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后这个中国历史上的女性政治家,人们于民间传说中只晓得她的邪恶;在所见的《中国通史》或《中国历史》教材中,她的作用几乎被一笔带过。有鉴于此,重新审视吕后的历史功绩,对于知人论世,不无裨益。
吕后名雉,汉高帝刘邦的妻子。在汉初十六年的历史中,她一直是“时势主宰者”,因此司马迁给她立了《吕太后本纪》,并在“太史公曰”中写道:“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虽然本纪中多写她诛杀大臣,毒杀刘如意,虐杀戚夫人等“非人所为”的事情,赞中对她的历史功绩基本上还是肯定的。
可是,在一个以男权为中心的传统社会中,吕后却一直是邪恶的代称。这恶名于她在世时便如影随形,如“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卢绾说她一个妇道人家,专门找茬屠戮功臣:“非刘氏而王,独我与长沙耳。往年春,汉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后计。今上病,属任吕后。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她崩逝后,刘氏子孙忆及大权旁落,恨得咬牙切齿,一代英主刘彻竟而至于杀掉了宠姬——钩弋夫人,理由便是“往古国家所以乱也,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女不闻吕后邪?”汉武帝认为吕后淫乱专权,是个乱国之人。从否定个人品质到政治才能,认为她既乱家又乱国,是个祸水。
迨至东汉,班固虽为吕雉作了《高后纪》,却在《惠帝纪》的赞中说:“孝惠内修亲亲,外礼宰相,优宠齐悼赵隐,恩敬笃矣。闻叔孙通之谏则惧然,纳曹相国之对而心悦,可谓宽仁之主。遭吕太后亏损至德,悲夫!”不采 《史记・吕太后本纪 》中说他“日饮为淫乐,不听政,故有病也”的事实,只说他“恩敬”“宽仁”,以为吕后 “亏损”了他的“至德”,反映了东汉正统史观的看法。汉代以后,讨伐吕雉的文字也不少,如“迁移孝惠而纪吕,无亦奖盗乎!”“吕后为汉贼,其所载皆植吕倾汉之为,而于当时于彼无关系者,概屏焉。倘胪列之,讵不邻于褒乎?”她罪之一在于残忍,罪之二在于窃国,在他们看来确实是邪恶。
吕后主政时期,战乱不起,盗贼不生,百姓安宁,衣食丰足,天下歌舞升平。她本应被视作“圣主”“贤君”,但却如上所述,成了残忍、谋篡等邪恶的代称,何以会这样呢?原因大致有三:一是性别歧视。按照中国传统文化的观念,女人只能是男人的附庸和工具,“女子,从人者也。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父死从子”,服从这种秩序对女人而言是天经地义的。因而,“牝鸡司晨”、 “女人乱政”则是中国传统观念中最深恶痛绝的现象之一。二是姓氏之争。“妻从夫姓 ”、“夫唱妇随”等是中国传统文化所规范的人伦秩序;“老子打江山,儿子坐江山”,符合社会生活的逻辑。但是这个姓吕的女人,居然不尊其夫刘邦的遗嘱,大王诸吕,实际上操控了刘姓江山,还差一点让刘姓江山改名换姓,实属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行为。三是性格缺陷。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面女人应该善良贤惠,吕雉却精明强干,且心肠狠毒,不是人们心目中的国母,是个缺少女性魅力的女强人。那自然不会讨人喜欢,尤其是在以男性为主的社会中。她的这种性格缺陷,导致了她形象的丑陋。
吕雉
由此看来,从个人品质方面说吕后邪恶,有些道理;但若说她是“汉贼”,实在是不大妥当。这样一个男权社会中难得一见的“女主”,不能因为其个人品质的缺陷便将她的历史功绩一笔勾销。应当学习司马迁,肯定吕雉有男人气的政治气魄,肯定她在历史上所做出的成绩。
概括来说,吕后一生可分为四个时期:贫民生活时期,刘邦统治时期,惠帝垂拱时期和临朝称制时期。她在每一个历史时期都有自己的贡献。比如贫民生活时期,她为刘邦生儿育女,下地干活,她还用自己的方式“佐高祖”。“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餔之。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令相两子,见孝惠,曰:‘夫人之所以贵者,乃此男也。’相鲁元,亦皆贵。老父已去,高祖适从旁舍来,吕后具言客有过,相我子母皆大贵。高祖问,曰:‘未远。’乃追及,问老父。老父曰:‘乡者夫人婴儿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高祖乃谢曰:‘诚如父言,不敢忘德。’”
吕后让老父看相,借老夫之口说刘邦必定大贵,妻子皆被恩泽,是想提醒刘邦不要蹉跎岁月,要对自己抱有信心,时刻牢记自己“大丈夫当如此”的誓言。“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压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吕后因势造型,就地取材,使刘邦不得不将“东南有天子气”的说法与自己联系起来。
总之,吕后用她自己的方式,看相算命,装神弄鬼,意在坚定刘邦的信心,促成刘邦的政治自觉,让他觉得自己确实不同于凡人,也使那些追随者日渐敬畏,终于在沛县起兵时被公推为沛公。男人成就事业的重要前提是信心,有了信心还得宣传,革命不是一两人、一两天就能搞成功的。在增强刘邦信心和宣传刘邦神异等方面,吕雉用自己近似“女巫”的独特方式“佐高祖”,堪称刘邦的“贤内助”。
汉初,在刘邦统治时期,她与老公配合默契,共同实行“男女混合双打”策略,吕后在前台对功臣大打出手;在惠帝垂拱时期,她“垂帘听政”;在临朝称制时期,虽未改朔易姓,但实际上代行天子职权。这三个时期,吕后治国安邦的才能充分展现,她的历史功绩也最为显著。
吕雉
政治上,巩固政权,休养生息。首先,设计诛除异姓王。刘邦称帝后,各地异姓王的割据势力和北方强大的匈奴成为刘氏政权的威胁。北方的异姓王时常与匈奴勾结,联合反叛,在佐刘邦铲除异姓王的过程中,吕后起了大作用。汉十年(前197年),陈豨反,韩信欲暗自相助,在关中举事为内应。吕后与萧相国设计,骗韩信入贺,斩之长乐钟室。高帝回长安后,“且喜且怜之”。说明吕后深知高帝的谋略,也知道困扰江山一统的关键之所在。人告彭越谋反,刘邦囚之洛阳,贬处蜀青衣。彭越西行至郑,遇吕后从长安来,向她哭诉。吕后允诺为他求情,和他一起回到洛阳。吕后向刘邦建议说:“彭王壮士。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于是吕后又设计派舍人告彭越谋反,灭其宗族。异姓王不除,初建之汉就不会有真正的安定。200多年的战争生活后,百姓要求统一,期盼天下太平,恢复生产,改善生活,在此背景之下,吕后为统一进行斗争,符合历史发展潮流,翦除异姓王是值得肯定的行为。一刀了断的手法是有些残忍,但政治斗争向来是冷酷的。
其次,病榻讨教遗嘱。“高祖击布时,为流矢所中,行道病。病甚,吕后迎良医。……已而吕后问:‘陛下百岁后,萧相国即死,令谁代之?’上曰:‘曹参可。’问其次,上曰:‘王陵可。然陵少憨,陈平可以助之。陈平智有余,然难以独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令为太尉。’吕后复问其次,上曰:‘此后亦非而所知也。’”在此之前,赖叔孙通、周昌、张良、商山四皓、娘家兄弟的支持,太子之事已稳,此时讨教刘邦的政治遗嘱,足见她政治眼光的独到。孤儿寡母要想巩固自身的地位,维护皇权的威严,进而掌控汉王朝,没有大臣们的协助是万万不行的。因为“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填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陆生曰: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和调,则士务附;士务附,天下虽有变,即权不分。”有鉴于此,总领文武百官的相和太尉人选自然是要选准了,遵从丈夫遗嘱便是明智之举。
第三,颁布赐田宅律令,稳固统治主体。高后二年(前186年),规定按军功爵级别赐予田宅。这与汉高帝五年(前202年)赐田宅令相比,数量还是惊人的。通过赐田宅措施,吕后拉拢了一大批以军功起家的文臣武将和各级官吏,有效地稳固了汉家政权。
第四,继续休养生息。吕后当政期间,创自刘邦的休养生息的黄老政治进一步得到推行。她遵从刘邦遗嘱,“孝惠六年,置太尉官,以勃为太尉。”相继重用萧何、曹参、王陵、陈平等开国元老,这些人都无为而治,从民所欲,不扰民。 《史记・曹相国世家 》写道,“参代何为汉相国,举事所无变更,一遵萧何约束。”“太史公曰:“曹相国参攻城野战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以与淮阴侯俱之。及信已灭,而列侯成功,唯独参擅其名。曹参为汉相国,清静极言合道。然百姓离秦之酷后,参与休息无为,故天下俱称其美矣。”
经济上,轻徭薄赋,工商自由。 “汉十二年五月丙寅,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后曰皇太后” ,“减田租,复十五税一。”“元年春正月,城长安。”“三年春,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五千人城长安,三十日罢。”“五年春正月,复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五千人城长安,三十日罢。”“五年九月,长安城成。”田租十五税一,徭役均在农闲时间,每次不超过一个月,一个长安城前后修了五年,真工做到了轻徭薄赋,而且还在“四年春正月,举民孝弟、力田者复其身。”“汉兴,以为秦钱重难用,更令民铸荚钱。黄金一斤。而不轨逐利之民蓄积余赢以稽市,物痛腾跃,米至石万钱,马至匹百金。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税租以困辱之。孝惠、高后时,为天下初定,复驰商贾之律,然市井子孙亦不得为官吏。”高帝时,不法奸商囤积居奇、物价飞涨,他用“重税租”打击之,使其归之于本——农业。吕后时,为了搞活经济,采取工商自由的政策,因此,“衣食滋殖”。
挟书律
法治上,改革法制,体恤民生。 “惠帝四年,三月甲子,省法令妨吏民者;除挟书律。”删除法令中妨碍官员和百姓的条文,废除秦律中“挟书者族”的酷法。从此以后,官员、百姓抄看 《诗》《书》《礼》《易》《乐》《春秋》等历史文化典籍不再犯法,这对我国古代传统思想和文化的传播起了巨大的作用。
“元年春正月,诏曰:‘前日孝惠皇帝言欲除三族罪、妖言令,议未决而崩。今除之’。”“汉兴之初,……然其大辟,上有夷三族之令?令曰:‘当三族者,皆先黥,劓,斩左右止,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诽谤詈诅者,又先断舌。’故谓之具五刑。彭越、韩信之属皆受此诛。”此后,即使身犯重罪,也不株连父族、母族和妻族,当然也就不用受五刑的折磨。 “妖言”指“过误语”,属言论罪,当时也被视为“重酷”之法,因而“除之”。高后五年(前183年),开始命令戍守边疆的士卒一年一轮换,重新确定了兵役制。充分体恤下情,不让士兵视戍守为畏途,从而为国家奉献青春和激情。
民族关系上,以和为主,谋求安宁。“汉击项籍,无诸、摇率越人佐汉。汉五年,复立无诸为闽越王,王闽中故地,都东冶。孝惠三年,举高帝时越之功,曰闽君摇功多,其民便附,乃立摇为东海王,都东瓯,世俗号为东瓯王。”修补高帝治政之失,立摇为东海王,既消弭了反叛的可能,又使粤地两王互相制衡,达到了分而治之的目的。 “会孝惠、高后时天下初定,辽东太守即约满为外臣,保塞外蛮夷,无使盗边;诸蛮夷君长欲见天子,勿得禁止。以闻,上许之,以故满得兵威财物侵降其旁小邑,真番、临屯皆来服属,方数千里。”令满为外臣,以夷制夷,保证边境安全,准许蛮夷君长入见天子,和合天下,谋求国家的安定。
“孝惠、高后时,冒顿浸骄,乃为书,使使遗高后曰:‘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高后大怒,召丞相平及樊哙、季布等,议斩其使者,发兵而击之。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问季布,布曰:‘哙可斩也!前陈豨反于代,汉兵三十二万,哙为上将军,时匈奴围高帝于平城,哙不能解围。天下歌之曰:“平城之下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今歌吟之声未绝,伤痍者甫起,而哙欲摇动天下,妄言以十万众横行,是面谩也。且夷狄璧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恶言不足怒也。’高后曰:‘善。’令大谒者张泽报书曰:‘单于不忘弊邑,赐之以书,弊邑恐惧。退而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污。弊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冒顿得书,复使使来谢曰:‘未尝闻中国礼义,陛下幸而赦之。’因献马,遂和亲。”献马和亲,为汉初的休养生息创造了一个相对安宁的环境,充分表现了一个政治家顾全大局、忍辱含垢的博大胸襟。
丈夫刘邦驾崩,儿子孝惠仁弱,在这样一个特殊的位置上,她完成了刘邦的遗志,她克制了自己,始终没有改朔易朝。她王诸吕的同时,也封了功臣和刘氏诸王;她使吕刘联姻,既是保护吕氏家族的利益,又是维护刘氏天下的稳定,符合刘邦“内任外戚,外封宗室”的治国策略。然而,让吕氏既富且贵的那种渴望,在她崩逝后立即被功臣们踩得粉碎。
吕雉
吕后,这个汉初历史上的女主人,干过农活,当过俘虏,熟悉贵族阶层难以知晓的下层社会生活,能体会普通百姓的种种苦难,这种民间生活对她治理国家帮助很大。综合以上因素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吕后不应是邪恶的代称,也不是什么“祸水”,她是一个有权力的皇后,是西汉初期开国大业的积极参与者。
她的历史功绩是有目共睹的,首先,她为汉初政治、经济、法治及思想文化的发展作出了积极的影响;其次,她为新生政权奠定了物质基础,提供了相对安宁的环境;再次,她的统治为“文景之治”起了铺垫作用。正是这些功绩和刚毅的性格成就了她女性政治家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