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82年，北京大学。
“思然同志，你的公派留学申请已经通过，半个月后你们这批留学生就会出发前往美国。”
教师办公室内，一个老教授笑着将盖了章的申请表递给方思然。
方思然郑重接过，轻轻吐出一口气，鞠躬道：“谢谢何教授。”
何教授翻了翻面前的资料，又关切的问：“不过这一去就是好几年，家里人没意见吧？”
方思然脑中闪过顾恒安冷淡模样，转瞬即逝。
再回神，她语气坚定：“留学回来建设祖国，这是为国为民的好事，我爱人是理解我的。”
教授夸赞道：“好，有觉悟，你的能力有目共睹，那就先回去好好准备和家里人道个别。”
方思然走出办公室时，晚霞将天边映得通红。
学生拿着饭盒三三俩俩在校园里穿梭。
快要走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方思然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恒安，谢谢你帮我找的资料，这段时间真是多亏你的帮忙，不然我也不可能这么快适应大学生活。”
方思然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朝声音来源看了过去。
她的丈夫顾恒安和夏静妍正站在大门口边的树下。
顾恒安脸上是她极少看见的温和笑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应该的，以后有什么麻烦都可以找我。”
方思然攥紧手收回目光，低头想要绕开。
可还没走几步，顾恒安就看见了她：“思然！”
方思然脚步一顿，男人快步走上来：“今天部队里事情少，我特意过来接你。”
听见特意两个字，方思然看了看他身后一直望着这边的夏静妍，还有她手里拿着的资料，眼底漫出一丝嘲讽。
抿了抿唇，她淡淡道：“既然是来接我，那走吧！”
顾恒安没有注意到她的冷淡，转头朝夏静妍道：“静妍，反正顺路，就一起回去吧。”
方思然没说话，夏静妍主动笑着上来打招呼：“思然同志。”
一路上，夏静妍都在说她跟顾恒安小时候的事情。
偶尔她也会笑着问方思然：“这些事恒安都没有跟思然同志说吧，你别看他现在稳重，小时候可淘了。”
方思然敷衍扯唇：“是啊。”
三人并肩，夏静妍反而更像是顾恒安的妻子，她才是那个外人。
她跟顾恒安都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但认识顾恒安是在五年前。
当年方思然响应国家号召，下乡成为知青，高考恢复的第一年，她考回了北京的大学。
顾恒安部队任务结束回北京，他的座位，刚好就在方思然的旁边。
后来一次军方研发项目中，两人再次阴差阳错相遇，很快就熟悉了起来。
不久他们就谈了对象，两年后又结了婚。
跟所有夫妻一样，他们婚后的生活平静又温馨。
直到一个月前，下乡的夏静妍也考上了北京大学回了城。
夏静妍出现的那一天，方思然才知道，原来顾恒安还有这么一个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那段日子，顾恒安几乎日日魂不守舍，连结婚纪念日都能忘记，可只要是夏静妍的事情，他总是无比的上心。
一开始方思然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那次，顾恒安发小生日，他去了发小家吃饭。
天色渐晚，方思然怕他喝多就出门去接他。
在发小家门口，她刚好听见有人感慨：“要是当初静妍没有下乡，那跟恒安结婚的，就是静妍了，你们俩可是当初我们胡同的金童玉女。”
“方同志虽然好，还是差点意思，不比我们这么多年一起长大的情谊。”
方思然站在门外，静静等着顾恒安开口。
可从头到尾，顾恒安都没有反驳，更没有为她说一句话。
那一瞬，方思然站在风中，只觉得全身连同心脏，都被吹冷。
也是在那一刻，她做下决定，放弃这段与顾恒安的婚姻，亲自成全他们。
第2章
回到军区大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夏静妍笑着摆了摆手再见后，顾恒安和方思然之间的沉默突然明显起来。
以往的顾恒安在她面前总是稳重少言，但经过了刚才的有说有笑，方思然突然就觉得这沉默带着明晃晃的嘲讽。
回到家，方思然简单做了晚饭。
饭桌上，顾恒安似乎才终于注意到她的情绪。
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在方思然的饭碗中：“怎么不说话？又在为静妍的事情在跟我闹脾气？”
方思然握筷子的手一顿，勾唇笑了笑：“没有，只是累了。”
他们以前在一起，就总是她在找话题。
现在，她不想再迁就别人了。
顾恒安并未发现那笑意不达眼底，松了口气又道：“静妍是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
“她下乡之后吃了很多苦，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在学校又不熟悉，我这个当哥哥的才帮衬帮衬。”他语重心长，“思然你也不是小心眼的人，应该理解的。”
在夏静妍刚出现的时候，方思然曾因她跟顾恒安吵过好几次。
每一次，他都会用这些话来堵她。
那些难过痛意被一点点消磨殆尽，方思然心里早已经没有了什么想法。
“理解的。”她平静地放下碗筷，语气淡淡，“我吃饱了。”
而她碗中，顾恒安给她夹的菜，她一口未动。
顾恒安却没发现，只温声道：“那你累了就早点休息，我来收拾。”
第二天起床，方思然出门买了包子回来做早餐。
吃过早餐，顾恒安起身就往外走：“部队最近有些忙，今天晚上可能要晚些回来，你自己早点休息。”
这是每天早上都会出现的场景，方思然点头：“嗯。”
顾恒安走到门口，顿住，又转头：“对了，静妍才回来，又比我们小两岁，在学校她要是遇见什么事，你多照顾着她点。”
这话他也不是第一次说。
因为成绩出色，方思然大学毕业被留校助教，夏静妍算是她的学生。
方思然垂眸，很淡然的点了点头：“知道了。”
以前说到夏静妍，方思然总是有些气性，这一次她的平静，让顾恒安怔了一瞬。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你能想通是最好了。”
随着关门的声音，整个房子都安静了下来。
方思然却突然没了胃口，将刚咬了一口的包子放下端进了厨房。
收拾好后，她便也出了门。
虽说很快就要离开，但学校里的事还很多。
同系的李教授开了个科研项目，要选择几个优秀的学生加入，学生们趋之若鹜。
方思然被拉过去帮忙，短短一上午，就收了厚厚一沓报名表。
一直到下午报名时间截止，她汇总了一下报名表，打算送到李教授手中。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夏静妍来了。
“思然同志，我来报名了。”
她将自己的报名表递过来却又不走，而是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好意思：“思然同志，这是我第一次报名参加学校的活动，很多地方都不懂，你能不能帮我……”
方思然突然就想到了顾恒安说的要好好照顾夏静妍的话。
她平静地打断了夏静妍：“抱歉，我只负责统计报名的学生，其他的都与我无关。”
夏静妍面色一僵：“思然同志……”
方思然又道：“以后在学校叫我方老师吧。”
夏静妍一副呐呐模样：“……方老师，既然报名表已经交了，那我就先走了。”
说完，她就匆匆离开。
这样的小插曲方思然并没有在意，将一沓报名表交了上去。
一直到晚上回到家中，原本说要晚回的顾恒安却已经坐在了客厅中。
他沉着脸。
方思然扫了一眼，淡声问：“部队里的事情忙完了？”
顾恒安开口，却没有回答她，而是质问。
“你为什么要以权谋私针对静妍？”
第3章
方思然一愣，对于顾恒安的这句话完全没反应过来。
就又听他道：“你知不知道静妍为了能参加这一次的项目，找了多少资料，做了多少功课？”
“我以为你已经把我的话听进去了，转头搞这种小动作针对她让她落选，有意思吗？”
方思然看着顾恒安露出讽刺笑意。
她反问：“夫妻几年，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小肚鸡肠的人？”
顾恒安张了张口，却又沉默。
方思然压下心尖翻涌涩意，神色平静地开口。
“夏静妍落选只能说明她能力还不够，你们有异议的话，可以直接去问李教授，这个项目由他全权负责。”
顾恒安既然认定她耍了什么手段，她也不想再做无谓的争论。
方思然说完直接转头进了房间。
没多久，她就听见外面传来开门关门的声响，顾恒安出去了。
方思然不想去管他去了哪里，又要去做什么。
她躺在被窝里，很快睡着。
也不知道多晚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听见门开的声音，身边躺下了一个人。
那人伸手抱住了她，暖意传来。
有人低沉轻声在耳边响起：“思然，今天误会你了，对不起。”
方思然没有睁开眼，只是装作熟睡抬手推了推，随后背过了身。
背过身的同时，一滴水迹从眼角滑落隐入枕头。
明明刚才被冤枉都没有太大波澜，此刻却莫名有万般委屈涌上。
方思然第二天醒来时，身边的被窝里一片冰冷，也不知道顾恒安什么时候起床离开的。
方思然没去深究，起床收拾好之后，跟往常一样往学校走。
刚进校门，恰好就碰到了李教授。
“李教授早上好。”她笑着打招呼。
李教授看到她，脸色却有些不自然。
方思然人缘向来不错，奇怪道：“怎么了李教授？”
李教授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那个叫夏静妍的学生跟你爱人什么关系？怎么他昨天那么晚了，还来找我问项目的事情？”
方思然想到顾恒安昨夜回来那一声道歉，突然如鲠在喉。
她曾经也同夏静妍一样碰过壁，可当时顾恒安是怎么做的？
他说：“既然能力不足，那就再继续努力就是了。”
方思然压下心间的波澜，淡淡笑道：“夏静妍是他看着长大的邻居妹妹，刚下乡回来，他难免多操心些。”
李教授蹙了蹙眉：“这样啊，但始终不是亲妹妹，还是得避嫌。”
外人都看得明白的东西，方思然也不知道是顾恒安是装作不懂还是情难自禁。
但她只是颔首道谢：“谢谢李教授，我会提醒他。”
下午课程一结束走出教学楼，方思然就看见顾恒安站在那里。
人流中，他身姿笔挺，十分扎眼。
方思然以为他又是来等夏静妍，却不想他直接朝她走了过来：“思然！”
他想伸手拉她，方思然抽回手：“大庭广众，影响不好。”
顾恒安一顿，又沉声道：“可我们是夫妻。”
方思然垂下眼眸，转移话题：“你今天不忙吗？”
顾恒安道：“忙完了，特意来带你去国营饭店吃顿好的，昨天惹你生气了，跟你道个歉。”
方思然想了想，没拒绝。
国营饭店内，顾恒安把肉票交上去后，两人相对而坐。
想起李教授的话，方思然喝了口水：“我今天遇见李教授了，你想帮夏静妍我理解，但别做的这么大张旗鼓。”
“她毕竟还是个未婚小姑娘，你也有家室，外人看着影响不好。”
虽然公派留学的申请已经通过，但还没出发，她不想出任何意外。
顾恒安的眉瞬间拧起：“怎么又提？都说了她是我妹妹……”
方思然将水杯不轻不重放在桌上，抬眸与之对视：“妹妹？她叫过你一声哥吗？”
第4章
这话一出，空气的流动都似乎滞涩起来。
方思然恍然不觉，再次追问：“换句话说，她叫过我一声嫂子吗？”
顾恒安的眼眸一暗，沉声反问：“称呼有那么重要吗？我们那么多年的情谊又哪里需要一个称呼来体现。”
方思然沉默半晌，敛眸笑了笑：“好的，顾恒安同志。”
最后同志二字，她加重了音，顾恒安的脸一瞬变色。
“我觉得你现在变了，变得有些不可理喻。”顾恒安起身，“我想起部队还有些事，先走了，你慢慢吃。”
顾恒安一走，冒着热气的红烧肉就上了桌。
方思然拿起筷子夹了一箸放进口中，眼眶似乎被热气氤氲，微微红了。
那个人冷眼将她逼到这个地步，却又高高在上的指责她变得不可理喻。
口中的肉突然就变得难以下咽起来，方思然叫来服务员打包。
她拎着红烧肉走回部队家属院时，天色已经暗下去。
将饭盒放到桌上后，她出去楼上把白天晒的衣服收起来。
期间遇到几个邻居嫂子聊了一会儿，刚走到房门口，她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这不是国营饭店的红烧肉吗，我最近为了买书把钱全都花完了，都好久没吃肉了。”
是夏静妍的声音。
沉默两秒，顾恒安说：“这应该是你嫂子带回来的，你要想吃，我给你肉票和钱你自己去买。”
方思然有些想笑，顾恒安似乎听进去了她的话，但又没完全听进去。
夏静妍扬高了声音：“嫂子？”
顾恒安问：“怎么了？你跟我没大没小惯了，对思然，还是该尊重些。”
夏静妍干笑一声：“思然同志应该不喜欢我这么叫，她和我撇清关系，让我叫她方老师呢。”
听到这里，方思然推门而入。
屋里两人看见她，反应不尽相同。
顾恒安早没有了刚才饭店时的冷沉，连忙开口解释：“我刚回来，碰巧静妍来还资料。”
夏静妍眼中却藏不住的，隐隐约约有了敌意。
方思然并不在意，而是淡淡道：“嗯，你们先聊，我进去叠衣服。”
在快要进房间前，方思然转头：“对了，夏静妍同志，在学校让你叫方老师是为你好。”
“如果你以后真的选上了什么项目，你希望别人说你是靠关系吗？”
夏静妍一顿，方思然已经关上了门。
尊重不是靠别人给的，而是自己赢得的。
既然这些人这么肆无忌惮，她又何必忍气吞声。
外面的说话声不大，方思然也没耐心细听，只琢磨着离开时要带哪些必备又实用的东西。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关门声，应该是夏静妍走了。
很快，顾恒安推开卧室的门，神情有些不悦。
“你刚才不该那么对静妍说话，她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心思敏感得很。”
方思然停住了动作，平静询问：“我说的哪句话让她不舒服了，需要我去道歉吗？”
顾恒安反倒被她这态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想起方思然特地带回来的红烧肉，他心里又生出愧疚：“不用，我已经替你道过歉了，你出来，我把菜热一热我们俩一起吃。”
方思然眼中浮现一丝讥讽。
她刚要说话，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浑厚声音传来：“思然同志，你家里出事了，你快去看看吧……”
第5章
方思然和顾恒安赶回方家时，就看见方父躺在床上，手上打了厚厚的石膏。
方思然顿时鼻尖一酸：“怎么这么不小心？怎么就操作机器失误了？”
平日不苟言笑的方父神情柔和：“没什么大事，医生说就是轻微骨裂，养个把月就好了。”
方母也连忙解释：“哎呀，吓到你们了吧，我当时也是搞不清状况才让人去通知你们。”
方思然揉了把眼睛：“这么严重的事，当然应该通知我。”
她转头看向顾恒安，说：“我不放心，今天我就住在家里，方便照顾我爸。”
顾恒安没有丝毫犹豫的点头：“一会儿我回去给你收拾东西，再拿点肉票和钱，给爸多买点东西补补。”
方母看着两人的样子，一脸欣慰：“没事，我忙得过来。”
这时，隔壁大胖小子敲门：“方爷爷方奶奶，明天中秋，我爷让我给你们送点东西过来。”
方母去招呼完以后，满眼慈爱地送走那小孩，又看向方思然。
“你们小两口结婚也快三年了，什么时候生个孩子？之前恒安说是等思然上完大学再考虑，现在也差不多了吧？”
闻言，方思然身体一僵。
公派留学的事情她还没有告诉爸妈，原本打算中秋回来过节再提。
但她没想到方母会突然提起生孩子的话题。
周围结婚两三年的，多的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妈了，方母着急也是情有可原。
可方思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下意识看向坐在一边的顾恒安。
顾恒安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说：“我和思然会努力的。”
得到想要的回答，方母顿时眉开眼笑。
又聊了两句，顾恒安回去给方思然收拾东西。
顾恒安一走，方思然才看向父母，将自己要公派留学的事情说了出来。
方父方母都不太能反应过来。
“思然啊，你怎么突然有要出国的想法啊，你走了，恒安那孩子怎么办？”
方父想得更多，他沉着脸：“是不是那小子对你不好，你告诉爸，爸就算受了伤也不是好欺负的。”
方思然心里划过一道暖流，却不打算让父母操心。
她笑道：“我这是响应国家号召，等学成归来就能为祖国多做贡献，你们难道不支持吗？”
“至于恒安那里，我都会处理好的。”
方父这才放心下来，宽慰方母：“思然从小到大就没让我们操心过，她心里都有数，我们就别担心了。”
第二天中秋，顾恒安过来吃了饭便接方思然一起回去。
晚上睡觉时，他上了床十分自然地伸手将方思然抱进怀中。
方思然能清楚的感觉到他喷洒在自己脖颈上滚烫的呼吸，瞬间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知何时起，对于这些亲密接触，她变得抵触。
她张嘴想要说什么，顾恒安低沉的嗓音已经响在身后。
“我觉得妈说得对，思然，我们要个孩子吧。”
方思然曾经很多次梦到跟顾恒安的孩子。
可现在，她已经没有这种憧憬了。
她将顾恒安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拿开，随口寻了个由头：“孩子的事情急不来，我这两天累了，先休息吧。”
背后的人沉默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直到方思然的心脏都加速，顾恒安才说：“都听你的。”
方思然松了口气。
没多久，顾恒安又道：“今天看见我战友家的小子了，很淘气，一点也不听话。”
“但我突然就觉得，好像有个孩子也不错，热闹。”
他难得分享他在部队的事情，声音里还带着笑意。
方思然恍然。
难怪昨天他回答方母的时候，明显还是有着应付的意思在，今天就改变了想法。
她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以后会有这样的生活的。”
只是，那个为他生儿育女的，不会是她。
第6章
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方思然除了在学校更多的时间都是回家陪父母。
莫名的，顾恒安休息的时间多了起来。
这天，他又来学校接方思然下班，两人一起去食堂吃饭。
他们给了钱和票，打好饭刚在食堂的角落里坐下没多久，夏静妍的声音就响起。
“恒安，方老师，我可以坐这里吗？”
方思然头也没抬：“这里是公共场所，静妍同志想坐哪里都是可以的。”
顾恒安自然也没有拒绝：“既然碰到了，那就一起吧。”
夏静妍欢欢喜喜地坐下，状似无意地道：“前几天恒安跟我说方老师心情不好，请教我要怎么办呢，现在看到你们一起吃饭，我很开心。”
方思然手上动作一顿，终于抬眸看去，对上夏静妍眼中潜藏的得意。
这是在告诉自己，这几天顾恒安的转变，是因为她吗？
方思然礼貌颔首：“那谢谢你了。”
夏静妍一愣，沉默一会又笑道：“既然你们和好了，恒安说好的谢礼什么时候给我？我可是期待了很久。”
顾恒安看了眼身旁的方思然：“她说学习起来老是忘记时间，我就答应送她一块上海牌手表。”
方思然笑了笑：“都是用你工资买的，不用跟我报备。”
顾恒安动了动唇，又看向夏静妍：“你这丫头急什么，我已经托去上海的朋友带了。”
方思然没有看两人的互动，只是收了餐盘：“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顾恒安也跟着起身：“我也吃好了。”
两人从食堂出来，恰好遇见方思然的一个女同事，她见到两人，打趣道：“顾团长这是知道思然要走了舍不得，天天来陪着呢？”
方思然也若无其事笑：“是啊。”
直到那同事走远，顾恒安才僵硬地看向方思然：“你要去哪儿？”
方思然语气淡然：“有个项目要跟其他学校交流，要出差一阵子。”
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顾恒安便也没有怀疑，松了口气：“怎么不提前跟我说？要去多久？东西有没有收拾好？”
方思然指尖一蜷。
凭心而论，其实顾恒安是个挺好的丈夫。
也会关心她，支持她的事业。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没有涉及到夏静妍。
想到这里，方思然心尖蔓延最后一丝不舍消散。
她摇摇头：“还不清楚，要看到时候的情况。”
第二天下课后，方思然回到办公室。
一个出差回来的男同志开玩笑道：“真羡慕思然同志的魄力，说申请公派就申请了，思然同志，你爱人难道一点意见都没有吗？”
“对啊，原本我也想着申请呢，但一想到要跟我爱人远隔重洋几年，通信也困难，就放弃了。”
方思然一怔。
其实一年前她就有了公派的机会。
但当时她也是顾念着顾恒安，放弃了那一次机会。
昨天在食堂前遇见的那个女同事开了口：“这算什么问题，我昨天还看见思然同志她爱人特意过来陪她一起吃饭。”
“两人可恩爱了，肯定是不怕的，你说是吧？思然同志。”
足够相爱，这些确实都不是问题。
但最大的问题也是，他们已经不再相爱了。
方思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是笑着转移话题：“离开前我请大家吃个饭吧！”
一行人也不再继续刚才的问题，风风火火来到国营饭店。
还没进去，突然有个女同事拉住方思然，语气古怪地看着坐在玻璃窗前的两个人影。
“思然同志，那是不是你们家顾团长和那个叫夏静妍的学生？”
第7章
那两人不知在聊些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方思然这边。
方思然看着那谈笑风生的两人，若无其事转头：“那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妹妹，小姑娘害羞，我们人多就不去打招呼了。”
她说着招呼同事们进了包间。
关门瞬间，她往外看了一眼，夏静妍娇嗔着抬手拍了下顾恒安。
她手腕上，戴着一块精致漂亮的女表。
方思然垂下眼眸，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包间内，几个同事你一言我一语。
“等思然同志再回国，应该直接就去科研所了吧？”
“那是，到时候思然可就是技术人才，是要为国做贡献的！”
方思然也被这样的氛围感染，抛开即将离别的惆怅，一双瞳孔似琉璃一般发亮。
“我一定努力把老美的技术学回来！不负同志们的期望。”
有男同志端起搪瓷杯：“来来来，以茶代酒，祝思然同志前程似锦！”
方思然笑着应和。
会的。
她的未来，会跟她想象中一样繁花似锦。
不会再因顾恒安而顾影自怜。
走出国营饭店时，天色还没完全暗下。
一出门，方思然就跟顾恒安迎面撞上。
她怔愣时，顾恒安解释说：“我刚才看见你跟同事们一起吃饭了，怕打扰你们，就一直在外面等着，接你一起回家。”
方思然还没说话，身后那些人就起哄：“顾团长真是贴心啊，哪里像我们家那口子，说话做事从来不分场合。”
方思然怕他们多嘴说出什么话，连忙拉住顾恒安的手腕：“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走到街道上，她松开手。
顾恒安有些怅然若失，下意识回拉住她的手。
方思然不解地转头：“怎么了？”
顾恒安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面也是一块女式手表，跟夏静妍那块略有不同。
“今天刚到的，我让人也给你带了一块。”
方思然怔怔看着，喉咙像是堵了一口气。
她想问是顺便带的？还是夏静妍挑剩下的？
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说了一句：“谢谢，很漂亮。”
顾恒安露出笑意：“那我给你戴上。”
方思然没有拒绝。
路过照相馆的时候，顾恒安不知怎么突然来了兴致。
“思然，我们拍张照吧？”
这话一出，方思然蓦地回想起，结婚几年，她跟顾恒安只有一张合照。
还是当初领结婚证的时候她拉着顾恒安过来拍的。
现在顾恒安拉着她再拍一张，算不算是给他们这场婚姻画上一个句号了。
有始有终，挺好。
这样想着，方思然说：“好。”
可还没进去，不远处就传来一声尖叫声。
两人转头看去，只见夏静妍被一辆二八大杠撞了，正躺在地上。
方思然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这人一直跟着他们。
顾恒安松开她的手：“我得过去看看，思然，过两个月正好是你的生日，到时候我们再来拍好吗？”
匆匆说完，也不等方思然回答，顾恒安一点犹豫也没有地转身朝夏静妍跑了过去。
方思然就这么被他扔在了原地。
许诺的是他，失约的还是他。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方思然下意识握紧了手腕。
手上的表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意一直贯穿到心脏。
下一瞬，她笑了笑，声音带着释然：“顾恒安，我们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第8章
方思然的声音很轻，散在风里，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听见。
最后，方思然一个人回了大院。
顾恒安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方思然正在整理行李。
他看着空了不少的衣柜，愣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不是说就去交流几天，要带这么多衣服？”
方思然叠衣服的动作不停：“听说那边气候多变，我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怕顾恒安再问，她转移了话题：“静妍同志怎么样？严重吗？”
一说起夏静妍，顾恒安果然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他皱着眉头：“虽然没伤到骨头，但擦伤不少，她这人最爱美，哭了半天。”
他回答完想到什么，又解释了一句：“静妍从小娇气，出了这样的事被吓到了，我就多陪了她一会儿。”
方思然将编织袋的拉链拉上，挡住了他的目光。
“你跟静妍同志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她现在受了伤，你关心关心也是正常的。”
顾恒安看着她，笑道：“思然，你好像不一样了。”
方思然问：“哪里不一样？”
顾恒安说：“好像越来越善解人意了。”
方思然勾了勾唇，没有接话。
顾恒安又道：“时间是两天后吗？到时候我送你。”1
方思然眼眸一闭，脑海里闪过顾恒安刚才毫不犹豫放开她手的画面。
她沉默半晌，点了点头：“好。”
顾恒安点头，转身去了卫生间。
剩下的两天，即便夏静妍伤得并不重，顾恒安还是会每天都去看她。
一会是去送药，一会儿是说夏静妍因为疼哭闹不止。
方思然表示理解。
离开前的最后一天。
深夜，方思然睡得正香，就感觉有人在推自己。
耳边还有大院里其他人家噪杂的声音。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看见顾恒安已经起了床。
“思然，有个紧急任务我必须要去，明天不能去送你了，等你回来……”
“没关系。”方思然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任务重要，你快去吧，注意安全。”
“好，等你回来我一定去接你。”
顾恒安握了握她的手，直接离开了。
方思然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自嘲一笑。
虽然早就对他的承诺不抱任何期待，但有时候，她也会想，顾恒安真的就不能让她猜错一次吗？
可永远，永远没有例外。
第二天一早，学校就派人来将方思然的行李搬走了。
她最后一次坐在客厅的桌前，看着面前的“离婚协议书”，安静地在申请人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张薄薄的纸，将结束她与顾恒安这么多年的感情。
将手腕上的手表摘下来将其压住，方思然起身离开。
站在家门口，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几乎由她一手装扮成现在这样的房子，缓缓将门关上。
顾恒安，再见。
……
两个小时后，首都机场。
公派留学生的负责人看着眼前这群年轻人，眼神欣慰：“各位同志们风华正茂，志向高远，遥祝诸君此去乘风破浪，扶摇直上九万里，学成归来，建设中国。”
方思然等泪光盈盈抬手敬礼：“定不负祖国所托！”
他们这批公派留学生将在经过十三个小时的飞行后，远渡重洋抵达美国的旧金山机场。
飞机起飞那刻，方思然在天上透过眩窗看见了天安门广场。
她愿以身为剑，铸造共和。
此去经年，但行前路，无问西东。
第9章
一月后。
顾恒安完成任务回到军区大院的时候，已经一个月之后。
按道理来说，他们出任务回来的日期会提前通知到军属。
方思然应该会在大院门口等着他才对。
她长得漂亮，又高，每一次，他都能第一时间看见她。
可这一次，他在大院门口等着的军属里扫了好几圈，也没有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是去其他学校交流还没有回来吗？
顾恒安这样想着，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心慌。
这一次的任务，几乎每一个晚上其他几个战友总是会聊到自己的家庭。
而他总是默默听着，然后想起她。
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情况。
回想起这段日子，她变了很多。
他确实放在夏静妍身上的注意太多了，从而疏忽了方思然的感受。
夏静妍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他也因此对其有多一些的关心。
可思然才是他的妻子，是他要共度余生的人。
他最应该关心和好好呵护的，该是思然才对。
他迫切地想要回来，想要跟她亲口认个错，并保证以后再也不会犯这样的糊涂。
“恒安！”5
一道清亮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顾恒安精神一震，转头看去，眼里却瞬间只剩下失望。
夏静妍从人群中跑出，来到他的面前：“恒安你终于回来了！”
顾恒安问：“思然呢？”
夏静妍脸色一僵：“不清楚，我也很久没看见她了。”
得到回答，顾恒安此时并没有耐心跟她多说什么。
只留下一句：“我很累了，有什么都过几天再说吧。”
他就直接回了自己的房子。
门上了锁。
他心里愈发不安。
掏出钥匙，他将门推开。
肉眼可见的，桌子凳子上，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彰显着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理的事实。
方思然确实还没有回来。
顾恒安按耐住自己心里的不安，提着包走进了房子。
视线一矮，他就看见了桌上女士手表压着的一张纸。
心脏狠狠一跳，他大跨步走过去，扫开手表，看清楚纸上的内容，他顿时瞳孔一缩。
白纸上，是手写的一份离婚协议，而右下角，是方思然的签名。
娟秀清丽，是他熟悉的方思然的笔迹。
这一瞬，顾恒安只觉得有一道雷劈下，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只剩下一个念头——
方思然要跟他离婚！
好一会儿，他才渐渐平复下来。
出任务前那半个月的记忆涌现，盘旋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
那些他曾有过怀疑的地方，如今再想起来，清晰地告诉他一个答案——
什么项目交流都是骗人的，方思然早就有了要离开的想法！
那她现在在哪，回方家了吗？
想到这里，他顾不得连日奔波的疲累，又转身出了门。
一路直接来到了方家。
踌躇了几息，他还是抬手敲响了门：“思然？思然！”
“来了！”
里面传来一道女声，隔着一道门，音色并不能听得太清楚。
等待里面的人来开门的时间很短，可顾恒安觉得好像过了有一个世纪之久。
他的心跳也随之开始紊乱，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很快，房门在他的面前缓缓打开——
第10章
不是方思然。
顾恒安的心一瞬沉了下去。
他张了张嘴，喊道：“妈……”
方母连忙将他迎进了家里：“快进来吧，不过年不过节的，你怎么到这来了。”
说着，用暖水壶里的热水给顾恒安冲了一杯糖水。
顾恒安垂眼喝着糖水，胃一点点暖起来，心脏处却依旧一片冰冷。
他端着搪瓷杯，开口的声音已然沙哑：“妈，能不能让思然出来见我？”
方母的神情变得疑惑：“她不是公派留学了，怎么出来见你？”
她想到了什么。
看着顾恒安瞬间紧绷起来的脸，她轻声问：“思然那孩子没跟你说？”
方母的声音明明还是那么轻柔，却像是将顾恒安架在火上烤。
出国的事情，方思然一个字也没跟他提。
这只能证明她是铁了心的要离开他！
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将方思然要跟他离婚的话给咽了回去。
他一口一口将杯中的糖水喝完，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回正常的样子。
“是我出任务太累了，都忘记她已经出国了。”1
“妈，如果没事，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听着他的回答，方母也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你们感情那么好，我就说嘛。”
顾恒安满心苦涩。
他扯了扯僵硬的嘴角，起身走了出去。
已经入秋的阳光并不刺眼，照在身上却暖不进心里。
顾恒安的拳一点点攥起，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方思然，我会等你回来。”
……
1986年一月。
将近年关，方思然终于完成学业归国。
本着想给爸妈一个惊喜的想法，她没有透露自己要回来的消息。
可当她大包小包的打开门的时候，她第一眼看见的，是坐在那里正在剥蒜的顾恒安。
她从来没有想过回来之后还会再见到他，一时愣在了原地。
听见动静的顾恒安抬头看过来，也愣住了。
这三年多来，他在无数个夜晚梦见她回来，就跟现在的场景一样。
他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恰好在这时，方母擦着手上的水从厨房走了出来：“恒安你的蒜剥得怎么样了？”
说完，她也愣在了原地。
不过转瞬，她就激动地喊了一声：“思然？你终于回来了！”
这一声，成功让相顾无言的两人回过了神。
方母上前接过方思然手里的行李，半是责怪半是开心：“你这孩子，要回家也不提前说一声。”
“你爸出去买东西了，马上回。哦对，你们小两口这么久不见肯定很多话想说，你们先说，我再多炒两个菜。”
说着，她就笑呵呵返回了厨房。
顾恒安沉默着将方思然脚边的行李通通搬进了房里。
客厅中，再次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顾恒安有太多的话想说，可一张嘴，却不知要从何说起。
跟他不一样，方思然想着的是，该如何跟爸妈坦白他们之间的事情。
当时她怕爸妈担心，没说要跟顾恒安离婚的事，现在看来，这几年顾恒安也没跟他们提。
这样怪异的氛围，一直持续到这顿晚饭吃完。
方思然突然对顾恒安道：“你跟我出来一下，我有话想跟你说。”
