却变得疯疯癫癫,脾气古怪。伺候她的贴身丫鬟们牢骚连天,全跑光了。
可堂堂王妃,身边不能连个端茶送水的丫鬟都没有,总要推个倒霉蛋往火坑里跳。
那么谁是那个倒霉蛋呢?
没错,就是我。
王府的胡管家站在我面前,态度倨傲:“谢盈春,派你去服侍王妃,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点点头:“是。”
他大概没想到我这么配合,愣了下,才压低声音道:“你若不想去,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你同意嫁与我儿……”
我朗声打断:“如今王妃重病缠身,奴婢忧心如焚,恨不能时时侍奉,还请管家不要阻拦!”
胡管家气得袖子一甩,扔下一句:“好!若你没有尽心尽力,王妃还是老样子,我就把你卖去青楼!”
我面上没表情,却悄悄吸了口冷气。因为我知道,他真的干得出来这种事。
在王府虽然会被其他丫鬟排挤,被管家欺负,但好歹衣食无忧,可比青楼好过多了。
不行,我说什么也要保住饭碗。
2
但我没想到,保住饭碗还要背当今圣上的族谱。
“也就是说,如今是宣武六年,皇上是陈景然?”
“嘘!王妃,不可直呼圣上名讳!”
我惊得浑身冷汗,王妃却不以为然:“他忙着求神问长生呢,哪有空管有没有人冒犯他?”
她果然疯得厉害,我暗暗叫苦。她说她病得严重,好多事情记不清了,我才从王府讲到皇宫,把人物关系给理了一遍。
谁知她胆子这么大,连皇上也敢嘲讽,幸好只有我听见。
王妃脸色苍白,低声叹气:“我怎么就成了瑞王妃了。”
我悄悄看她一眼。
尽管病恹恹的,但王妃的眉眼依旧明艳,是位举世无双的美人。
可惜这美人并不受宠,瑞王娶了她后,连洞房都没入,就请命去北疆赈灾去了。
这也是府里丫鬟敢不把王妃放在眼里的原因。在她们看来,没有王爷的宠爱,哪怕贵如王妃,也无足轻重。
我嘴笨地宽慰:“王妃别伤心,王爷只是政务太忙,他心里定是喜欢你的。”
王妃好笑地哼了声:“我管他喜欢什么。”
我不由愣住。
她好疯,但是好酷。
3
王妃又问了问她自己家里的事。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毕竟我从小就被王府买进来当丫鬟,王妃娘家的事也只是略有耳闻。
她是镇南将军的嫡孙女,可惜亲爹亲娘都走得早,老将军又病倒,如今是她二叔当家,跟她只是表面亲近。
这次王妃病危,将军府上只派人来问过一回,便再没有关心过。
“啧啧,毫无靠山,简直是炮灰女配的标准配置。”
王妃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我根本听不懂的话。
我也没追问,闷头做自己的事。王妃身子不好,晚上需要人伺候,我把她大床旁的小榻收拾出来,晚上就睡这里。
床很小,比不上大通铺。但没人会在枕头里藏针,也没人半夜往被子上浇冷水。胡管家以为把我调给王妃是惩罚,却不知我求之不得。
我满心欢喜,终于睡了个好觉。
结果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醒来发现王妃不见了。
我急得鞋子都穿反了,却又不敢声张,心急如焚地到处寻找,终于在一处围墙上发现了王妃。
我爬上梯子:“王妃快下来!王府的巡卫马上就到这里!”
她被我拽下来,躲到假山后,堪堪逃过了巡查。
我长长舒了口气。还好王妃没逃出去,还好没被巡卫发现王妃爬墙,不然哪一件捅到管家那里,他都能让我今晚死在青楼。
我领着她悄悄回去,王妃不住揉着手腕:“你劲真大。”
“是奴婢冒犯了。都怪奴婢醒得迟,没照顾好王妃。”
刚被吓了个半死,还都是因为王妃乱跑,我认罪的语气自然不可能真心实意。
不过王妃并不在意,反而拉着我问:“你是不是很熟悉王府的布局和巡逻时间啊?”
她还是想逃出去,怎么疯得这样厉害?
与疯子讲道理是行不通的,我只好哄她,她现在身无分文,就算跑出府也活不下去,不如先攒点钱。
话题成功被转移,王妃开始问我怎么攒钱。
娘家根本没给她什么银票,她的嫁妆还都放在王府库房,没法变卖。
我便建议她有事没事就去宫里给太后请安。太后出手大方,喜欢赏金银珠宝。
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王妃压根不记得怎么行礼。我只好又认真地教她不同的宫廷礼仪。
王妃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学得又慢又敷衍。过了半个月,她才搞清楚给太后行礼跟给王爷行礼的区别。
我想在王府混口饭吃可真是艰难啊。
4
好在过去这么长时间,王妃的身体慢慢恢复了,脸色红润,像盛放的桃花。
这天,我在给王妃梳头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她出去查看,一个粗使丫鬟跪在地上满脸泪痕,瑟瑟发抖:“奴婢不小心打碎了花瓶,奴婢该死!”
应该是打扫时手滑,她把名贵的青瓷摔了个粉碎。小丫鬟拼命磕头,脑袋砸在坚实的青石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听得我心里难受。
我鼓足勇气,想站出来替她求情。
但王妃比我更快一步,她伸手抵住了小丫鬟的头,皱眉道:“别磕了,不就是个瓶子,就说是我摔的。”
小丫鬟千恩万谢,哭得更凶了。
王妃不知所措地看向我,我走上前,温声安慰小丫鬟,好一会才把她哄走。
然后我继续给王妃梳头,她从雕花铜镜里看着我,悄悄抱怨:“这阵仗也太吓人了。”
“她做错事,理应认错。”
“那也没必要这样。”王妃心不在焉地拨弄珠花,“人顶多只有谁比谁命好,不该有贵贱之分。我最见不得别人自称奴婢给我磕头,以后你也不用对我行礼。”
我盘发髻的手顿了顿:“可是……若被别人看见,只会觉得我这个丫鬟狗胆包天,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
“那有人在的时候我们就做做样子。”
我知道王妃又在说疯话。可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主子对下人说这种话,固然离经叛道,却又温和可亲。
王妃与胡管家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于是我犹豫片刻,终于大着胆子说出心声:“仅是摔碎花瓶,我们这些丫鬟就如此惧怕。若是王妃真的出逃,我恐怕会被折磨致死。”
王妃吓了一跳,珠花都被她掰弯了。
“有这种事?”
我点点头,提到了胡管家与我的过节。他的儿子看上了我,要娶我为妻,可我不同意,他儿子便整日在家闹。
不得安宁的胡管家因此记恨上了我,经常让其他丫鬟针对我。我小时候差点被卖到青楼,那是我的心病,不少人都知道,胡管家还偏偏拿这事威胁我。
“这人渣!”王妃怒气冲冲,“他居然说要把你卖到青楼?你现在是我的人,他敢动你就是不把本王妃放在眼里!不就是想看我“恢复正常”吗,放心,我会装得很,保证让他想寻你的错处都寻不到!”
自此之后,王妃果真没再偷偷爬围墙,学礼仪也进步神速。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发现王妃并不是传闻中的嚣张跋扈,也不是丫鬟们抱怨的疯癫痴狂。
尽管她总是出言不逊,举止怪异,但只要我提醒,她就会装得与常人无异。
而我也遵从王妃的意思,私下不对她行礼。怕她无聊,还到处搜罗话本子给她看。
渐渐地,王妃越来越信任我,许多事情都与我商量了才去做,甚至把我当主心骨。
看来我的饭碗能保住了。
5
三月到了,天气渐渐变暖,瑞王从北疆赈灾归来。
他听闻王妃落水之事,急匆匆过来看望。王妃按我教的行了礼,喊了人,眼神恋慕地盯着瑞王,真像许久未见情郎的娇妻。
我大为震惊,这演技也太好了。
胡管家他们也大为震惊,因为王妃太正常了,根本看不出她疯了。
看着他们面面相觑的样子,我十分欣慰。忽然就听瑞王对王妃道:“你怎么突然落水了,身边的丫鬟还是不得力,我派点人保护你。”
瑞王点了几个身手好的侍卫,对领头的道:“裴云舟,从今日起,你们就守着王妃。若王妃再出事,我拿你们是问。”
裴云舟应下,似乎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微微偏头看了眼我。
灿烂日光下,漂亮的丹凤眼里好像带了点笑意,令他冷峻的面容也变得温和起来。
瑞王离开后,我与裴云舟走到僻静处。
我笑道:“你是瑞王最得力的侍卫,他连去北疆赈灾都要带上你,居然舍得把你拨给王妃。”
裴云舟看着我,点头。
我仔细打量他:“去了北疆一趟,你瘦了不少,那里环境很差吗?”
“是。”
他寡言少语,我早已习惯,每次都是我说一大段,他回几个字。
不过在别人眼里,他已给了我极大的脸面。毕竟除了瑞王,只有我跟他说话,他才会应声。
如今我是王妃唯一的贴身丫鬟,前几天更是被提为了大丫鬟,王妃院中的一切事务都交予我安排。
因此我跟裴云舟认真商量了侍卫们的保护事宜,在准备离开时,他叫住了我。
他拿出一盒药膏,轻轻放到我手上。
“北疆寒冷,他们那有防冻伤的秘方,我买了一盒。你手上每年都会长冻疮,多涂一点这个。”
我怔怔地看着那盒药膏。它被精致小巧的木盒装着,盖子上还刻了几支迎春花。
刀法凌厉,刻功纯熟,我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裴云舟亲手刻的。
“你那么忙,没想到还记得这种小事。”我低下头,小心翼翼把盒子收好,不让他看到我脸上骤然升起的红云。
“盈春?你怎么在这,来帮我拆下头发。”王妃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来了!”我急忙跑过去。
王妃领着我越走越远,等到拐过弯,裴云舟看不见我们了,她才朝我吹了声轻快的口哨。
“难怪你不肯嫁人,原来看上了个冷面侍卫呀。”
我轻轻拍了她一下,但没有否认:“又没个正形。”
“现下就我们二人,有什么要紧?跟我说说,你俩怎么认识的?他整天跟着瑞王,你又一直在后院,怎么看对眼的呀?”
王妃笑眯眯地缠着我,我只好跟她讲了。我和裴云舟早就相识,并不是在王府才有交情。我们幼时是同一个人牙子手上的,同吃同住过一段时间,直到一起被卖进王府。
王妃抱着我的胳膊摇:“还是青梅竹马,好浪漫哦。”
我冷哼一声:“我不懂浪漫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你今天的字还没练。”
王妃:“嘤。”
6
王妃练字有一段时间了。
起因是她兴冲冲地告诉我,她发现自己好像有一身好武艺。
这不是废话吗,她是镇南将军的嫡孙女,从小由老将军传授武艺,是皇都出了名的文武双全大才女。
可大才女笑我太天真,这都是她失忆前的事,现在早忘光了。
所以她打算重拾武艺,尤其是轻功,最好有朝一日能直接飞过墙,不用再搬梯子。
显然她疯病没好,还是想跑。为了拖慢她的武学进度,我让她也必须重拾文学,起码写字不能像鬼画符。
我很喜欢练字,很多月钱都拿去买了字帖,每天干完活,就偷偷练会。现在我把这些东西都送给了王妃。
她苦哈哈地接过,答应每天练十页纸。
今天她继续练字,我在一旁收拾她看完的话本。
王妃性子跳脱,常常会在话本上留下好笑的批注。比如我手上这本《李府春色》,她在末尾批了句“狗看了都摇头”。
“本来就是!”王妃言之凿凿,“这些话本太无聊了,好多都在讲一群女人争风吃醋!雌竞,狗都不看!”
她抽出另一本:“这本倒可以!写的公主复国,还没有给公主拉郎。”
我听不太懂她说的几个词,但大概明白她的意思,赞同地点头道:“有本女官改制的写得也好。”
王妃如遇知音:“没想到你也能有这种觉悟!我给你讲点别的故事吧,保证比这些好听!”
我只当她又发疯了,配合地坐下来,耐着性子听她讲。
她讲的是一个女子替父从军的故事。女子名为花木兰,女扮男装,征战沙场。虽为女儿身,却在敌人的包围圈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故事的最后,花木兰卸甲归田,名满天下。
我听得意犹未尽,王妃又给我讲了好几个故事,等她说得口干舌燥,已是日暮沉沉。
不知不觉,居然已经过去了一下午。
王妃灵动的双眼眨呀眨,企图蛊惑我:“是不是很有趣?你帮我在王府搭个台子,我给大家说书吧!这一天天地关着我,也太没劲了。”
我立马拒绝:“不行,哪家王妃会给下人说书?只要台子搭起来,我下一秒就会被胡管家卖去青楼。”
王妃看了眼我,叹口气,没再央求。
我瞧着她失望的样子,终究于心不忍,开口道:
“要不,我们去卖话本吧?”
7
我的主意很简单,将王妃讲的故事写成话本,拿到外面的书局去卖。这样既可以满足她给别人讲故事的愿望,还可以挣钱。
囊中羞涩的王妃自然认为这主意极好,唯一不好的是她的字不像样,改编话本的重任又要落到我肩上。
不过我从小除了练字,就是喜欢看话本,对话本的遣词用句十分熟悉。再加上现在我又是大丫鬟,不用干什么活,有很多空闲时间,只花了三天,便一气呵成写好了我的第一本话本。
王妃看后,赞不绝口,让裴云舟送我出府,将话本投给书局。
若是能过,就能交付出版。所以书局老板看稿的时候,我很紧张,不停绞着手指。
裴云舟在身后低声道:“这家不行,还有别家。”
我明白他是在安慰我,心情奇迹般地平复下来。
书局老板看完,对书稿很满意,当即就与我签下合约,到时按卖出的数量分账。
回去的路上,我的脚步都轻盈许多。
春日降临,路边树的枝桠长出绿叶,有的还开出粉嫩的小花。
我踮脚想摘一朵,却扑了个空。裴云舟的手从我身后伸过来,轻松折下一支开满花的树枝,递给我。
我笑着接过:“长得高就是好啊,明明我们认识的时候,你还是棵小豆芽菜呢。”
裴云舟静静跟在我后面。过了会他问:“这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