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六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父亲没有再娶。
堂兄说这是因为爹爹爱娘亲,爱就是只想要一个人,其他人都不能插足。
赤日炎炎,六月的太阳灼的人发顶发烫,顾昀莲非要拉着我去马场,说是要给我看什么好东西。
“堂兄,真的太热了,到底什么东西值当现在来看。”我拽着穿了一身红衣的男人往树下走,绿树成荫之间总算有点凉气浮现。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偷听到二叔说他在赛马场养了什么小宠,还让马场的人仔细别被我们发现,咱们这叫先到先得。”
顾昀莲十分得意的摇摇扇子,这扇子上坠了金子做的莲花流苏,一扇动没什么风倒叫人闪了眼睛。
总是花里胡哨的像只花蝴蝶。
我敷衍的点点头,爹爹有什么好东西都第一个给我呈上来,怎么会有偷养什么宠物。
我们是偷偷来的,没有带下人,又顺着墙根走了几刻钟,忽而听见几个侍马的下人说什么新来的东西带去马场中间了,要教它什么规矩。
我和顾昀莲对视一眼,立马懂了对方所想,蹑手蹑脚的离开跑向马场中央。
顾昀莲跑得快,我在后面追赶的直喘气,只得埋头苦追,忽然撞上一个僵直的背影。
“绵绵...”
我龇牙咧嘴的揉着额抬起头刚想怪顾昀莲怎么停了,视线里除了顾昀莲的背影以外还有...
一个人!
算不得一个人了,更像一条人,被拴在疾风蹄边,身上的衣裳算不得衣裳,像被鞭子抽烂了的布条,靠着血迹粘在他身上,大块大块的尘土被血迹浸湿,在伤口上凝结成块。
他趴在地上,疾风还在向前走,不算快,但是凭他的身子是绝对跟不上,只能躺在地上拖行,留下长长的血迹。
我听见顾昀莲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发誓,他看见我了,只是他的眼睛不像常人,倒像死前的动物,哪怕看见我了又怎样?他像从不怀揣着被人拯救的想法,只是自顾自的接受自己的苦难。
从小到大从未见过这种场景,我颤抖着手掏出腰间佩戴的长鞭。
我从小习武,这时却怕自己的准头失了误。第一鞭,那困住他腰间的麻绳破了一半,第二鞭,扑了空,在他身旁的土地留下深深的一条痕迹,第三鞭,麻绳断了。
那个人这才抬起眼注视着我,三鞭,他一躲未躲,却在麻绳被打断的时候总算看我了。
我只觉得自己的心抽抽的痛起来,或许是血太多了,打破了我人生中平静的一切。
周围的下人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凑上来围住我和顾昀莲。
“小姐,表少爷,这...这是顾老爷安排的。”仆人指了指那人身上断了的麻绳,面露为难。
“不用怕爹爹怪罪,一切有我担着。”
仆人这才松了口气。
我的脸沉下来,即使受爹爹教导对大家一向好脾气,还是忍不住对着赛马场一众下人露出这种表情。
“安排一辆马车送我们回去,他也一起。”顾昀莲捏了捏我的肩,到底还是他思虑周全。
“绵绵,别担心,找个大夫好好医治他不日就会好起来的。”
马车上我还是缓不过来,甚至不敢细看躺在马车软榻上的那人。
他身上的伤太多了。
即使不想承认,我也着实有几分是被他的伤势吓着了,即便是上回昀莲堂兄从马上跌下来吐的血都没这人身上一个伤口多。
我不明白,爹爹性格温和,对谁都和和气气,就连下人也不曾打骂,就算犯了错处也只是拍拍我手心让我下次不许再犯。
伤害别人,对我来说是极大的恶行,爹爹也说过,即便有仇直接杀掉还算给个痛快,万不可沾染过多罪孽,更何况这种明显是蓄意折磨的行径。
顾昀莲也想不明白,他年纪大些,知道些家族辛密,也懂得自家算是清白谨慎的世家了,做这种事,不应该。
被救的那人只是静静躺着,没有搭理我们俩的意思,甚至目光仍然平静。
这人瘦瘦小小的,长的不算好看,唯独一双眸子亮的出奇,又似古井无波。
“你叫什么名字。”
我歪过头去看他,尽量将视线保持在他头部以上,免得看见他骇人的伤口。
沉默的时间太久了,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我,也许是个小哑巴?
“临...安。”他的嗓音沙哑,却不算太难听,比起他此时的样子,声音明显比身体正常多了。
不是哑巴,状况算是好点了,我暗自松了口气。
顾家的马车不仅气派,行进起来更是不颠簸,我让堂兄扶起临安,给他喂了点水,他咳了几声,我不敢给他多用,只能小心的润润他的嘴。
临安和堂兄一前一后的靠着,我突然有感而发。
“堂兄,这么一看你长的是真俊俏。”
此话一出口我就感觉不妥,顾昀莲扶着他目瞪口呆,连临安都分了个眼神给我。
“对不住对不住。”我连忙道歉却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闹了个大红脸放下茶水。
我们一路回到顾府,府医已经等候多时,才初看临安的伤势他就啧啧之直叹。
“这种伤势,能活下来真是不易。”府医给他清理伤口,我不大敢看,只是偶尔转头看看他是否仍在呼吸。
爹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暗自把这句话送给他,希望他以后少受点伤。
果然,才回家不久我就被爹拎去书房。
“嘭。”
一个青花瓷茶杯碎在我面前。
我捂住手臂“哎呦”一声。
爹果然心软,紧张的问我是不是碎片划到了。
我嘿嘿一笑靠在爹肩上撒娇,“好爹爹,你做什么这么凶。”
爹爹叹了口气,只说拿我没办法。
他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这样对临安,又与他有什么过往,但是也没拦着我把他留他。
至此,临安就留在了顾府。
2
临安的伤养了几个月算是好了,只是留下的疤痕嚣张宣示他曾经遭受的一切。
一天夜里我和堂兄带着他翻墙出去烤野味,还带了我的丫鬟悦儿。
这些时日我们常常偷溜出去玩,爹爹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悦儿从一开始的焦急阻拦到现在也习惯了。
用悦儿的话来说,再长十只手都拦不住我,爹爹都不管,她也不管了。
城郊佛陀寺的后山,夏蝉鸣泣,晚间的风太凉,吹得我竟有些冷了。
临安看了我一眼,沉声道,“生火吧。”
“对对对,赶紧生火,这可是我特意从赛马场带的,今天刚打到的新鲜野味。”顾昀莲拎起油皮袋里的两只野兔,又掏出了个生火石。
提及“赛马场”这三个字,场面一度寂静下来,谁不知道我们刚把临安从赛马场捞回来的时候,他是什么样子。
好不容易把他养了那么久,也与我们亲近了些,堂兄这蠢蛋哪壶不开提哪壶。
“生火,让我来试试,我还没玩过这个呢。”
我急忙从堂兄手里接过这石头,往地上的木条搓了几下。
“小姐我来。”
许是我举止太过潦草,实在不像会用的样子,悦儿又从我手上接过,不过才伸了一半的手就被临安截胡。
“我来。”
悦儿红着脸,微微点头,又说麻烦你了临安哥。
悦儿长相清丽可爱,从小与我一起长大,没做过什么重活,诗书也学了不少,俨然是当个普通人家的小姐养的。
我这才审视起二人,临安养了几个月,身上有了几分肉,倒比当初的可怖模样能看多了,再养几个月虽是比不上堂兄那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应该也算得上一表人才。
要是悦儿真对他有意,也不是不行,不过得让他读书经商或习武,总之混出点名堂才能娶我悦儿。
我正发着呆,突然被堂兄重重一拍,不由得惊叫出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顾昀莲被我吓了一跳,胡乱尖叫起来。
幸好临安反应快,反手就捂住了他的嘴。
“噤声。”
我嗔怪他“堂兄,你做什么吓我。”
“还不是看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瞧瞧兔子都烤焦了。”
顾昀莲一贯爱夸张讲话,认同他今日穿的一身亮绿色的夸张锦缎,在夜色下闪着粼粼波光。
“明明烤得刚刚好。”我锤了顾昀莲一拳头,他嗷嗷叫说手臂被我打断了。
率先烤好的一只兔子表皮酥脆,滴了几滴汁水在火坑里。
顾昀莲用油纸捏着掰成几分,将两条后腿分给了我和悦儿。
忘了是谁起的话头,顾昀莲躺在枯叶堆上翘起了一条腿,潇洒自如的说,“我以后要入朝为官,考取功名。”
“你们且等着看,将来,必有一年的魁首是我。”
堂兄说的恣意张扬,我却深信不疑,虽然他总是不靠谱,又喜爱花哨,但是从小他就是我们几个兄妹中最爱读书的一个。
“堂兄好志向。”我吃的满手油还是捧场的给他鼓鼓掌。
彼时十四岁的我说了些什么?
“我只愿父亲身体健康,养我到长大,就换我来给父亲养老啦。”
童言稚语最属真心,只是此后的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悦儿默默点头,笑意盈盈的附和我。
“那我要和小姐一起。”
这个傻瓜。
我点点她的鼻尖,“悦儿以后要是同别人成婚,恐怕没机会和我一起了。”
我的目光流转在临安和悦儿之间,任谁看了都知道我什么意思。
“小姐你!我只是把临安哥当哥哥!谁会和自己的哥哥成婚!”悦儿羞红了脸,急得来捂我的嘴,我们俩又玩闹起来。
“临安,你呢?”
他的目光久久注视着我,连同他的平静一起,就这样,我永远记住了月色下十六岁的少年。
“活着。”
他说完又低头摆弄我们剩下的柴火,直到全部熄灭。
临安,临安,我祈愿你平安活着,甚至愿意用掉自己一个生辰愿望。
第二天我们在佛陀寺后山烤野味的事果然被寺里的小僧告到爹爹那。
顾昀莲这厮直接出卖我,一套花言巧语就颠倒黑白成了我非缠着他带我出去,不过他还没说完就被二叔拽着耳朵拉走了,临走前他说一定会好好惩罚逆子。
爹爹气的拔了好几朵我种的牡丹花,狠狠甩在我的脚下。
“爹爹,有什么气也别冲花撒呀,我亲手种的。”我心疼的捡起地上的几朵花塞进腰间的香囊。
“平常就是太纵容你了,对佛门静地没有一点敬畏之心,去寺里洒扫半个月,不许带悦儿。”
爹的胡子都气的吹了起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赶紧认错说自己会好好赎罪的。
幸而堂兄也没躲过,被二叔带回去之后罚了一个月的禁闭。
只有悦儿和临安两人躲过了责罚。
在小小房间里呆一个月和在寺里玩半个月比起来,我还觉得自己赚了点。
悦儿来不了,自然其他丫鬟也是不让带的,爹爹是铁了心让我吃点苦头。
不过我不怕,我有手有脚难道还不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吗。
出乎我意料的是,临安也来了。
方丈让小僧给他安排了厢房,我苦中作乐的想这是我们俩在寺里寻求佛法,不算什么惩罚。
只不过每每扫寺里落叶,扫过一片地又落一片地,被爹爹叮嘱看着我的人不强求我扫完,却盯着我不许偷懒,每日扫完一个时辰才算完。
此时临安又不知去哪了,我刚想放下扫把去寻他,小厮幽幽的声音传来。
“小姐...”
我按耐下心中悲怨,开始大声念。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
身后突然有笑声,我转过身去,一位小沙弥带着临安来了,我直勾勾看着那个发出笑声的身影。
他忍俊不禁,“顾小姐倒是天真可爱。”
然后不等我回话就告辞离开了。
“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这道声音随着他离开渐渐消散了。
我抱怨的看向临安。
现在他的脸上会做些表情,我甚至觉得现在出现的这个表情是无奈。
“顾老爷不让别人帮你。”
这算一句难得的解释,不过不能让我消气。
我承认我曾经有些娇纵。
“那你...那你也应该陪着我。”我搅动脑筋才想出一个我可以生气的理由。
作为好朋友,应该时刻在对方身边,更何况是我虎落平阳在寺里扫落叶的时候,他怎么能悄悄溜走。
思及此,我又有了些底气,更加哀怨的看着他。
临安默不作声,从一边拿起另一个扫帚。
“一起。”
他总是这样,只说几个字。
但我却因为这两个字心脏砰砰直跳,也许我该去看大夫,我后来告诉顾昀莲我的症状,他说我是少女怀春,不用看大夫,多看几个男人就好。
3
饿,太饿。
白日里的素斋虽然好吃,但是我扫了那么久叶子,不吃点肉简直撑不下去。
肚中饥饿实在睡不着,寺里大家睡得早,小沙弥还得准备第二天的早课。
难也,难也。
我叹了口气,绕着寺里走一圈,安慰自己走累了就会睡着了。
无边重墨铺在天上,连星光也不见,仅是片刻,我就打了个寒蝉。
“佛门重地,妖魔勿进,佛魔重地,妖魔勿进...”
门开了,在我面前的一扇。
我还来不及叫喊,就被人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