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喀列米亚省的斯美茨近郊散步,无意中被隐匿在陡峭山坡旁的一幢孤零零的避暑山庄所吸引。我奇怪地发觉,竟看不出有什么路可以通到那里:避暑别墅四周全由篱笆严密地围了起来,而且四周都是光秃秃、灰黄色的悬崖峭壁,只间或有那么一二株古老、粗壮的杜松或曲曲弯弯、生机勃然的苍松点缀成一片美景。
有谁会想出这么个主意,情愿住在这么一片荒山野岭的偏僻角落呢?这地方真有人住吗?每当我在这座神秘的避暑山庄附近徘徊时,总禁不住会产生这些疑问。
说来也怪,我真的从来也没看见过有人出入这幢别墅。好奇心不觉油然而生。
我不得不承认曾有一次试图爬上峭壁峻岩,居高临下,越过禽笆的蔽障,把里边看个清楚。但是,这座别墅山庄建造得十分古怪:无论我攀上哪块岩石,我所能看到的也仅仅是里面院子的一角,而且那里面跟外边周围的情景一样,都是同样的荒芜凄凉,看不出什么名堂。
然而,经过几天观察之后,我终于看到了有位老年妇女,浑身披黑,站在院子里。这一发现更增加了我的好奇心。
我猜想,不论什么人,生活在哪里,肯定要与外界进行联系——哪怕是仅仅为了买些东西。
于是,我在自己所认识的人中间进行探问。后来终于听到一些道听途说,也就是有个名叫瓦格纳的教授住在那儿。
瓦格纳——教授?!
这更加促使我对那幢别墅特别加以注意。我会不借任何代价去看一眼那位出类拔萃的人物,他的发明创造曾经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因此,从那天起,我便盯住了这块地方。我也曾隐约感到似乎不应该这样做,但是我还是不分白天黑夜躲在一株杜松树背后,在我自己选的了望台上窥视着那幢神秘的别墅,一呆就是几个小时。
俗话说,有志者事竟成。
有一天,拂晓时分,我突然听到一阵门枢的轧轧声。顿时,我神经紧张起来,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下一步发生些什么。
只见大门打开了,一位身材高大、满脸胡须、面色泛红的男子迈步走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方,毫无疑问,这人肯定就是大名鼎鼎的瓦格纳教授。
一看四周无人,他似乎感到满意。于是慢慢地登上一片平地。开始做起在我看来是一种非常奇怪的运动来。瓦格纳教授堆着九块大小不同的石块,试着一块一块地轮流试举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地从一块踩到另一块,但是这些石块太大,太沉,我估计即使是举重运动员恐怕也很难搬动。
我在想,他这举动是多么奇特的消遣啊!我正在这么想着,可是转眼之间,我却惊奇得连气也透不过来了,简直无法令人置信的事发生了:瓦格纳教授走近一块比一个人还高的石块,抓住石块的突出棱角,竟毫不费力地把它举了起来,就好像那沉重的石块是用纸板糊起来的。
眨眼间,瓦格纳教授已伸直手臂,来回挥动起石块来。我简直想不出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是瓦格纳教授有超人的力量?那么他为什么举不起小得多的石块呢?要么是……我还来不及揣测出其中的奥妙,教授的另一个绝技已把我征服了。
只见瓦格纳教授接着就像抛掷一颗小石子那样,把石块抛到了大约六十英尺高的空中。我紧张地等待着坠落声,然而奇怪的是,那石块却慢悠悠地落下。我暗自数到了十秒钟,它才落到一人高左右,这时只见瓦格纳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石块,手臂连晃都没晃动一下。
“哈——哈!”瓦格纳那浑厚的嗓音发出了一声大笑,将那石块猛地抛掷了出去。开始,石块与地平面平行地飞了出去,随即突然垂直地落下,轰地一声,裂成了碎块。
“哈——哈!”瓦格纳教授又大笑起来,而且出奇地一跳,竟跳起十二英尺高,随后朝着我的方向与地面成水平笔直飞了过来。不过,显然是计算上有些失误,他像那块石头似地,一下子摔到了我面前。要不是跌倒在斜坡上。他肯定必死无疑。
他倒在那株杜松树的另一头,离我不远,痛苦地呻吟着,咒骂着,擦搓着膝盖,然后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却又忍不住呻吟起来。
迟疑了一阵,我决定露面,帮教授一把。
“伤着没有,我可以帮你吗?”我从树背后走出来问道。
我的出现一点儿也没有使教授感到吃惊,至少他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必了,谢谢你。”他平静地回答,“我可以起来。”他又作了一次站起来的尝试,但是又踉跄地倒了下去。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他的膝盖已经浮肿起来。
看来由于疼痛剧烈,没有人从旁搀扶,恐怕他是站不起来了。
情况不容再犹豫了。
“趁疼痛还忍得住的时候,让我们快走吧!”我说着便扶他站了起来。这次他没有拒绝,尽管我看得出,搀扶着他走路,他也是每走一步都疼痛得要命。我们慢慢地朝那神秘的屋子走去。其实,我差不多是半抱着他。他很重,在他的重压之下,我自己的气力也很快就要耗尽了。然而,我的心情十分愉快:我不仅见到了瓦格纳教授,而且与他结识了。现在,我期待着跨进他的别墅。但是,我还是不免担心,当我们走近高高的篱笆前面时,他会不会对我表示一下感谢,然后便把我撇在门外呢?在我们走近门口时,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不过,教授始终一言未发,我们终于跨过了这条魔术般的界限。事实上,他痛得也已经说不出话了。看来,尽管意志坚强,他还是处在极大的痛苦中,因为除了疼痛抽搐和颤抖外他似乎失去了其他感觉。我已经累得要死,但是在抱他进屋之前,我还是好奇地朝院子瞅了一眼。
这个院子相当宽敞,中间竖立着一座类似毛利人那种习惯的装饰和某种装置;更远一头,地上掘了一个圆洞,上面盖着厚厚的玻璃。沿着洞口,正对着房屋及其他几个方向,喷射出金属般的弧光,照亮了半个院子。
我没有时间再多看一眼,因为这时有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后来我知道她便是教授的管家——警觉地从屋里奔了出来,迎接我们。
圈瓦格纳教授的身体状况糟透了:呼吸急促,神志昏迷。
但愿这次从十二英尺高处掉下的撞击,不会损伤瓦格纳教的脑袋——那架奥妙的机器。我焦急地想。
这时,病人还在昏迷中背诵着数学公式,时时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女管家也不知所措,只是不停地说着:“发生了什么事?哎,天哪,出了什么事?”
我不得不向教授伸出援助之手,暂时留在那儿看护他。
这样,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瓦格纳教授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瞧着我,神志完全清醒了。
“谢谢你……”他的声音仍然十分微弱。
我侍候他喝了一口水。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然后请我离开。经过整整一天一夜提心吊胆,加上不眠之夜的熬煎,我感到非常疲乏。我决定让病人——瓦格纳教授独自呆一会儿。于是,我跨出门外,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院子中央的那座陌生的装置再次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迈步向前,打算更近些进行观察。我尝试着伸出手去……
“不要靠近,站住!”
我突然听到背后传来管家的一声近乎恐怖的叫喊。正当我听到这喊声时,我已感觉到我的手突然沉重起来,就像手上压了一件特别沉重的东西。有股力量猛地把我拉了一下,我便扑地一下脸朝下摔倒在地。我的手被无形的力量牢牢地按在地上。
我使劲地挣脱出来,可是已经满手青肿,疼痛异常。
女管家站在我身边,懊丧地摇了摇头。
“哦,亲爱的,亲爱的先生,你这有多吓人呀!你最好别走进这个院子里来,否则你准得趴下。上帝保佑!”
我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被摔得鼻青眼肿。我默默地退回屋内,将手包扎了起来。不过心里却是疑团重重,好奇心更强烈了。
瓦格纳教授第二次苏醒过来时,显得有精神多了。十分明显,他的器官生命力特别旺盛,伤痛恢复得很快。
“怎么啦?”他指着我的手问道。
我简单作了解释。
“你可真险嘿!”他说。
听了瓦格纳教授的话,我真有点儿冒火。不过我克制住自己,没有去追问什么,以免他过分劳累。
那天晚上,按照他的要求,他的床已经移到了窗边。这时,他竟大方地提出了使我一直感兴趣的话题。
“科学研究的是基本力,”他说,“并且提出各种规律。但是这些力的本质,被揭示的却微乎其微,例如电力和重力。我们研究它们的特征,设法应用它们。但是,它们的本质的最终奥妙却始终没有获得真正的揭示,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还无法更充分地利用它们。当然,电子已被证明比较容易驾驭,或者说,我们已经制服了它。我们可以把它贮藏起来,从一个地方输送到另一个地方,一旦需要,就拿出来使用。但是重力却还远远不是这样听话的。我们不得不去适应它,去顺从它的特征,衍不是让它来顺从我们的需要。如果我们能够按照人类的意愿去控制它的力量,把它像电那样积累起来,那它会变成怎样有力的工具啊!驾驭重力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事。”
“这么说,你已经做到这一点啦!”我恍然大悟地惊呼起来。
“是的,我已经做到了。我发明了一种工具、靠这种工具我们就能控制重力。
你已经看到了我的初步成效,也看到了它们使我付出了什么代价。“瓦格纳教授说着叹了一口气,用手抚摸着受伤的膝盖。
“作为一种实验,我在住地附近一小块区域内减弱了重力。你已看到我是多么轻松地举起那么大一块石头,我是靠用增强我院子里这个小区域的重心力的办法。
当你走近我的魔圈时,你的这股好奇心差点儿毁了你的性命。“
“瞧,”他用手指了指窗外说,“看到那些朝这儿飞来的鸟儿吗?或许会有一只飞进重力加强区来的……”
他咽住话头,缄默不语了。我也激动地注视着飞近的鸟儿。这时它们已飞到院子的上空突然,其中一只像一块石头一样坠落下来,它并不像平常那样摔得粉碎,而是像一张卷烟纸,薄薄一层贴在了地面上。
“看到了吗?”
我想起自己曾经碰到的危险遭遇,不禁打了个寒噤。
“是啊,”他猜出了我的想法,“你自己头部的重量就足以把你压成肉饼。”
他微微一笑,接着又说了下去,“我的管家菲玛说,我的发明真了不起,可以使猫儿不靠近食品室。‘不要杀死它们,’她说,‘只叫它们的爪子粘住,那样它们就不会再到那儿去了。’但是还有别的畜牲。”瓦格纳说到这儿停了下来。缓了口气,歇了一会儿,这才又继续说,“那些‘畜牲’比猫可有害和危险得多,他们不是用牙齿和爪子武装起来的,而是用枪炮和炸弹武装起来的。”
“设想一下,被驯服的重力可以变成一种什么样的防御武器啊!如果沿着国境架起一座这样的堡垒,任何敌人都无法闯入。飞机会像那只马儿那样一下于坠落下来,更妙的是,即使大炮炮弹也都无法越过。或者倒过来:使前来进犯的敌人脚下失去重力,任何微小的移动都可能使那些士兵飘浮起来,手足无措地悬挂在半空中,成为靶子……但是,这些与我已经取得的成绩比较起来也不过只是儿戏而已。
“老实说,我已经发现了一种可以降低除了两极以外地球所有表面重心引力的办法。”
“你是怎么做的?”
“加速地球自转,如此而已。”瓦格纳教授说道,就仿佛他谈一个小孩子都一清二楚的话题一样。
“什么?加速地球自转?”
“对,当速度增加时,离心力就会加强。地球表面的所有物体就会变轻,如果你可以在这儿多呆几天的话……”
“我很乐意!”
“等我可以起床后,我就着手开始这项试验。我相信,你会感到有趣的。”
疯狂的实验几天以后,瓦格纳基本上恢复了健康,能下床踱步了,尽管走起路来还肩点跛。
他时常长时间地呆在院子一角的地下实验室,而把我留在他的书房里,他从不邀我下他的实验室去参观。
有一天,我正坐在书房里,瓦格纳教授突然闯了进来,还没完全跨进门槛就直着喉咙嚷起来,情绪十分激动。只听他说:“就要开始啦!我已经发动了装置,让我们等着瞧,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吧!”
我等待着发生不寻常的事变。可是几个小时过去了,一天过去了,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请等着,耐心些,”教授猜出了我的怀疑,从低垂的上髭须里露出微笑。
“要知道,离心力与角速的平方成正比。地球是个庞然大物,不那么容易加速的。”
第二天早晨,正当起床时,我惊奇地发觉,自己的身子似乎变轻了。也许,这就是说,离心力开始起作用了!我走到平台上,低头注视着影子。我发觉,影子果然移动得很快。可这能说明什么呢?是太阳竟会转起来,使我觉得地球比往常转得更快了么?
“那么,这样说来你是注意到了?”我听见瓦格纳教授的声音,他正站在那边望着我。“地球自转快了,白天和黑夜变短了。”
“结果会怎么样呢?”我满腹狐疑地问道。
“只要我们活着,会看到的。”
那天,太阳比往常早落下两个小时。
“这会在全世界引起什么样的骚动啊!”我对教授说,“我想知道……”
“你会在我的书房里了解到一切的——那儿有一架收音机哩。”瓦格纳教授说。
我匆忙奔向书房。使我感到欣慰的是,一切正如我所预料的,全世界人民果然沉浸在极度的惊慌之中。
然而,这还仅仅是开始。
地球显然在继续加速,日子变得越来越短了。
“在赤道线上的所有物体,眼下的重量已经减轻了四分之一。”瓦格纳教授在一昼夜缩短为四个小时的时候毫不在意地说,仿佛毫不足奇一样。
“为什么在赤道线上?”
“因为那儿地球引力最弱,而自转的半径最长——也就是说,离心力最强。”
科学家已经意识到其中蕴藏着极大的危险。由赤道区向离心力较弱的高纬区迁移已经开始。
“不过,到眼下为止,重量的减轻似乎证明会带来有利之处:比如,机车可以比过去牵引更多更大的列车,一台摩托车引擎的动力便足够满足一架运输机的需要,即使是加大机速也不成问题。人们也可以变得体壮、身轻。每过一天,我都似乎感到自己身轻如燕,更加生气勃勃了。身心确实比以前更为愉快!
然而,没过多久,收音机开始广播第一批不幸事件。在那些转弯角或下坡处火车出轨事故不断增加。不过死人不多,因为即使从相当高的地方往下掉,卧车车厢也是轻飘飘的,然而到处飓风大作,尘埃飞扬,呼啸的潮水在世界各地汹涌地冲击着海湾。
当角速度增加十七倍时,赤道上的物体和人完全失去了重量。
那天晚上,收音机里传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在不断加强的离心力的拉拽下,赤道非洲和美洲发生了几起有人头脚颠倒的事件。不久,又从赤道传来更加吓人的消息,发生了窒息的威胁。
“这是离心力正在使空气层剥离地球,地球引力无法再使它固定在原来的位置上。”瓦格纳教授平静地解释道。
“这岂不是说,我们最终也逃避不了窒息吗?”我不安地问道。
他竟然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我们能对付任何意外。”
“但是你为什么要造成这些意外?这是一场地地道道的世界性灾难,是对人类文明的摧残……”
瓦格纳却仍旧显得十分镇静,无动于衷。
“你以后会知道为什么要造成这一切。”
“肯定不会是为了要做另一次试验吧?……”
“我不懂你为什么这样激动,”他说。“如果真的是为了作一次试验又怎么样?
让我们不要再转弯抹角了。当飓风或火山爆发使成千上万的人惨遭灭顶之灾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想到指责这种自然的暴力。我们就把它当作另一次天灾吧!“
对教授这种解释,我不能满意,这时,我头一回从心底里产生了对人类可能遭殃的深深忧虑。
我想,做一个人难道必须残忍,非得容不下半点怜悯,只为了一次科学试验就可以牺牲百万人的性命吗?
我的心情越是优郁,就越对瓦格纳教授不满,对他的恶感也越强烈。毫不奇怪,这些关于世界将被撕成碎片,以及随着速度的增加,白昼黑夜倏忽即逝的可怕报导,简直可以把一个人逼疯。我整夜为此难以入眠,神经高度紧张。我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以防不测。似乎我的肌肉稍一用力,身子就会窜起来,头就会碰撞到天花板上,尽管眼下可能情况还不至于如此严重。不过,周围的东西正在急剧地失去重量,变得飘浮不定,一件件沉重的家具,只要轻轻碰一碰,便会滑了开去。自来水龙头正在慢悠悠地流出水来,而且水流会半途折了回去;人的四肢抽搐,手足因为失去重量而像吊线木偶似地抽动着。人体的“发动机”——肌肉——对于已经失去重量的躯体来说,似乎是“马力”太足了,它们之间已经失去平衡,不能协调,无法适应变化了的情况。管家菲玛跟我一样,也不好受。在这种情况下,做饭需要有耍杂技那样的本领。锅、、碗、瓢、勺、盆盆罐罐几乎会到处飘浮,四处飞舞,而管家婆自己也为了抓住要使用的东西而上窜下跳。她蹦来蹦去,活像个杂技场上的小丑。
只有瓦格纳教授情绪高昂,甚至还有心思取笑我们。
要想外出,非得在口袋里塞满石子不可,否则我就会跌入无边无际的天空。
我眺望大海,显然海水变得越来越浅了。海水被一种力量驱赶着西流,溢上海岸……我站在岸上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呼吸困难。空气逐渐稀薄,一阵从东向西的疾风强烈地迎面扑来,空气温度随着气流很快就升高了。
空气已经越来越稀薄,看来末日即将降临……
我感到窒息般的痛苦,这迫使我考虑该采用哪种方法去迎接死亡:是跌入空中呢,还是坐等窒息而死。当然,坐等窒息而死肯定会更加难受些;但是这样我倒可以看到地球的末日究竟是什么样子。
不行,最好还是一下子把自己了结吧!这样干脆些,也爽快得多,难忍的痛苦也会短暂一些。我这样想着,仍犹豫不决。这时,又一阵窒息猛地压上心口。我开始将石头从口袋里向外倾倒,打算跃入虚空,告别地球。
但是我被一只手按住了。
“等一等。”我听出这是瓦格纳教授的声音。由于空气稀薄,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让我们到地下室去吧!”
他用手臂勾住了我,同时朝站在平台上喘着气的管家点了点头,然后一起向开在地上的那个大圆形“窗口”走去。这时我已身不由已,脚步蹒跚,就像梦游人似的。瓦格纳教授打开了通向地下实验室的沉重大门,把我推了进去。我缓慢地跌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跌入虚空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倒在地上神志恍惚地躺了多久。我只感到自己恢复知觉的第一个感触是吸进了一股新鲜空气。我慢慢地睁开眼睛,这才惊奇地发现,离我躺着的地方不远处,地上竟装着一只电灯泡——那本该是装在天花板上的嘛!
“不要大惊小怪,”我的耳朵里传来瓦格纳教授的声音,“这地板很快就将变成无花板。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谢谢你,教授。”
“好,那么一块儿起来吧。”他说着便握住了我的手。接着,我们飞向了天窗,然后慢悠悠地降落下来。
“这儿来,我领你看一下我的地下办公室。”瓦格纳说。
教授的办公室总共是三间房:两间里点着人工灯,第三间比这两间略大一些,房顶和地板好像都是玻璃的,我其实根本分不清哪是房顶,哪是地板,反正通体透亮。真正麻烦的倒是,这时候我们全都处于失重状态。
这时想要在里边走上一圈是非常费劲的事。头重脚轻,眼花缭乱。一会儿抓住橱柜,一会儿又被弹了开去,刚越过这张台子,又撞到了另一张台子上;一会儿又会毫无牵挂地吊在半空中。我们彼此伸出手臂朝对方抓去,但是无论如何使劲,也勾不住对方。要不是谁施出了妙计,真不知怎样摆脱这种尴尬窘境哩。我们碰撞到的东西,也跟我们一样游荡着。一把椅子稍一碰撞,便会飞向房间的半空,盛着水的玻璃杯东倒西歪,但只有一星半点的水泼溢到杯外。
不久,我注意到有一扇门通向第四间房,那儿传来呼隆隆的声音。但是瓦格纳不让我进去。非常明显,瓦格纳用来实验加速地球自传的机器必定藏在那儿。
不过,没过多久,我们的“空中飞行”便结束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瓦格纳施的什么于法“。反正我们都降落在玻璃天花板上。这天花板原来是当作我们的地板的。我们不必重新搬动什么东西,因为所有的东西都给摆好了。电灯泡现在也不是装在地上,而是在我们头顶上方了。光线透过短暂的夜色照射着房间。
事实上,是瓦格纳教授在照看着一切。我们好象用不着发愁,因为我们有足够的罐装氧气,还有充足的罐头食品和水。我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不大见管家外出采购的原因。眼下,自从我们降落到天花板上之后,我发觉走路相对来说,比在地上走容易得多了。我们是双脚朝上走路的。其实,任何事只要习惯就行了。我发觉自己走得很好。当我朝下看我的脚时,我透过厚厚的透明玻璃看到了我脚下的天空,仿佛我站在一块倒映着天空的圆形镜子前。
有时这种奇特的环境也反映出一些极不寻常或挺可怕的东西来。
女管家说,她非得去屋里取些奶油来不可,她当时过来得匆忙,把它忘了。
“但是你不能去,”我告诫她,“你先得跌倒才行——我指的是爬起——妈的,现在一切都乱了套,连说话表达都得颠倒过来!”
“我会抓住地上的管子……教授教过我的。当我们还是头朝上、脚朝下时,我在那间天花板上有管道的房间里学会了‘用手走路’。”
的确,凭良心说,事实上是瓦格纳在照看着一切。
我真没想到女人会有这股子勇气。她竟敢冒着生命危险,用手到外面毫无边际的空间里去走路,就只是为了我们好吃上一点儿奶油!
“不管怎么说,这样冒然出去可是十分危险哩!”我说。
“远远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教授反驳着,“我们的重量仍然是微不足道的——你知道,仅仅刚离开零点——站住脚跟,只需要一点点肌肉的力量。再说,我会跟她一块儿去的——喏,我把记录本留在这儿!”
“但是外面没有氧气。”
“我们会戴上压缩空气帽的。”
就这样,他们穿戴得像深海潜水员似的,开始离去。双层门在他门身后紧紧关上了。紧接着,我听到外边一道门砰地一声也关上了。
我躺在地上,面孔紧贴着厚厚的玻璃,警惕地注视着他们的行动。这时只见两个头戴圆形压缩空气盔、身着太空服的身影,朝着别墅房间方向用手在急速行走。
他们用手抓住地上的管子,脚荡在空中。再也无法想象比这更加叫人毛骨悚然的了!
看起来这好像是蛮容易的,我想。但是她仍不愧为一个出奇的女人。要是她半途头晕了呢,那会怎样?真不敢想。这时,瓦格纳和管家正以同样的姿势走上楼梯,进入房间。接着,两个人影消失了。
不一会儿,他们又出现了。
就在他们返回的半路上,突然发生了意外情况,直把我吓得浑身打颤。管家把一罐奶油掉了,她想去抓住它,一失手,没抓住管子,身体便直向空间坠去。
瓦格纳曾尝试着去救她:他猛然间迅速从腰间解下一根绳子,一头勾住管子,人便猛地朝管家扑着急追上去。这个不幸的女人坠落的速度其实很慢,加上瓦格纳赶去急救时用力一扑,所以转眼间便赶上了她。教授向她伸出手臂,但不幸的是,由于离心力,方向偏了一点儿,竟没能够上她。我眼见着他们两人的距离逐渐拉开……
瓦格纳颓丧地紧紧拉着已经全部放开的绳索,无可奈何地慢慢从无边无际的太空向地面升来……
我仍旧能看到那不幸的女管家,只见她仍在挥舞着双臂……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了。接着,黑夜像一幅巨大的屏幕,笼罩了这罕见的死亡场面……
我感到不寒而栗,我一直在想象着她此时此刻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她将会变成什么呢?她的躯体,由于太空的寒冷和缺乏原来接近地面的大气组成,将不会腐烂。她会一直坠落下去吗?也许是的,至少将在这宇宙中坠落或飘浮,也许永恒……
除非有哪颗飞过的星体把她吸了去。
我始终沉湎在遇想和近乎麻木的恍惚状态之中,以致我没有发觉瓦格纳教授已经进来,倒在了我身旁。
“多么壮丽的死啊!”他平静地说。
我咬牙切齿,一言不发。我感到有一股对教授的怒火重又涌上心头。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伸展在我身子底下的那一片深渊,实在令人惶恐。我生平头一道想到,覆盖在头顶上的天空不再是一片蔚蓝色的苍穹,而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宇宙令人敬畏。我生活在其中的、原来所认识的天空,只是依附在地球外圈的那么一丁点儿,而宇宙才是庞然大物,深不可测。我们理应称它为天空的天空,不该叫它为地球的天空。可怜的小天空!地球的引力不仅系住了我们的身体,也羁绊了我们的思想,使它们局限在地球上。现在这个纽带绷断了……我才感觉到宇宙,才悟彻了地球存在的虚幻。人的思想是随着陷入天空的深渊——那茫茫无际的太空的深渊——地球而生的,也会在那儿随着地球而熄灭……
在我沉思的时候,不寻常的事情又在我的面前出现……
石块从地面剥离,纷纷落入苍穹……接着,整块整块的岩石飞了出去,白天与黑夜的交替越来越快……太阳迅速地越过茫茫苍天,转瞬之间,黑夜便又降临,星星也以同样惊人的速度飞驰而过。一会儿是太阳,一会儿又是星辰……在日照下,我看见苍天似乎缺了口,大地露出了头。我看到了干涸的海洋,荒芜的田野。我终于明白,世界的末日到了。
但是,仍旧有人活在地球上……收音机里的扩音喇叭传来了声音……地球光秃秃的只剩下两极,到处都是废墟。这是幸免于难的一家无线电台——在瑞格尔岛上。
这电台发射出它的信息,期望这毁灭中的世界某处能给它一个回答,但是没有任何电台呼应……随后,瑞格尔岛的无线电波也消失了,在最后的电波划破死寂般的空空世界时。一切显得更加寂寞可怕。最后,地球缄默了,太空缄默了。
黑夜与白昼迅速交替着,眼前一片混乱……飞越在空中的太阳仿佛在黑暗的幕布上划过一道萤光,随着最后一些空气的消失,地球逐渐失去了它那层蔚蓝色的华盖……月球因地球引力的衰减和消失,已不再受引力影响而逐渐远离地球而去,变得越来越渺小了……
不一会儿,我感觉到平滑的玻璃地板在拱起来。我浑身颤抖,担心它说不定会马上塌陷下去,落入茫茫的苍穹之中……
……
是谁在我身边嘟哝着?啊,是瓦格纳教授。
我吃力地抬起身子。地球疯狂般地旋转,使我四肢软弱无力。我窒息般地呼吸着……
“是你,”我吐了口唾沫,吃力地说,“你为什么妄这样做?你杀害了人类,毁灭了地球上的生命……你要对此负责!”赶快设法把地球的速度减慢,否则……“
然而,瓦格纳教授只是摇了摇头。
“快说,你去处理!”我用足了气力喊叫起来,把手握成拳头。
“我无能为力……我一定是在计算上犯了错误。”
“那么你必须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我忿怒地喊叫着,扑向瓦格纳教授,开始掐他的喉咙……正在这时,我感觉到地板塌陷了,接着玻璃开始崩裂,啪地一声,我跌入了深渊,两只手还紧紧地掐住瓦格纳的咽喉。
催眠术在我的面前呈现的是瓦格纳那张咧着嘴的脸。我困惑地望着他,然后环视了一下周围。
清晨,蔚蓝色的苍穹,远处涌动着蓝绿相问、色泽极美的海洋。有一对雪白的蝴蝶在平台旁上上下下飞舞,给周围景致增添了一层更为宁静的色调。这时,管家竟然从我们面前走过,手中托着一盘盛着一大块奶油的盘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教授。
从他那长长飘垂的胡子里发出一阵笑声。
“我得向你表示抱歉,”他说,“未经你的同意,甚至刚刚认识你,便把你这个人拉进我的一次试验中来了。如果像你看上去的那样,你是认识我的,你大概也许知道,几年来我一直在力图解开这样一道难题:一个人怎样才能跟上浩瀚无边的现代知识。就拿我来做例子吧,我可以用我的脑袋同时做两件毫不相干的工作。另外,我已经不需要睡眠,不经长时间休息也不会感到疲倦。”
“嗯,我曾经读到过这方面的书籍。”我说。
瓦格纳教授点了点头。
“好,但是并不是人人如此……于是我决定用催眠术作我的教具。当然,常规的教学也要用一定的催眠术。今天早晨,当我外出散步时,我便发现你躲在一株杜松树后面。这不会是你头一回呆在那儿吧?是不是?”他问着我,眼神里闪烁着幽默。
我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我想,我应该以我的力量用催眠术叫你为你的窥探和好奇心吃一点儿苦头………”
“什么?你把这一切叫作……”
“嗯,不错,仅仅是催眠术——从你看到我的那一时刻起就发挥了作用。但是,这一切当然对于你来说都像是真实的,是不是?你肯定是不会忘记这次试验的,也不会忘记重心规律和离心力的实际教训。你是一个十分专心的学生。就是在这堂课快要结束时变得撑不下去啦……”
“这堂课持续了多长时间?”
“两分钟左右,不会再长。这技术还不错吧,你认为怎样?”
“不,等一等,”我叫了起来,“那么平滑的玻璃窗和那些地上的管子呢?”
我用手指了指——顿时呆住了。展现在我面前的那个庭院空荡荡的。
“那么,那个也是……催眠术?”
“对。坦率地说,你不觉得我的物理课讨厌吗,菲玛?”他喊了一声,“咖啡煮好了吗?我们去吃早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