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转自微信公号“法的侧面”。
照片中的“女孩”,叫“张小敏”。三两年前,在遵义参与了一宗“舒氏三兄弟恶势力案”,舒飞、舒敏、舒杰。张小敏是舒敏的妻子。
之所以称其“女孩”,是第一次与家属见面时,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据说平时不喝酒,但见面那天刚好是范辰的生日,她敬了范辰一杯,脸很快就有些红。相比于满座的中年人,她略显得有些突兀,以至于我误以为她是谁家上大学的孩子,过来听听律师意见。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介绍,她是舒敏的妻子,平时在省城陪孩子上学,基本不参与舒敏的事情。问她案情,只有个囫囵。除了相信舒敏不是坏人,说不出太多增量信息。
坦率说,初次见面,我对她的印象并不算好。感觉她太精致,仿佛就是那种朋友圈里只有“美美地出片”的岁月静好派。
但很快,事实就证明我错了。
我参与的是二审,结果并不理想,律师们都有些沮丧。张小敏还是感谢了律师,并说:“生活不只有悲伤,还有责任和担当,未来定不放弃,不管路途艰辛与否。”随后,她一边继续照看孩子上学,同时打理此前并不熟悉的公司业务,以及案件的申诉。
二审后,家属未再联系我。听参与申诉的律师说,她成了申诉的核心家属之一,为律师们提供了很大的支持。那段时间,我这个小公号,有个叫“张小敏”的网友给打赏了三五次。我不知道是不是她,也没好意思问。如果是她,能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地获取与申诉有关的信息。
其实,她家的案子并不复杂。
黔北务川,舒飞经营餐饮和砂场,舒敏有个酒店和沥青搅拌站,舒杰搞房地产开发。
从判决内容来看,事情主要就出在这个沥青搅拌站。2012年,为解决县里没有沥青混凝土加工企业的问题,地方上招商引资。在遵义发展的舒敏得知消息后,基于商业经验,预判务川城投方面或有商机,于是与几名合伙人筹建汇鑫沥青混凝土有限责任公司,并在竞争性谈判中胜出。
2012年4月,务川县发展和改革局以甲方身份与汇鑫沥青公司签署投资协议,并形成一份会议纪要。总结起来,当地承诺:8年内不再引进同类产品的生产企业;合法砂石场服务半径10公里以内不再设置建设工程临时砂石场。
然而,转年,2013,距离汇鑫沥青公司只有两公里的地方,冒出来一个年产规模1万吨的沥青搅拌站。听参与申诉的律师讲,该搅拌站的主管单位是务川县交通局。我因为已经几年未接触案卷,忘记了该搅拌站的背后大boss到底是谁。
但不管背后是谁吧,反正所谓的“8年不引入同类企业”的招商政策,行程未半,成了废纸。
舒敏当然感到窝火,由此展开了维权。
听当地村民说,舒敏的维权,引来个别官员的不满,认为舒家“狂得狠”“要压一压舒家的气势”。
此类传言,是否属实,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属实的可能性很大。因为《判决书》认定:
被告人的恶势力表现是:“以‘保证8年内不得引进同类产品的生产企业’及政府会议纪要中‘合法砂石场服务半径10公里以内不再设置建设工程临时砂石场’为幌子,严重破坏当地经济。”
这样的入罪逻辑,我认为非常荒唐。
“企业无信,则难求发展;社会无信,则人人自危;政府无信,则权威不立。”
什么叫以“以政府会议纪要”为幌子?
招商引资就是政府对市场参与者的承诺。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况公权力乎?
我想跟法官谈谈这个事儿,不见。
我想申请二审开庭,不开。
有段时间,我很犹豫,到底交不交二审辩护词。以过往的经验,种种迹象已非常明显,交,很快就会收到一纸维持裁定。而不交,又可能连“哀嚎”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踯躅再三,我选择了“哀嚎”一声。
我经常说,猪死之前,还要叫几声,更何况人?于是就有人就嘲笑我,你们律师的工作就是“学猪叫”。对于这样的讥讽,我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司法是人与人的对话。但现在公权力不给你对话的机会,把人逼成了猪,尴尬的不是我。
我在辩护词里写:
市场参与者相信会议纪要,这是典型的信赖保护利益。既然政府在招商引资的过程中作出了承诺,就应该说话算数,说到做到,这是最起码的义务和诚信。所谓“以会议纪要为幌子”,难道一审是在告诉公众,政府的招商引资政策就是需要资金时说一说,其实没有任何公信力,并不一定能兑现,投资者也无权主张自己的权利?“保证8年内不得引进同类产品的生产企业”,这是当地政府作出的承诺。“合法砂石场服务半径10公里以内不再设置建设工程临时砂石场”,同样是当地政府作出的承诺。包括砂石场合并,也是当地政府直接以公权力的形式要求当地的砂场合并,被告人配合政策要求,进行了砂场整合,反而被一审认定为恶势力的影响力结果。如此认定,“政府命令”应该如何去评价?相关部门不仅怠于整治非法砂石场,部分工作人员甚至将各被告人的合法维权行为指责为“狂的很”,难道要求当地政府兑现承诺、履行行政职责就是“狂得很”吗?。
我知道,写了,法官也不会看。
如果他们想看,不会无论怎样打电话都不见律师。或者,至少不会无论怎样申请都不开庭。
法律圈有句特网红的话——你办的不是案子,而是他人的人生。
每次听这话,我都觉得不适。不正因为是“他们的人生”,才没人关心吗?
最终选择写辩护词,主要就是写给家属。让她们知道,案子不复杂,不是一审律师经验不足,也不是二审律师看不明白。案子走到今天这一步,无非就是他们的搅拌站有些碍了别人的眼。
听人介绍,各被告在一审时说了自己受到的刑讯逼供。舒飞说:“不给水,口渴得厉害就直接饮用便池内的水”。同案的一个高姓被告人,多次试图自杀,其中一次是借吃饭之机偷偷将一根筷子藏在衣袖里,乘人不备用筷子猛插自己耳朵。
当然,一审二审法官们都选择不相信,不拍非。
预料之中。
毫无意外。
即便,舒杰的体重从180斤迅速降到130斤。
每次会见,我都在想象,180斤的舒杰是个什么样子。反正130斤的舒杰,脸上没什么光彩。但他还是希望我们能安慰家里人,别担心,等他出去,再好好干。
听他这么说,我总是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我在好几篇公号里都写过,有一年8月,到贵州出差,车行山路,远处的一片连一片的红。我对网约车师傅说,怎么贵州的红叶这么早。师傅说,那不是红叶,好几月没下雨了,树枯死了。可过了两个月,再去贵州,远处的红,没了。原来这段时间下过几场雨,新叶遮了枯木。
去贵州,就是因为舒家的案子。
看着远山,一方面,感慨大自然这超强的自我修复力;另一方面,也感慨,或许就是大自然太善于自我修复,人们才不会珍惜。就像我遇到那位网约车师傅,很平淡地说,树死了。
听得出来,师傅没说的,是:“死了就死了,还会长新的。”
很多案件,其实,不也这样吗?办“别人的人生”,办就办了,还有新的。
舒家申诉的过程,我没打听。想也能想到,肯定不会顺利。直到今年,听说她们请动了谢通祥。当时,我还跟谢律师说,这家人挺倒霉的,值得帮。
有那么一阵,我以为舒家的案子很可能要迎来转机。毕竟谢律师的经历太过于神奇。比如他办过的《两尸三命故意杀人惨案 最高法不核准并撤销被告人死刑》,凡是看过案情介绍的,都瞠目咋舌。
然而,没想到,紧接着,就听说张小敏脑出血,进了ICU。
家属发了一张她插着呼吸机的照片,我一直在想,要不要用。最终还是没忍心。
生如夏花,不遇其时,早早凋谢。
律师们隔一段时间就在群里问问,小敏醒了吗?
前天,医生宣告张小敏脑死亡。她的家人们,计划18号接她回老家。
没有等到案件的转机,没有等到丈夫的归来,那个“生活不只有悲伤,还有责任和担当,未来定不放弃,不管路途艰辛与否”的人,那个务川、遵义、贵阳、重庆一路奔走的人,叶落归乡。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不知道该为她悲哀,没有走过阴谷。
还是该为她庆幸,解脱了背上的山。
欧律师,前段时候时间写过《上帝保佑张小敏》。写得挺好,我本无意再狗尾续貂。可就在昨天,15日22点,收到张小敏家人的消息,被宣告过脑死亡的张小敏,又被医生发现其大脑还有血流现象。
生命,还在努力。医生,还在努力。
我不是信徒,不敢轻言上帝。这次破个例,希望上帝能够显他的圣。
这篇,算是我写给上帝的信。
作者:金宏伟,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