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回贵州,这次还乡,才知道川黔道上形势的险恶,真够得上崎岖鸟道,悬崖绝壁。尤其是踏入贵州境界,触目都是奇异的高峰:往往三个山峰相并,仿佛笔架;三峰之间的两条深沟,只能听见水在沟内活活地流,却望不到半点水的影子。中间是一条两三尺宽的小路,恰好容得一乘轿子通过。有的山路曲折过于繁复了,远远便听得见大队驮马的过山铃在深谷中响动,始终不知道它们究竟来自何处。从这山到那山,看着就在眼前;但中间相距着几百丈宽的深壑,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到达对面。甚至于最长的路线,从这边山头出发是清晨,到得对山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天常常酝酿着阴霾,山巅笼罩着一片一片白谷似的瘴雾,被风袅袅地吹着,向四处散去。因为走到这些地方,也许几天才能看见一回太阳;行客照例都摸不清时间的早晚,一直要奔波到夜幕低垂,才肯落下栈来。
在最称险绝的九龙山沟、 羊角��、石牛栏、祖师观……这几处,都是连绵蜿蜒的山岭,除了长壑天堑之外,石梯多到几千级。从坡脚遥望耸入云端的山顶,行旅往来,宛如在天际回旋的小鸟,更没有想到自己也要作一度的登临。
这天,我们和护送几位官眷的大帮结伴从梧镇起程,一离客栈,天便下起蒙蒙的阴雨来,真使人不快。清晨,算是走了一段平阳大路,饭后,便要翻闷头井、祖师观、石牛栏三座险峻的长岭。据说上坡下坡,总共三十几里。这些险峻的山谷,从轿夫和挑夫们口中的歌谣听来,己经够可怕了。他们常常喜欢唱道:
分水岭来不算行,
石牛栏才累死人!
闷头进来还不算,
祖师观要走天半。
下午的雨,从蒙蒙一变而为淅沥的大点了。道路非常湿滑。特别是在山路上,大小不等的青石块,高一块低一块地乱嵌在土里,晴天已经就凹凸不平,很容易使脚受伤;雨天更是泥塘深坑,时时有使人跌仆的危险。加之,田里的水有时还要满溢出来,泛滥在路上,汩汩地流动。幸而山洪没有暴发,要不然,难保不是一场很大的水灾。
我们戴起斗笠,扎着裤脚,一滑一溜地走着,没有一个不是口里喃喃地抱怨着贵州为什么不修马路。大家又不敢走得太慢了,怕前后的轿子与挑子衔接不上,中途有意外发生。夫头这时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一会儿跑向前面去,一会儿又跑到后面来,招呼不迭,总是用好话鼓励着大家前进。那些坐轿子的官眷和富商望着这样不好的天气与坎坷的道路,也觉得惴惴自危,因为脚下就是万丈深的悬崖;万一跌下崖去,那就太值不得了,哪个肯把生命当着儿戏啊!
九点钟的光景,我们才在山坡下的一个小村落歇脚,吃早饭。据说,再向前便没有什么好路走了。启程之前,夫头和颜悦色地走过来,请求富商们让一段路的轿子,官眷因为都是女流,算是免让了。那几个满面烟容的商人很不耐烦地跳下轿来,穿起线耳草鞋,打着洋伞慢慢地爬坡。我坐在一家小茅店的前面,和轿夫们一起谈天、喝茶,他们有的已经湿透了衣裳,脱下后,便露出红肿的双肩;有的弯着压驼了的背在喘气。雨是漫天而来,远山的白雾很迅速地向西南移动。
蓄着短髭的夫头操着两手,皱起眉头,望着天空,向一个一走一喘气的白胖商人说:
“方老板,天气糟得很,你怕走不起了,我们喊加班来抬你 吧。”
胖子看见雨还是那样的下,山又很陡,早就气沮了,却假装客气道:“哪有这个道理,叫你们来贴钱,真过意不去啊!”
“我们还不是可以得歇气,胡小山已经喊加班去了。”
方胖子满意地笑着,立刻就跨进了停在台阶上的那乘新油漆的轿子。
“抬加班,抬哪乘轿子?”
“尔妈,老子昨儿个才来,今儿个又要回三坡去了。”
夫头的话还没有说完,胡小山已经带着两个加班匠来了,一边走过来,口里一边叽咕着。一个身材很高大,样子有二十几岁,穿得还干净;那一个和他恰恰相反,是个矮小而瘦削的三十多岁的黑汉子,穿件两半截连成的破汗衣,腿上一条又小又短的裤子箍着,屁股的一部分就露在外面。
“是不是这乘?”黑矮子颤动他脸上的肉问。
“对罗!”胡小山回答他。
黑矮汉子喊了一声“来,弟兄!”高汉一大步跨过来,两个把轿子提了一提。矮黑汉笑嘻嘻地说:“不轻,不轻,有好几百斤!”
气歇够了,夫头便催着大家赶路。
那两位加班匠仿佛争功似的,抬起胖子的轿子先就走了,也不等后面的大众。原来抬商人的胡小山和另一个轿夫老李都有点老迈龙钟了,自然精神差得多,喘着气紧跟他们跑。我就参加在他们的行列之中。我们一路上并不寂寞,时时可以听到加班匠的谈话。从他们边走边谈中,我才知道那个黑矮子姓赵,他的口气很大,似乎是一个抬轿的老手;抬后头的那个叫贺光亭。
“贺光亭,我们两个抬起都还对啊!”在路上先是老赵得意地迈着大步说。
“还跟得上步数吗,老赵?”贺光亭在后面响应他。
“弟兄,顶瓜瓜!”老赵回答道,一面又忙着报路“泥塘不知深 浅!”
贺光亭回答道:“踩边边还要浅点!”
两个加班匠摆起龙门阵来了。
“弟兄,老赵抬轿该有一把手吧! 不客气地说,下雨天,老子都敢放开脚步跑,翻山同走平路是一样的。”
“老实老赵,你前会些不是说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你怎么还是这样欢喜法?”
“这叫做黄连树下抚瑶琴,——洋洋坡!”
“慢慢梭!”
“越走越陡!”
“越上越好走!”
“滑得很!”
“踩得稳!”
老赵口里虽然在报着路滑,脚却故意向泥塘踹去,水溅得很高,发出清脆的响声来,好像有意开玩笑似的。
“赵大哥,你看,你的草鞋都穿烂了!”老贺的眼光忽然落在老赵的那双脚上。
“尔妈,你真是校场坝的土地——管事管得宽,不穿草鞋,又碍啥事! 弟兄,你不晓得,我身上这两天干得起灰吗?”
“你帮黄荣发家当长年,好好的为什么又出来了呢?”
“那个日子我过不来:他们吃肉,我们吃猪菜;他们吃米,我们吃糠。出来好久了哟! 只有我的婆娘还在他家。”
“怪不得你会搞得这样又黑又瘦的。”
“滑滑路! ——人尽管瘦,力气还是有。”
“踩干处! ——到石牛栏我看你还是买双草鞋去吧,这样拖起拖起的,怎么走? 我借几百钱给你都使得。”
“不瞒你老弟说,我脚上穿的这双草鞋都是捡来的。尔妈,老子再捡一双,就可以穿到河洞了。”
这两个穷苦的加班匠吸引着我,我只顾低头听他们的话,险阻艰难的祖师观已经快走完了。虽说是下坡又上坡,时刻在山顶上回旋,自己的身躯仿佛与对山的白雾相齐,下望是低陷数十百丈的淙淙溪水与纵横的阡陌,我的心也十分坦然。直到贺光亭叫我看祖师的石像时,我才觉得走的路真不少了。
老赵这时更加快速度,右手掌握着肩板,左手前前后后地甩着,把后面的贺光亭简直拖着走,急得老贺乱嚷起来:
“不要尽跑,这样拖,我就来不起了,背时鬼!”
老赵笑道:“呵,就来不起了啰,年纪轻轻的人,你才是个背时鬼!”
贺光亭很顽皮地说:“我背时,你背利,我敲当当你落气!”
我在轿旁走着,看见老赵两只压得发了紫的肩膀在肩板下不时掉换,口里喃喃着。我很喜欢这样一个人,我和他攀谈起来了:
“老赵,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三坡,就是你们今晚上要歇的那堂儿,先生!”
“你的家也在那里么?”
“我有个棰子家! 从小就打烂仗,在四川、贵州跑来跑去,娘老子早就死了。前年讨了一个婆娘,这阵都还在帮黄荣发家,不准走,听说还要收她上房。我忍不住气,一个人就跑出来了。先生,你说我老赵还有什么家呢?这如今变成校场坝的桅竿——独人了!”
“你抬得很不错,为什么不找一个长路抬呢?”胖子商人很欣赏老赵的抬轿技术,在轿内发问道。
老赵一老一实地说:“从前我还不是抬过长路到云南,上成都,下重庆。一来,这阵子的身体赶不上先前了;二来;哪堂儿去找抬长路的生意?人家都说我们是跑流差的,放不下心。”
贺光亭在轿子后面插嘴道:“老板,你不要小看老赵呢,他先前还是个做庄稼的,顶有力气的人;后来才背了时,把田并给黄荣发家了。这阵出于无奈,才来抬加班轿子。”
轿子里的商人没有出声,大概他对老赵的历史并不感到什么兴趣。
我仗着人年轻,鼓着勇气,步子几乎和老赵们同时起落,走得相当快,连胡小山们都没有跟上。但是始终有些勉强,一直到石牛栏的小店歇脚,才觉得脚后跟隐隐作痛,有点累。雨这时已经渐渐停止,偶尔还飘过一点两点从树上飞来的残滴。我和同路的两个学生,向一个店家借了一条板凳,在路旁坐下来。
忽然大路上有一个中年妇人走到我们的身边来,拄着一根柴棍,包着白头巾,好像走了很长的路,面红耳赤,显出十分困顿的样子。我们疑惑她总是到那里去赶场的,在路上这样的人物,我们遇见得很多,几乎一见,就可以辨别得出来。不过这位大嫂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埋着头只顾走路,走到店子那座石台阶前,居然坐下了,大概是想歇歇气再走。但是不知道她的眼睛为什么忽然抬起来,向斜对过在抽着叶子烟的一群人盯着,看得真入神,连瞬都不瞬。她的头渐渐地有点颤动,口里咿唔起来。那个年长的学生向我说:
“你们看,那个女人好像疯了一样,怕人得很!”
我们起先还不大注意,等再注目去看时,那个妇人的头发已经披散了,两脚一阵乱跳,没有想到她竟会放声大哭起来,嘴唇边还吐出一些含糊的字眼,夹杂着哭声,正好像清明节女人哭坟的那种凄酸曼长的调子。但后来她的声音骤然转入高尖了,我听清楚了几句,是:
“赵洪顺,你过来,我问你: 杂种东西! 我有哪样事对不起 你?”
她的哭声把四围的人都感动了,大家一齐围拢来问她:
“大嫂,你在这里哭些什么?”
“有啥了不得的事这样伤心啊?”
那个妇人不住地摇头,半天才说:“诸位,你们管不到我的家事。叫赵洪顺过来,我跟他说个明白! 怕了他,我不姓谢!”
“哪个叫赵洪顺?”有人问。
“就是抬加班的老赵,这是他的大嫂。”旁边有知道的便替代回答。
那个学生的猜想,完全错误了,那个女人并不是疯子。
“诸位,请你们评评这个道理,嗯嗯,”那个妇人一路哭着,一路申诉说:“我家就住在石牛栏,赵洪顺就是我的男人。我们两 口子都帮黄荣发家,我不晓得他为啥一下爬起来跑了。黄荣发的大婆娘昨天来跟我说,赵洪顺已经收了他家二十块钱,把我卖给黄荣发家做小。我来他家这两年,啥事对不起他? 嗯嗯……他要想卖我,我情愿到昭忠祠去剪了头发当尼姑。我们从今以后,各干各的,我在石牛栏找他两天都没有找到,他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以为跑脱了哩! 黄家还拿人跟着我。嗯嗯……卖自己的婆娘,太可恶了! 嗯嗯……”
“大嫂,你也不要伤心了。我们喊老赵来问清楚了再说,恐怕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吧!”店家的老板娘走来劝道。
“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卖我!”赵大嫂眼睛哭得像红肿的桃子,跑到街心去,把头发一阵乱摆,高声喊道:“赵洪顺,你出来!我姓谢的哪点对不起你,七出之条犯了哪一条?”
老赵这个粗人,觉得他的女人当众扫了他的面子,从对面一大步跳出来,扭住他的女人就是几巴掌。
“你这个烂婆娘,不要脸的东西! 哪个卖了你,你去问个青红皂白再来泼,你在这儿给我丢什么底!”
赵大嫂借着机会,就坐在地上,简直不肯起来,只是伤伤心心地哭。
“老赵,你发神 经 病了?”
“尔妈,你好好地跟赵大嫂说,不能就伸手打人。”
轿夫们都愤愤不平地上前来拖赵洪顺,有人便把他往远处推。老赵有一股子劲,推了过去,他又按过来。
你的轿子不抬了吗?” 夫头气得吹胡子,走过来给他背上一 拳。
“不抬,讲好了的,那有不抬的话说!”老赵轮起眼睛道,一面怒气勃勃地向着他的女人。“这一定是黄荣发搞的圈套,等我回石牛栏来,我们再扯。老子答应了人家的生意,要干扰。你要是不放心,就跟倒走,我不会像岩鹰飞到半天云去的。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我早晓得有今天了!”
那个尾随的长年催着赵大嫂起身,她抽泣着向石牛栏的山垭里走了。老赵抬起轿子来,一肚子的气,横冲直撞地狂奔着。
“老赵,你这家伙也太没有情分了,她是你的同床共被人呀!”走到一座松林里,胡小山带着讥刺的语调向老赵说。
“弟兄!”他看见胡小山年纪太大,这个称呼有点欠妥,连忙改过口来,“胡大哥,你不明白!”
“你明白啥? 我看你简直是人穷志短!”
“胡大哥,你哪里会晓得老赵家里的事情。你去打听打听,石牛栏的保长黄荣发是不是个好惹的家伙。这里头一定有古怪! 赵洪顺穷尽管穷,还并不是这样没有良心的人。……前踩左!”
“后踩右!”老贺应。
“………”
“赵大哥,”老贺听了他的话并不满意,大声地说。“你鼻子生得矮,会转拐。你家大嫂并不是一个不贤德的女人,你为啥从黄家开小差的时候,连说都不跟她说一声呢?论情理,这就说不过去了。”
赵黑子低头不语,只管伸直了腰赶路。
翻山翻得我们的头脑发昏。雨虽然没有了,天边也已经透露出一两丝阳光;路却非常难走,并且沿路都是盐巴客,把他们沉重的揹兜横梗在大路当中,不肯让人;一不小心,轿夫便会和他们吵闹起来。
黄昏时候,我们才到河洞,这个地方是寥寥可数的几家人户,一座顶上盖瓦、两旁有栏杆的木桥,桥下水声潺湲。我们歇在桥头,抬头可以望见那些官员眷属的轿子从山谷的曲路蜿蜓而下。在河边,大家聚齐后,又出发了。赵洪顺挺起胸膛,正走得起劲,哪知道又有意外了,从路旁冷不防走出一个卖粑粑的老太婆,把他一下抓住。这位婆婆年纪虽老,却真有力气,无论如何不让他走。老赵却大声喊叫起来。
胡小山从后面赶来了,忙问是什么事情。
“他欠我的钱不还!”老太婆恨恨地说。
胡小山问道:“多少钱,值得这样闹?”
“四百文!”赵洪顺说。
“还钱不还?”老太婆把赵洪顺扭得很紧。
老赵挣扎着,高声说:“前是胸膛后是背,要钱就是定子会!”
老太婆哼了一声说: “耍赖皮! 不还钱,你就不要走路好 了!”
胡小山过来,吼了老赵一声说:“老赵,你这个烂干人,吃人家的家事,不给钱,有这种道理吗? 四百钱,好大个事情!”
“大哥,没得钱,就是还不起,有啥法想?”老赵给自己辩解。
胖子商人在轿内发言了:“胡小山,在加班钱里扣他四百就是了。”
“老板,那不行。”这好像挖了老赵的心。
胡小山在裹肚里拿了四百钱递给老太婆,踢了老赵一脚说:“抬起走嘛,你这个欠账不还的干人!”
老赵瞪着眼睛,招呼后面道:“又走啦!”
走了好几里,老赵一句话都没有说,只顾向前冲。就是看见对面的挑子来,也不喊“踩左、踩右”了。
贺光亭问道:“老赵怎么回事,不开腔了?”
“胡小山就不该扣我四百文。粑粑钱,我打主意再欠她几天,我不存心赖帐。”
“早还晚还不都是一样吗?”胡小山说。
老赵道:“扣下来,我还有个屁的钱!”
“不要怄了,我帮补你四百。”贺光亭劝道。
我也安慰他道:“到栈房,四百文算我的好了。”
老赵不同意道:“先生,哪有我欠账,反来连累别人的道理。”
“唔,你们下力人哪里挣得了几个钱啊!”方胖子也同情起老赵来了,叹息着说。
晚上九点钟,才到三坡,栈房已经由夫头定好了,就是他们告诉过我们的荣隆栈。搬行李、铺床,再加上吃夜饭,一忙乱的结果,我已经把老赵忘记了,主要是疲乏包围着我,我想躺下来休息。忽然一个矮瘦的黑影在我的面前一蹲,低声说:
“先生,你不是答应帮补我四百文吗?”
“你是谁?”我一定睛,才看清楚说话的人。“呵! 老赵,你们也住在这里吗? 白天太累了,还不去早点睡觉。”
赵洪顺又天真又老实地说: “我们也住在这间栈房。先生,你怕走累了吧?钱,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明天早上拿也行。”
“拿去吧,我答应了你的。”我从衣箱内抓了几个值百的大铜元给他。
“多谢你,先生!”
老赵的黑影闪进东厢房里去了。
我们住的这家栈房虽然很大,但是并不十分清洁,满屋的壁上都是打油诗和漫画,光怪陆离,无所不有。屋子靠近河边,河风不时吹来,刮得窗纸呼呼乱响。我躺下来,正睡得模模糊糊的时候,忽地听得店门嘎的一声响亮,我立刻就惊醒了。以后声音更嘈杂了,好像是有不少军队大踏步地进店来了,脚步声一直响到东厢房之前,接着就有几个灯影在乱晃,只听一片吼声:“起来! 起来!”那边屋子里的人大概都惊醒了,立刻形成一种紊乱:有的在发梦忡,有的在满地找草鞋。我战栗着,想起轿夫们都睡在那边屋子,难保不是拉夫的呢。我坐起来了。一个同屋的老人很镇静地对我说:
“不相干,大概是查号的吧?”
“那么! 他们一定要到上房来。”
“不,店老板会应付的。”
我漫应着,又重新睡下,却再也睡不着了。同屋的有几位都沉默地听着,想了解是怎么一回事。
“我原说在这点,你看对不对?”一个非常粗鲁的声音,把喧嚣的空气压沉了下去。
“军士,我们真不晓得……”
这仿佛是店老板的求饶,又有点像么厮们的口吻。底下的声音就乱得听不清了。好像有人厉声说,“连老板一起都带走!……”
接着,便是轿夫们的吵闹,有些在廊檐下睡的,正睡得朦胧,也翻身起来,口里直问:
“啊呀,啥事,啥事?半夜三更闹个不清?”
骚扰的队伍这时完全挤在东厢房门口了,还进去了几个人。
“捆起来,杂种,老子们也叫你跑得脱!”
“军士! 军士! 军士!”半哑的破竹似的声音忽然喊起来,这个声调,我觉得非常熟悉,好像从前在哪里听见过。
“在拿人啊!”睡在我旁边的一个学生伸过手来,拉着我的衣裳颤抖着说。
我低声回答道:“也许这家栈房住得有坏人,团防打听到了,来拿他的,不要怕! 不要怕!”
似乎是一个小军官发出命令:“架起走,这家伙真可恶,把他拉来才几天,又跑了,枪毙他!”
轻微的哭泣声在那边屋子里抽搐着。绳子捆绑和拳头抨击的巨响,使人有一种森冷寒缩的感觉。接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队伍走开了,大门又关起来。受了纷扰的人们,似乎都无法再睡了,到处都听见叽叽咕咕的议论,像蚊虫似地嗡嗡了半夜。
第二天,我们起来,又重新整理行装出发,天完全放晴了,我们的头上是一片蓝天白云,大家都非常欢喜。我刚一出店门,迎头就看见昨天抬方胖子的那个高汉加班匠贺光亭,我忽然想起他的同伴老赵来,便问他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老赵呢? 回石牛栏去了吗?”
“先生,老赵遭抓走了。”他凄然说。
我愕然问道:“怎么,昨晚上抓走的是老赵?”
“你晓都晓得了,还来问我。先生,我只晓得老赵是黄荣发家的长年,哪个晓得他后来遭拉兵拉走了,又逃出来的。他今天算不到就要把命送掉。唉! 只可怜他的女人,还在石牛栏等他回去,跟黄荣发算账哩!”
我已经走到街上来,贺光亭还在远处眼泪淋漓地望着我。
方胖子正跨进放在街心的那乘新油漆的轿子,向我摆头说:
“你还跟他谈啥! 抬加班的、烂流差、逃兵,都是一流货!”
我还想回头再看贺光亭一眼,行李挑子的大队已经拥挤过来,横放在街上,把我阻拦得什么都看不见了。
(原载1929年5月10日《东北杂志》第26卷第9期)
【赏析】
蹇先艾是我国著名的小说家和散文家,他的小说曾被鲁迅列入乡土文学,受到鲁迅的高度评价。作为现代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的立足点在他的家乡——贵州。在《关于我的短篇小说》一文中,作者是这样描述他的故乡的:“贵州是地方军阀和国民党反动派统治得最久的一个省份,官绅勾结,压迫剥削,军阀横行,抓兵派款,横征暴敛,民穷财尽,卖儿鬻女。解放前劳动人民一直过着苦难重重的地狱生活。”作家写小说就是想通过对一些平凡的人物和生活的某些侧面来揭露统治阶级的罪恶和暴行,以发泄他内心的愤怒。《在贵州道上》正是作者这种心理的产物。
《在贵州道上》写于1929年,发表在同年5月10日《东北杂志》第26卷9期上。作者通过“我”回贵州路上的所见所闻,暴露了贵州道上的轿夫们的悲惨生活,并从侧面揭露了地主恶霸的贪婪和毒辣,军阀的凶狠残暴。有一点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1929年正是中国社会最混乱、最黑暗的时期之一。封建军阀穷兵黩武,连年混战,土豪劣绅横行乡里,平民百姓民不聊生,终日得不到安宁。贵州,这个地方军阀和国民党统治得最久的一个省份,百姓的日子就更加暗无天日了。而轿夫,作为无固定职业,整天冒着生命危险在崎岖险恶的贵州道上卖苦力的下等人,比之一般农民的生活则又等而下之了。作者在这里为我们着力塑造了老赵这样一个轿夫形象。
老赵是一个性格开朗,勤劳能干的贫苦农民。他本是一个有田地的小户人家,但很快田地就被地主黄荣发霸占去,他和妻子被迫做了长工,受尽了苦。“他们吃肉,我们吃猪菜,他们吃米,我们吃糠。”但黄荣发并不因为榨尽了他们的血汗就满足了,而且霸占了老赵的妻子。老赵不堪凌辱跑了出来,但祸不单行,又被抓了壮丁。老赵再次跑出来做了抬短途的加班匠,挣几个卖力钱,但最后还是逃脱不了被抓回去枪毙的命运。老赵活,活得辛辛苦苦;死,死得不明不白。善良勤劳的老赵的不幸遭遇正反映了贵州贫苦农民的普遍的悲剧命运。
在老赵身上,我们除了看到劳动人民的传统美德,如吃苦耐劳,勤俭节约,乐观开朗,善良老实,更为可贵的是他还具有一定的反抗压迫的斗争精神,他看不惯地主和长工的不平等,便跑了出来,甚至连妻子也没告诉一声; 当他被抓了壮丁,要去充当军阀混战的炮灰时,他又逃了出来,靠自己的力气吃饭;而当他得知地主黄荣发搞圈套,想欺骗霸占他的妻子时,他“怒气勃勃”,准备抬完轿后和妻子一起回去找黄荣发算帐。虽然老赵的反抗充其量不过是逃跑,讲理,但正是这一点点的反抗精神标志着老赵已经从愚昧、麻木、忍让走向了挣扎和觉醒的道路。中国农民一向以忍辱负重,吃苦耐劳著称,这一方面是一个美德,但在惰性作用下,这又往往体现为一种“奴性”,一种对剥削压迫的顺从和麻木,甘当奴隶。做稳了奴隶,便兴高彩烈,做不稳奴隶则惶惶不可终日。闰土、祥林嫂便是这样。正因为如此,老赵的反抗精神便显得格外的宝贵了。
蹇先艾的短篇小说,深受鲁迅作品的巨大影响。他曾说:“鲁迅的作品给我的启发更大,我师承他也更多一些”。蹇先艾对鲁迅的继承主要体现在二个方面,一是白描手法的运用,二是简洁质朴的语言。
白描手法主要运用在对人物的塑造上。作者用简洁明快的语言对人物进行了传神的勾勒,采用画龙点睛的手法,一下子把人物的个性特征凸现出来。如老赵刚出场,作者先点明他是个矮小而瘦削的黑汉子,然后着重写他的穿着打扮,两半截连成的破汗衣,又小又短的裤子,屁股的一部分还露在外面,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个穷得叮当响的破落汉子。而两半截连成的破汗衣又显示出他是个节俭而又能吃苦受穷的人,穿这种汗衣出场的人和穿特别名贵华丽的衣服出现的人一样不可能不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如果我们再把它和后面提到的捡来的、穿烂了的草鞋联系起来看,老赵这个勤劳朴实的轿夫形象便异常生动地浮现在我们面前了。
肖像描写主要是从旁观者的眼光来看人物,这对全面刻划一个人物显然是不够的。作者对人物的塑造主要还是继承了中国古代叙事文学从人物的语言行动中去刻画人物的传统手法,从人物自身的表现中来刻画人物,一方面显得真实客观,另一方面又含而不露,给读者以思维的广阔天地,同时也符合中国读者传统的审美习惯。具有浓厚的地方特色和鲜明的职业特点的对话是作者塑造人物形象的主要手段。老赵和贺光亭一唱一和,一问一答,前呼后应的对话幽默、轻松、极富生活气息,既向读者介绍了老赵的情况,读者又可从中了解老赵的性格特点。从老赵的话中,我们既可看到他扬扬得意,自尊自大的心理,又可体会到他对生活的不平之心和受尽苦难的忿忿之情,还能看到他天真诚实、节俭善良的本性。不仅老赵这个主人公的对话如此精彩,其他几个出场人物的对话也都各具特色。胡老大、贺光亭、赵大嫂各有各的语言口吻,也都反映了他们各自的身份地位和性格。而商人方胖子不多的几句话便把一个虚伪、冷酷、鄙视下层劳动人民的丑恶嘴脸暴露在众人面前。
富有生活气息的细节对于塑造一个人物来说可以起到一种画龙点睛的作用。细节处理得好,人物便能树起来;而细节上的假大空必然导致人物的失真。作者对故乡人民的生活、语言、风土人情都有详细的了解,所以作者对细节的处理也是得心应手,看似信手拈来,却异常地妥帖生动,如在抬轿时,老赵口里虽然报着路滑,脚却故意向泥塘踹去,水溅得很高,发出清脆的响声来。从这个轻松的场面,我们一方面可以看出老赵未泯的童心,另一方面又可看出老赵“黄连树下抚瑶琴——苦中作乐”的乐观开朗的性格,这对丰富完善老赵的性格特点起到了有力的衬托作用。另外像打骂妻子赵大嫂,老太婆拦路要钱,老赵晚上讨钱等几个细节无不从各个侧面表现了老赵善良、软弱、诚实以及死要面子等性格特征的各个方面。这个善良能干的人,却总是遭人打骂凌辱,被人瞧不起,只有在妻子面前,才能发发脾气,耍耍威风,发泄一下心中的闷气,平衡一下内心由于残酷的现实所带给他的强烈的自卑感。真是可怜、可悲、可叹、可惜!
与白描手法相连的是质朴的语言。文词不加雕琢修饰,小说中有谚语,有顺口溜,但就是没有成语。有意识地用一些贵州的方言土语和谚语,使得小说飘散着泥土的芳香,显得很土,很拙。一句句的大白话,在普通人写出来也许会显得粗糙,淡而无味,但在蹇先艾这样的专攻大白话的作家手中便化拙为巧,大巧若拙了。因为它的遣词造句经过锤炼,经得起推敲,因而也就淡而有味了。这种质朴的语言和小说的内容也是相适应的。正如鲁迅所说:“诚然,虽然简朴,或者如作者所自谦的幼稚,但很少文饰,也足够写出他心曲的哀愁。”蹇先艾小说的魅力也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